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张鸥 | 滴泪心碑

张鸥

　　

【小小说】张鸥 | 滴泪心碑

　　只那一刻，木匠手中的斧子“咣”的一声，一根大钉子深深嵌入棺材板。油过大红漆的棺材里躺着他的母亲。主祭的喊着，“给你妈磕头，提醒她往东躲”。这是个传统的说法，怕死者挨钉子砸，会疼。
　　
　　他跪在棺材的前面。白孝衫子在冷风中拂起一角，惨灰的脸，无神的眼，昭示着他的哀痛。他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躲钉子？会不会喊声“疼”？她老人家活着的时候，疼了喊给谁听？除了无边漆黑的夜。狗都瞎叫一天累的趴窝里懒得动，母亲被窝里幽幽的哀叫飘向屋顶，打个旋儿又折回被窝。
　　
　　小寒极冷，他心更冷。他的老母亲走了。活着孤孤单单，走了凄凄寂寂。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没妈的孩子。
　　
　　他回想，边给母亲烧纸边暗自回想，讶异，“自己的妈自己为何不怎么想？难道余下的记忆除了怨愤没有别的情愫”？然而，口抱着说，“不想”，心却那么疼。
　　
　　自打记事儿，他骨子里就深深切切的镌刻着，母亲偏向，母亲不爱他。还无辜的牵连着不爱他的妻儿。娘俩的感情由此疏远，芥蒂扎根，他在琢磨，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么？反正就剩下守灵，出殡，然后天人两隔，或许下辈子再也遇不见。该了的都了。
　　
　　棺材里的母亲想来比现实生活中的母亲来的更平和更亲切一些。他一股子念头这么冒出来。
　　
　　他和哥哥姐姐一起出去玩。哥仨年一年二的，统共最大的姐姐才大他五岁。他是个“多余儿”，每当爹的打酒钱儿跟母亲伸手讨要无果，他就遭殃，爹怨母亲偏偏的怀上他，“一儿一女”挺好挺好的。他是母亲“带环”怀上的。
　　
　　他乖的时候，母亲说，他是命里偏得。
　　
　　他惹人嫌的时候，母亲说，他是个意外的灾星。
　　
　　姐姐漂亮懂事。爹宠。哥哥听说听道，妈疼。他呢？他两条鼻涕像虫子一样流到嘴里，爹呵斥，“朖死了，滚远点”。妈甩手扔过手绢，“自个儿擦擦”。等他自己露出人模样，妈斜么他一眼，就算对他的赞许。
　　
　　他潜意识里有被遗弃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就一句“你虽然小，你比他俩溜光”就死气巴咧的让他“自立”？
　　
　　隔壁的狗冲开链子跑进院里，祸害了豆角黄瓜，狗撒欢儿，哥姐不敢吱声，门插上，吓的站窗台上朝外看。他玩回来赶上，抄起块儿砖头追着撵狗，不偏不正遛折狗腿。后半晌，老实的爹妈给人家赔礼道歉，慰问狗。
　　
　　搭上五斤挂面。傍黑，哥姐争着给他“上眼药”，那么穷的日子啊，人都舍不得连着三顿吃挂面，怨他，都怨他，一家人嘴上勒的啊。
　　
　　爹顺手抓过鸡毛掸子要捋他。妈大概只护过他那一次。
　　
　　妈的后背结实的挨了一下。妈哆嗦一下，紧紧抱着他。爹的理由是，“人家惹不起，菜大不了重新种，打狗看主人”，怪他没长眼珠子。妈没那么说，妈慢慢悠悠的跟他讲，“务正务实的，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日子过的好，没人敢小瞧”。
　　
　　往后，到毕业，回家参加劳动，到娶妻，他没再和谁伸过拳头。他咬牙飙劲儿的想辙挣钱过日子。
　　
　　可是，老了的爹娘还是那样的态度。很伤他的心。倒不是妻子的耳旁风，吹的他忘了来处。
　　
　　姐出嫁了，姐夫是个葯罐子，姐一回来就哭天抹泪的，养活的小外甥女整个儿一个豆芽菜。小丫头奶声奶气的喊声“老舅”，他的心忽的坠得慌，疼。给孩子兜里塞些钱，“去，给你妈”。姐感激的点点头。打击他的是妈，老太太居然一脸理所当然的架势，“拿着吧，他是你兄弟，不用领情道谢。”他一肚子气。气从何来，说不清。
　　
　　哥和嫂子分家时分了新房。爹不容他说话，斩钉截铁的坚持，“老二比老大身板子好，脑子活泛，日后缓过劲儿贴他们这股一万块钱，老房再翻盖”。妻子听爹的话，抬屁股下炕，回自己屋里哭。他无可奈何。爹说的是事实。虽心有不甘，得忍着。躺炕上，他扳过妻的肩，“好男不吃分家粮”，看我的。
　　
　　干点儿啥都来钱，只要肯付苦。他付的来辛苦。起早贪晚搭理好土地外，日头心蹬个破自行车去市里冷库，倒腾燕鱼卖。往返百十里地，到家扒拉口饭下庄串着卖。嘴唇干裂嗓子哑了，小腿肚子抽着疼，想想家里的眼睛，挺着，继续蹬。
　　
　　他们两口子飙着膀子干，攒。等他儿子会走会说“爹，你歇歇吧”，他们住上了新房。霍亮的新房。躺着舒服，踏实。
　　
　　妻子在“谢土”那顿饭桌上，不经他同意，二上直接问妈，“妈，你和爹说给我们的一万块钱还给不”？妈不置可否，“我把那么好的儿子都给你了”。他瞪一眼妻子。话把儿病根儿埋下了。
　　
　　过年的时候，老少团聚。爹包了红包给孩子们压岁钱。姐家的一百（亲戚高看），哥家的一百（长子长孙），他家的二十。小孩子也比，比着谁受宠。
　　
　　自己的儿子哭了，他忍不住质问爹，老头一句话呛他南墙，“就是个意思呗。我养活你们，给我啥了”？极不愉快的爷俩各自回屋。
　　
　　壮实的爹说走就走。娘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知道，娘的泪没人的时候流干了。他也有一丝怜惜娘。
　　
　　娘坚持一个人过。自己做饭烧炕，洗涮缝补。
　　
　　哥去了，娘眉眼带笑，“别忒累了，身板子要好好的”。
　　
　　姐回了，娘慈眉善目，“缺啥少啥和妈说，有你兄弟呢”。
　　
　　他呢，一到跟前，娘就絮叨，不住嘴的，“你妈就是死了，你也要罩着想着你哥你姐啊。他们是你的亲人”。他实在不理解，自己有妈没妈有啥区别？总是受“强迫”。
　　
　　这下，娘躺在棺材里。他们哥仨一溜跪着。他夹在中间。相对无言。以不同的情感跪着，跪向生身的母亲。
　　
　　起灵了。呜咽的唢呐吹起。白幡长队送母亲前往墓地。他盯着慢慢堆起的坟，准备回走。舅舅绕到他身边，“跪下，再磕一个头，你妈最疼你。怕你走歪了，一直克哒你……”
　　
　　他回想，深思，猛然醒悟，娘用自己的方式始终注视着他的脚步，另种爱的表达吗？哥仨齐转身，深鞠躬，心中竖起一座碑，给他们的平凡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