《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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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本堂《小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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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杨本堂 于 2024-4-25 09:17 编辑

  
小孤山

  

  五叔是村里看山的,小孤山是他的负责范围。他的责任是负责封山育林,不许任何人上山拾柴、砍伐树木、开垦荒地。站在小孤山的山顶上,脚下的千亩山林,高低远近的山头,山坳里的独一处,尽收眼底,这里他说了算。山民们都很听话,没人来破坏山规,他每天干着套兔子、熏獾、夹狐狸的私活。进入小雪节气,皮毛能卖好价钱,卖了钱可以满足他的酒瘾,五叔是个酒蒙子,拿着酒当水喝,每天晕晕忽忽生活在半醉中。
  这一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业。
  这一年全国不招生。从六月开始,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破四旧”、“撗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革命的号角一声比一声紧。到了秋天,全国的大串联开始,去大城市院校学习红卫兵造反的经验。坐火车不花钱,吃饭不花钱,学校的师生走得空空如野。
  我爹说,你初中白上了,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早早干活。大串联你就别去了,在家拾柴火,咱家大小三铺炕,哪儿有钱买煤?我从小佩服爹,当年也是我这个年龄,从高粱地里把锄一扔,偷偷地参加了八路军。当那么多年兵,子弹躲着他走,身上没落下一个疤。
  我炕头上的《今古奇观》、《东周列国志》、《荡冦志》、《古文观止》……以及看不太懂的《论语》、《孟子》那些线装书,都被五叔抱到大街上烧了,炕上只剩下了五叔没有组装完毕的火药枪。没有书看,我一心一意地去拾柴,眼见着柴垛往上漲,越拾越上瘾,到立冬的时候,垛满了半个后院。
  五叔的火药枪终于做成了。三尺长的枪管,核桃木的枪托,很多的工续是在农机厂上班的朋友完成的,枪做得精致而科学。
  傍晚,五叔装上火药枪砂,对着后院墙旮旯“呯”地试了一枪。
  “好傢伙。”五叔看着墙上打出的一片麻子,吹了一口枪口上的余烟。
  我们来到前屋,刚端起饭碗,后院一片火亮,柴垛着火了。
       五叔首先放下饭碗,冲进厢房,抢出了火枪和火药,我爹高喊着救火,一边又指挥着我们取来棉被,浸透水盖在厢房上。火势冲天,一百多个水桶轮番上阵,却不见火苗减弱。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烤得人不敢近前,眼见着我拾了一秋天的柴火化成了灰烬。
  爹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千日打柴一日烧,来得痛快。穷命相,煤钱是省不下的。”又瞪一眼五弟,骂着,“成天摆弄那家伙,早晚得死在那个上。”
  
       五叔背着火药枪,每天去巡山。他套了一只獾,叫我去小孤山吃獾肉。
  我吃过野兔肉,吃过羚羊肉,吃过狐狸肉。野兔肉土腥味,羚羊肉膻,狐狸肉骚,听说獾肉没有邪味儿,尤其是大白梨煮的獾肉,佐料俱全,更是地道,小孤山的沟里到处弥漫着肉香味儿。
  大白梨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獾肉,接过五叔怀里的孩子,让我们先吃,她给孩子喂奶。
  我们正吃着,忽然门帘掀起,幽灵般地闪进来一个疯男人,脚上的胶皮鞋捅出了大脚趾,衣服像春天脱不下毛的癞皮狗一样狼狈,乱蓬蓬的长头发遮盖着烧饼大的脸,目光痴呆,木然地站在那儿,抿着胡子拉碴的嘴微笑,阴深深的令人毛骨悚然。
  五叔捡了一块肉递给他,摆了摆手说,“滚……”
  他面无表情地退出去,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起来,“管管你的闺女……”
  叫喊声渐渐远去。
  “他咋还没死。”大白梨叹了口气。
  五叔不停地喝着酒。大白梨轻轻地掐一把孩子的脸蛋儿,说,“儿子,你是姓康呢还是姓周?”——“康”是她丈夫——刚才被撵走的疯男人的姓,“周”是我五叔的姓,也是我的姓。她和五叔的亊已经不是秘密了,在我的面前无所顾忌,因为我不是外人。
  “先姓康,等他死了再改回来,”
  五叔抱起孩子亲了一口,拿起火药枪,又去打兔子,我跟在后边。五叔又喝多了,脚下辫着蒜,偏往石头上迈,一路上跌跌撞撞。
  转过小孤山西沟,越发沟深林密,危石矗立。我们缓慢地向前搜索,不放过每一寸野兽踏过的踪迹……那是什么,前边大石头上卧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有狗样大小,毛色金黄湛亮,我紧走两步,拉住了五叔的袄襟。顺着我的手指望去,五叔激动得手发抖,哆哆嗦嗦装足了枪砂火药,端起枪悄悄靠近……“呯”地一声,金毛狐在浓烟中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抖掉了身上的枪砂,看了我们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五叔丢掉手中的枪,抖着血肉摸糊的左手“哇哇”大叫。
  枪炸膛了。
  看着血淋淋的手,我顿时蒙圈,呆呆地站在那儿。五叔的右手麻利地抽出后屁股上的尖刀,咬住了悬挂在手掌上的手指头,割断了连着的筋,“噗……”两只断指吐在地上,张开血淋淋的大嘴对我吼,“还看热闹,帮我包上伤口。”
  这时我才缓过神来,脱下衬衣,撕掉一只袖子给五叔包扎了伤口。
  

  五叔是父辈中最小的,因为爷爷死的早,我爹是老大,五叔由我爹来抚养。
  五叔比我大七岁,我从小和五叔住在一起,住在后院的两间厢房里。小屋杂乱无章,炕上一头是我喜欢看的书,一头是五叔的刀锉斧锯,和半成品的火药枪。五叔从小喜欢枪,木头枪、火柴枪、火药枪,逐步升级,我们的住房里成了小小的兵工厂。  
  五叔在后屋就着兔子肉,喝了八两薯干酒,吃完饭就拿起镰刀,迈着醉步上山了。五叔喝醉从来不耍酒疯,顶多走着走着一个跟头摔倒睡着了。
  沿着跌宕的溪水,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小孤山的深处,走到独一处的三间土房门前,五叔情不自禁地往院里望一眼,期盼那个胖乎乎的女人出现。小院后边有一个水潭,他顺着石阶走下去。五叔虽然喝多了,但是心里明白,脑袋嗡嗡的,眼晴蒙着一层眵目糊,看不清山路,他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谁想一猫腰就扎了进去……
  一觉醒来,五叔盖着棉被,躺在热烘烘的炕上,一双胖乎乎的手放在他的胸脯上,正是独一处的女主人。
  五叔发现身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惊慌失措地寻找衣服。“别找了,衣服湿透了,晾在外边。我的天哪,喝了多少酒,醉成那样子。”女人把他按倒在炕上,把一张脸凑过来,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胸脯上,娇滴滴地说,“要不是我,你早就淹死了。”
  这个人称大白梨的丰腴女人,有一对大白梨一样女人看了妒的胸。五叔从没接触过女人的身子,怎么能抗拒得了,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吱呀……”门被推开,男人进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
  五叔一阵惊慌,想推开大白梨,大白梨却显得淡定,把五叔抱得更紧。
  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求人赖脸让女人抛头露面的男人;是个大亊小情往后一缩不能给女人遮风挡雨的男人;是个处在精力旺盛的年华不能满足女人饥渴的男人。大白梨就这样和他过了一年多。
  “出去,呆一会儿再进来。”
  大白梨一反春风般的温柔,满脸冰霜,像是命令,像是责斥。奇怪的是男人很听话,红着脸退出门外,带上了门,一屁股坐在屋檐下。他习惯了,这个家女人说了算……要等到啥时候,晌午了,吃完午饭还要上工呢。听着屋子里不堪入耳,却又令他羡慕的尖叫声,他心里“忽悠”明白过来,“那可是我的媳妇儿。”
  他爬起来,拍掉了屁股上的土。他第一次这么果断,第一次这么血性,大步流星去了老丈家。
  “管管你的闺女。”
  以前都是闺女回家诉苦,今天姑爷找上门来,丈母娘瞧不起他,女儿嫁给他肠子都悔青了。丈母娘挑了挑眼皮问,“我闺女咋的了。”
  “她养汉。”
  丈母娘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撗肉丝抽搐着,双手运足了力气,“啪,啪”搧了过去,“滚。”
  刚刚燃起的阳刚火花,被丈母娘两巴掌扇灭。
  他一路哭着,哭出了两道粘粘的黄鼻涕。
  他不敢回家,从院子里晾的衣服看出来,看山的老五一时半会儿不能走,他不敢惹老五,那是个整天屁股上别着刀子,喊打喊杀的主儿。他走进了他家的祖坟,趴在爹妈的坟头哭个没完,哭累又睡了一觉,醒来就漫山遍岭地走。他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两只鞋走丢了,脚被荆茬扎了窟窿不知道疼。
  一口窝囊气,他疯了。一时明白上来回家一趟,糊涂上来又到处乱走,后边紧跟着一群孩子,往他的身上扔石头。
  

  大串联的师生陆续回校。国务院下来文件,呼吁学生复课闹革命,并呼吁学生不要到工厂农村去串联,要确保工厂农村正常生产,确保国民经济正常运行。
  我也回了学校。
  让人大失所望,串联回来并没有复课,而是效仿大专院校纷纷组建了红卫兵战斗队。战斗队分两派,一派是造反派,把斗争矛头指向了以校长为首的领导,说他们是走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当权派。另一派是保皇派,说老校长一九三八年入党,为教育亊业忠心耿耿,是革命干部。
  造反派的头子叫陆四玲,我的同班同学,是我五叔老相好大白梨的四妹,长得像她姐一样丰满,像她妈一样凶悍。每次开批斗大会她都是冲锋在前,慷慨激昂,手脚并用,老校长的一脑袋白发被她揪得没剩下几根,光亮的头皮像个刚脱了蛋壳的鹌鹑。
  陆司令对我情有独衷,把我拉进了她的队伍,在宣传组里干事,总之,她舍不得我冲锋陷阵。她比我大两岁,正在花季的年龄,她每天拿出小圆镜子照脸上的痘痘,看见我就脸红。班里的男同学都说我们有一腿,苍天呀,大地呀,寃枉呀,顶多因为我嘴馋,她给了我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或是每当食堂改善生活,把菜碗里的肉夹给我,说她不吃肉。仅此而已,我全坦白出来。
  斗争的形势向工厂农村延伸,也出现了战斗队,分了两派,时有械斗发生。
  我又回家了。爹问我参加武斗没有,我说没参加。我爹说这就对了,要真打死了连烈士也算不上。爹又嘱咐我,庄里也分了两派,你千万别掺和进去,老一辈少一辈的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五叔并不在意村里那些事,他在意的是金毛狐狸,不是因为枪炸膛结下了梁子,而是惦记着那身金黄色的皮,他要做一件狐狸皮大衣。
  五叔扛着手摇鼓风机,我背着半口袋干辣椒,趁着天没黑出发了。五叔通过几天的侦察,他发现了黄毛狐狸的洞穴。
  五叔是贼皮,炸去了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不到一个月就愈合了。走起路来,甩晃起左胳膊,像提着一把六型转轮手枪。
  五叔扒开荒草掩蔽的洞口,一层干柴,一层辣椒,一层青松枝,严严实实塞进洞口。点燃了干柴,摇起鼓风机,把浓烟吹进了洞穴。他摇累了我摇,小孤山里弥漫着难以忍受的辛辣空气,我和五叔擦抹着流不完的眼泪和鼻涕,脸蛋熏得漆黑。
  这一夜五叔睡在大白梨这儿,准备天亮进洞里收狐狸。
  第二天上午我来的时候,五叔正剥狐狸皮,一共五只,一大四小,大的正是那天躲过一枪的那只。五叔剥皮是内行,先挑四梢,然后剥脑袋,剥脑袋从嘴巴下手。五叔伤残的左手更显得灵活,像一把钳子夹住,往下一扯,脱衣服一样狐狸皮就扯下来。
  往下就是熟皮子,这是个手艺,大白梨的爹是手艺人。
  
       春节那天,五叔穿上了狐皮大衣,毛茸茸的大衣领子,像金毛狐狸横卧在肩上,光滑得落不下雪花。人人见了羡慕,说当年的张大帅也没有这么阔气的皮大衣。唯有我爹,说狐狸黄鼠狼长虫惹不起。爹把五叔没办法,兄弟不像儿子,长大不能深管,管得太严会记仇。
  五叔穿着狐皮大衣,显得拘谨,渐渐不爱出门,时常盯住一件东西眼珠子不转,情绪变得狂燥,时而愤怒,时而恐慌。
  五叔好多日子没去小孤山,每天昏睡,饭也不吃,醒来哈欠一个连一个,双臂张开伸起懒腰来,骨头节“嘎嘎”作响,鼻涕眼泪齐下。
  五叔常常半夜起来,悄悄出去。
  这天又半夜起来,我也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尾随其后。五叔出了后门,顺大街往东走,在徐老冒家门前收住了脚,纵身一跃上了高墙,跳进了院子。我蹦了几下没上去墙,只好把耳朵紧贴着门缝,听着里边的动静。
  五叔回来了,我躲在柴火垛后面。
  五叔抱着一只鸡,蹲在墙根下,一把拧断鸡的脖子,“唏哩唏哩”喝干了鸡血,又撕扯着鸡毛,“嗄吱嗄吱”吃起了鸡肉,最后连骨头也嚼吃了。
  第二天,我把昨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爹,爹说,“做孽,报应,这么祸害人不行,得想个法儿。”
  由于昨晚闹腾半宿,我今晚睡得很死。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大街上人噪马杂地叫喊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五叔又去抓鸡,中了埋伏。他左突右冲,冲出了包围圈,逃进了小孤山,藏进了黄毛狐狸的洞穴。
  猫了三天,他从洞穴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朝山坳里的独一处走去。
  大白梨正洗衣服,回过身去泼水,发现五叔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你干啥去了,咋总也没来。”他不说话,冲着她微笑。儿子好长时间没见到爸爸,爬过来让爸爸抱。五叔转过头,目光死死地盯上了孩子,微笑收敛,目露凶光,暴出一口黄牙来,“小杂种……”五叔抱起了儿子,对着喉咙咬下去。
  “你……”事情来得突然,大白梨抓起门旮旯的枣木棍,对着老相好的脑袋敲下去……


  当我爹、三叔、四叔带着绳索,来到大白梨家的时候,五叔已不知去向。在山里找了半天无功而返。
  其实五叔并没走远,头朝下两脚倒挂在房后的老松树上,待人走远后,一个卷体向上,双手抓住树枝,荡了两个秋千,身子轻轻落地。
  五叔失踪了。
  我又返校,第二天陆司令把我叫到办公室。这本来是校长的办公室,中间一个办公桌,陆司令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眼神是那么熟悉,在大白梨看我五叔的时候才有的目光,是无法掩饰的雌性求偶的目光,温柔得那么像她姐。
  “在家住了多少日子?”
  “两个月。”我回答着。
  “不对,两个月零九天。”记得这么清楚,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又说,“关键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你。两个多月都干啥了?”
  “五叔得了精神病,东跑西颠,在家看着五叔,前两天去了小孤山……”
  “我为什么把你安置在宣传组,”她不喜欢小孤山的话题,打断了我的话,“当年你的作文登在《唐山中学生文选》上,多么让人羡慕。”我说“其实文章就是把心里想说的话,用文字表达出来。”
  “不对呀,谁不说我讲话呱呱的,可就是写不出来。”
  讲话呱呱靠的是嘴,是表演力。而我写文章靠的是笔力,是思维。有时候有笔力的人更深沉更木讷。而呱呱的人说话是不需要走心的。
  我沉默着,她呱呱着。她给我下着指示,让我担任《红卫兵》期刊的执行编辑,重要文章由我执笔,以后她的发言稿由我来写。
  “你应该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论公论私,你都应该帮我。”
  我当然明白,她说的是心仪的男人在少女心中的感觉。对不起陆司令,那是你的感觉,我还年龄不大,既使将来,也不会有那种感觉。我不是唐明皇,压不住你这个杨贵妃。我只是一介草民,不想有个对丈夫拳打脚踢的女人,更不想有个扇姑爷耳光的丈母娘。我这次返校的目的,是进城打探五叔的下落。
  这天,小城爆出了特大新闻,揪出了县里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上午举行全县造反派大游行,游行后开批斗大会。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们高举着小旗,高喊着口号,队列五彩缤纷,整齐划一。
  陆四玲站在队列外边,领头喊着口号。今天上身穿着粉红的单衣,更显得耀眼,肉嘟嘟的拳头举过头顶,一耸一耸的,两只脚蹦起,好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游行的队伍走进中学操场,这里是会场,下边的议程是批斗大会。
  空荡荡的的大街上,又出现了一支游行队伍。为首的正是我失踪了一个多月的五叔,他身穿狐皮大衣,捡起被丢弃的小旗,插在后脖梗上,忽忽拉拉地像京剧舞台上的大将军。后边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跟着他高呼口号。
  “管管你的闺女!”
  “还我命来!”
  “打倒丈母娘!”
  ……
  

  五叔被关在后院小厢房,门窗钉上了木板,只留一个送饭的小窗口。
  每天我把饭送到窗口,都被五叔扔了出来,一口也不吃。看山那几年,狐狸肉、兔子肉、野鸡肉、獾肉、黄鼬肉,五叔没少吃,疯了后到处偷鸡吃,失踪的日子又翻招待所门口的垃圾桶,吃上了鸡头鱼刺。家里的饭除了稀粥糊糊就是菜团子,不过年尝不到荤腥,五叔是食肉动物,他只能饿着了。
  五天后,五叔饿得没了力气,躺在炕上不动弹,正是五月,饭放在窗口引来苍蝇,只好端走。六天头上,我趴在窗口往里看,五叔直挺着身子,一动不动。我去找爹,说五叔六天了水米没打牙,怕是不行了。爹说总算消停了几天,没祸害人。
  我和爹来到后院,爹趴在窗口望了望,说把锤子拿来,把木板卸下来,反正他也闹腾不动了,这样也好,宁可侍候个瘫巴,也不能让他出去胡闹。
  拆开门上的板条,我们进了屋。爹趴在五叔的面前轻轻叫着,“老五……”眼泪就簌簌地滚下来,落在五叔黑瘦的脸上。五叔睁开眼睛,诡异地“嘿嘿”冷笑了一阵,吃力地爬起来,缓缓下了炕,抖了抖身上的狐皮大衣,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经过一个星期的囚禁,五叔变得老实。见人总是躲着走,贴着墙根找鸡屎吃。也不远走了,最远是村南的小河,沿着河边捡生了蛆的死鸡死鸭,吃得津津有味。也有时候下到河里,去捉青蛙、癞蛤蟆、蝌蚪……到天黑就回来,天亮再出去,一天不着家。
  大白梨来了,五叔捂着嘴笑,也不说话,扭捏得像个小姑娘。
  “我是谁,还认得吗?”
  五叔笑得更厉害,身子扭成了三道弯,娇态可拘。
  “这是怎么了,儿子不认得,连我也不认得了。”大白梨的眼泪像雨一样下来,哭着打开了包袱,里边是一身单衣,“过夏至了,还穿着过冬的棉衣,你想法儿给他换上。”
  我点点头,如果开口说话,我也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凭我的小身板,制服不了五叔。于是我找来了三叔四叔家的小兄弟。
  我一个偷袭,从后边搂住了五叔。没想五叔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厉害,像一根木桩被我放倒在地。小弟兄们一拥而上,扒下五叔身上的狐皮大衣,棉袄棉裤,裤头背心。五叔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臭味,熏得小哥儿们“哇哇”干呕。
  我鼓励弟兄们一鼓作气,把五叔拽到压水井的出水口下边,我“哗哗”压起了水,从五叔的头顶浇下去,淋遍全身,冰得五叔浑身打颤,哇哇乱叫。弟兄们端来一盆浓浓的碱水,用刷墙的刷子刷五叔身上的污垢,半个小时的功夫,五叔终于现出了原形。
  我们把奄奄一息的五叔抬进屋,换上了白花旗布褂,海深蓝的单裤,给五叔盖上了棉被。
  五叔在被窝里抖着,抽搐成一团,我站在旁边,以为他不行了,不知如何是好。猛然,五叔掀开被子,把我从炕沿前推开,“哇……”连喷数口,喷出来一地鸡毛,接下来喷的是烂肉,残缺的青蛙、癞蛤蟆,小鱼……小屋里臭气冲天,把我们全熏了出去。
  等屋里没了动静,我们打开门窗,抬来沙土,盖住污物,扫干净抬到猪圈积肥,又冲了屋地,点燃了熏香。
  回头看炕上时,五叔鼾声如雷,舒舒服服睡着了。
  

  五叔睡了两天两夜。
  五叔吃了七个菜团子,当拿起第八个的时候,被我爹拦住了,“下顿再吃吧,别一次吃那么多。”
  我给五叔理了发,剪去了胡子,把五叔修理得干干净净。五叔对着镜子前后照,咧开大嘴笑,笑过后忙着去刷牙。
  我问五叔,以前的事还记得不。他说记得,就是控制不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身子不是自己的……开始的时候心里总想着一件事,像一个死扣总也解不开,越想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觉就越想。
  是什么控制着五叔呢,我把前后的亊情重新捋了一遍,猛然想到了五叔半年多没下身的狐皮大衣,是啊,为什么脱下来人就好了呢?虽然亊情近似于荒唐,但是荒唐的亊情发生的还少吗。
  趁五叔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地把狐皮大衣装进麻袋。我悄悄地背上麻袋,进了小孤山,我要把它送到金毛狐狸的洞穴,让它们魂归故里,回归大自然。一者为了切断五叔的病根,二者我也参与过熏杀的行动,以此表示赎罪。
  大白梨带着孩子住在娘家,独一处的院子蒿草没人,没了人间烟火气。房后的水潭由于泉水断流,变成了一汪死水。
  我在五叔枪炸膛的地方停留片刻,又往上爬去。
  荒草隐蔽,我虽然来过,但是辨不过向来,好半天才找到洞口。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头,我爬了进去。爬了几步,手摸到了一件东西,借着洞口照射进来的亮光,看清楚是一只胶皮鞋,湿漉漉长满了青苔。
  山风吹进洞里,一阵刺鼻的腐臭味反转回来。我拽着麻袋,又爬了两步,山洞不深,一间屋大小。我直起腰,发现前边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我揉揉眼睛凑近了看,原来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我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下了山。
  下午,我坐在公安局的摩托偏斗上,又回了小孤山。公安人员照像、验尸、勘察,整整忙到日头下山,临走告诉我,最近不要远走,随时准备传唤。
  我成了案件的关键人物。
  案件定为凶杀,死者为颅骨钝噐所伤至死,山洞不是第一作案现场。死者为男性,从毛发和牙齿推断,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
  从查询受害人信息到搜集作案嫌疑人线索,破案工作全面展开,很快有了进展。被害者疑似为大白梨失踪了半年多的男人。五叔和大白梨为犯罪嫌疑人,被公安机关拘审。
  五叔供认不讳,半年前一个下午,他去巡山,用镰刀头打死了大白梨的男人,拖拽进狐狸洞穴,用石头封了洞口。问他为什么杀人,他说为了儿子,只要弄死他,和大白梨名正言顺结婚,儿子就能把姓改回来。
  大白梨没参与谋杀,经审定放回。五叔钉上了脚镣,被关入了死牢。
  我爹大病一场,没死脱层皮。他辜负了爹的嘱托,五弟六岁死了爹,看孩子可怜,不忍心深管,结果惯成了一身劣性,是他害死了五弟。
  我时常对着小厢房发呆,不知不觉会流出眼泪。为什么鬼使神差,发现案发现场的会是我;为什么亊情的起因会是狐狸皮大衣;为什么我执意要把狐皮大衣送去狐狸洞……我百思不得其解。
  五叔被执行枪决。同年我初中毕业,回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六年后我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
        新学期开始,大白梨带着儿了来报名。“叫什么名字?”我问大白梨。“康利。”大白梨不假思索地说着。好一个聪明的女人,儿子并没把姓改回来,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
  五叔死后,大白梨总是穿素白花的袄,小白鞋。两个死了的男人,不知道她为谁守着孝。两个男人,一个她喜欢的,一个她不喜欢的,两个人都是疯子,都死于非命。她是个不祥的女人,尽管长得水灵可人,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男人去爱她。
  每当春天带孩子们上山踏青,我从来不选择小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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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魔幻现实主义,读的过程中始终为作者捏着一把汗。还好结尾符合道德观念,让我深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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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曲折引人入胜,作者功力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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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龙、菊花仙人赐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之中必有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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