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3-12 10:25
小泥鳅气得差一点没有骂黄诚诚,一旦黄诚诚喊出“小泥鳅”三个字,他就给竹林小院、阅江楼、江心庐惹下麻烦。尽管如此,这一喊把惠香惊得硬是把身子撤回,跳出圈外横剑瞪着小泥鳅,她不知道旁边的人是谁,但就凭使长剑的向他求救也能猜到对方绝不简单。黄诚诚趁机窜到小泥鳅跟前,压低声音埋怨:“做啥子些?起码你也做个样子些!”情急只下说的竟是川东方言。
“呃?呃,呃。”小泥鳅还是不敢开口说话,瞪了黄诚诚一眼又指指脚下,意思让他等着。将装爷爷衣服的包袱解下来并把自己襕衫也脱了,伸手递给黄诚诚。又把头上的逍遥巾重新系好,缓步走到惠香五六步地方。将双手抱拳拱拱,脚步一错位站成丁字,照样不说话。
惠香虽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说话,或是哑巴或是不屑跟她说话,但明显也要替那位向她讨教。所以她把剑归鞘丢给身后的竹棋,从腰间解下师父给她订制的竹绒竹叶编制软鞭。也不说话,双手抱拳一拱猛然出招,使的是玉颜改进过的“行云鞭法”。
小泥鳅没有带武器,动手的刹那也想到这四年多没有学过武器,甚至连功夫都没有学过,每天不是做篦子、梳子、看书,就是摘、接竹枝,揪竹叶,拔竹竿。再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先像躲竹枝那样躲闪几招再做打算,要实在不行就以手代刀使用澄静叔叔的龙吟刀法。奇怪的是惠香挥出的每一鞭他都好像在哪里见过,不但能轻易避过去还知道她下一招往哪打,也根本不需要还招。十招过后他猛然想到为什么熟悉了,敢情蝶舞平日耍披肩的动作与她这些招式有九成相似。而蝶舞舞动时的灿烂笑容,比夜色下惠香冷艳的俊脸漂亮何止千百倍,他想要的美丽一直就在身边。想到这他再也没有兴趣与她继续过招,忽然一纵身,画个半圆形站到黄诚诚身旁,伸手拉住黄诚诚手腕悄声说:“走。”将内力运到双脚往起纵,就像踩竹枝,身形悠然的向前飘动,带着黄诚诚顺斜坡极速向东南方向飞驰。
黄诚诚被小泥鳅弄糊涂了,就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压根看不出小泥鳅过去做些什么。看小泥鳅忽然回来他就想问个明白,被刁住手腕的刹那愈发奇怪。他感觉被抓的位置很紧很热却又没有疼痛感,身体似乎被一股引力拉得飘起来,双脚明显离地。尽管身体失控,眼睛却能看清身边倒退的树木青草,耳朵能听到疾驰的风,对这个兄弟愈发佩服了。
惠香愣在那里,对这个人的做法难以理解,因为他们虽然过了十几招,却没有真正对过招,她也没有看到对方出过手,为什么忽然跑呢?在后面观战的竹棋更加看不明白,单看身法,似乎后来这人比使大剑那个还要高明一些,可他为什么落荒而逃?是不是山下有人等?会不会还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想到她这叫惠香,两人低语几句快步赶回绝尘居,直接到后堂,将刚才的怪事禀告绝尘居士。
第二天的寅时正刻,山上开始下起小雨,密密麻麻的雨星被风吹得胡乱飘,绝尘居仿佛被罩在水雾之中。到卯时二刻天光还有些灰暗,绝尘居士莫云却亲自带着惠香来到鸟外亭。先让她把三才剑和飘香剑演练一遍,接着准备教她另一套剑法。讲招式之前先让她跪下发誓——不将此剑法一招半式告诉任何人,否则报应在她离世的家人身上。她除了乖乖听话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而且在她心里也没有什么比报仇雪恨更重要,她毫不犹豫地按她说的大声重复,并暗自发誓会将赌咒全部实施在杀她家人的恶魔身上。
同样是这一天的辰末巳初,京口发现一起凶杀案,后街油坊内惊现三具男尸,死法都是被利刃割喉,油坊主胡小毛或许因为受惊过度,已经变成失心疯。午时过后,镇江府来人把尸体和胡小毛一起带走,油坊大门被封条封上。
也是这一天的傍晚,风几乎停了,雨却依然淅淅沥沥。澄静和尚踏着泥泞来到竹林小屋,在屋门口摘掉斗笠,脱下蓑衣和泥鞋,土灰色衬绔大半截湿透,宽大的袍子也有斑斑泥点。小泥鳅听到脚步声早迎了过来,热情地叫声“澄静叔叔”,又扭头看刚站起身从西间出来的青篱先生。在后门口看书的黄诚诚也站起来看澄静,他昨晚随小泥鳅回来,诚恳地向青篱先生道歉,青篱先生让他和小泥鳅睡一张竹榻。他本想今早离开,又下起雨,只好留下来等天晴。
澄静先把怀里抱的一把羊皮鞘宽背刀放在门口地上,又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灰布包袱搁在旁边。双手合十看着青篱先生大声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贫僧冒然来访,望施主莫怪。”
“大师客气,”青篱先生淡淡一笑,指着方几前的小竹凳,“大师请。山野闲人本就不谙外边礼数,怎会怪大师?”说着又看小泥鳅,“既然是你亲戚,你去打盆水给大师洗一下吧。”
厨房做饭的蝶舞也来到后门口看看澄静又看青篱先生,低声说:“先生,有客人?饭菜是不是要——”
“不劳女施主,出家人此行不为叨扰斋饭。”澄静向蝶舞合十半躬。
“添一些,大师既然赶上饭点,吃碗素粥也无妨。”青篱先生温和的说。
澄静洗把脸,擦擦袍子上的泥点,又向青篱先生道谢才坐回小竹凳上。由于锅里正煮粥,没有热水泡茶,小泥鳅就把昨天采的野果洗几个放在方几上。青篱先生坐在澄静对面看着他拱手说:“大师该不是路过避雨吧?有话不妨直说。”
“如此,贫僧便僭越了。”澄静双手合十看着青篱先生,“贫僧闻知施主与山上的女施主有五年之约,为避免死伤特来化解。”
“哦?”青篱先生扭头看看小泥鳅。小泥鳅早猜到澄静有事,以他的身份说什么都不合适,所以在离两人不远不近的黄诚诚旁边蹲下。黄诚诚面朝外坐在小凳子看一本《水经》,他面朝里坐在矮门槛上,见青篱先生看向他,竟有些前所未有的茫然,按说他和黄诚诚昨晚上山没有暴露,即使暴露也没有这么快传开,何况他还蒙着脸一句话没有说。他只好站起来看着澄静说:“澄静叔叔,云姑姑见你了?”
澄静微微摇头,眼睛绕一下小泥鳅又看着青篱先生说:“所以贫僧来找令师徒。”
“愿闻大师高见。”青篱先生温和地与澄静对视。
“贫僧出家前尚有些许家当,”澄静说着过去把灰布包袱拿来,解开以后摊放在方几上。里面有一套僧衣、两大锭银元宝、几十颗银锞子、一对翡翠镯、一副金耳环、两支银钗,还有一本手书刀谱。坐回小竹凳看着青篱先生,接着说:“还有个小院位于西府渭水畔,虽然年久未曾住人,收拾一下也勉强能用。”
“对殷实人家来说算丰厚的了。”青篱先生扫了一眼包袱,仍把目光停在澄静脸上。
“多的再也没有。”澄静再次双手合十,“望施主勉为其难。”
“大师说笑了,”青篱先生的眉毛微微上扬又平复,“在下虽不是出家人,但向来习惯粗茶淡饭,这些东西请大师另赠他人。”
“施主想必是误会贫僧意思,贫僧不是馈赠施主,而是与施主交换。”澄静的姿势不变,“这些,加上渭水畔的小院,换施主这竹屋小院,无论吃亏或是占便宜,都请施主勿推辞。”
“这是何意?在下从未想过置换寒舍。”青篱先生脸上现出几分不解。
“贫僧也是为令师徒着想。”澄静说完勉强笑了笑。
“大师若是有意让在下等离开此地,以避开绝尘居的威胁,这份情在下心领了。”青篱先生恢复之前的平静。
“施主以为贫僧是无的放矢?”澄静忽然把眼神转到小泥鳅身上,“今晨京口又发生命案,后巷油坊内有三人殒命。”
“大师所说与我这山野闲人有何干系?”青篱先生话音未落,小泥鳅就跟着惊呼:“真是她?”喊完这话就与黄诚诚四目对望,黄诚诚的脸色变得煞白。青篱先生马上扭头看着他们,小泥鳅的脸腾一下红成了紫茄子,看着澄静说:“官府怎么看?”
“之前官府怎么处理贫僧不知晓。”澄静似乎就等小泥鳅关心这件事,反而悠然地看向青篱先生,“若是施主同意以物换物,贫僧除了祝令师徒好走,还会每日晨昏为令师徒诵《华严经》祈福。若不然——”说到这戛然而止,又把目光转到小泥鳅脸上。
“和尚,亏你还是出家人,怎么干起威胁人的事?”黄诚诚的脾气爆了。
“威胁你们又如何?贫僧来之前已然向院主告罪还俗。”澄静瞥一眼黄诚诚又看青篱先生,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大哥不要相信澄静叔叔的话,我与黄兄根本没有进后巷,更加不会杀人,我们只是跟踪惠香她们。”小泥鳅急切地解释。
“若是贫僧坚称在油坊门口撞见过他二人呢?你猜官府信你们?还是信贫僧?”澄静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篱先生。
“澄静叔叔不要心口攀诬,我们根本没有进过后巷。”小泥鳅的眼光焦急地在澄静和黄诚诚脸上切换。
“说的不错,贫僧还就要信口攀诬了。”澄静仍旧盯着青篱先生。
这时候小蝶跑进来,把一筐烙饼放在后窗案子上,看着青篱先生弱弱地说:“先生,你们这是?饭好了,现在吃?还是晚些再吃?”
“饭好了?那就吃饭。”青篱先生说着站起来,对小泥鳅说,“帮你亲戚把包袱收起来。”随即笑着招呼澄静和黄诚诚,“黄少门主,大师,往桌子跟前坐吧,粗茶淡饭,二位多担待。”说着话到西间取两个竹筐,口朝下放方几旁边当凳子用,而刚才的争执就像没有发生。
小泥鳅应了一声,过去将包袱掬起来放后窗案子上,又出去帮蝶舞端饭。黄诚诚诧异的看青篱先生,又看逐渐平静的小泥鳅和一言不发的蝶舞,再看纹丝未动仍旧双手合十的澄静,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
碗筷摆好,饭也端上了,澄静还是一动不动。青篱先生先对黄诚诚说句“不必拘束”,又扭头看着澄静说:“请大师先用饭,大师此行虽不能如愿,也不必跟自己的肚子较劲。请用些饭。”
“施主若是允了贫僧,毒药贫僧亦食得,施主若是不允,纵是珍馐亦食之无味。”吃饭居然也被澄静拿来威胁。
“那大师请便。”青篱先生说完自顾自吃起来。
黄诚诚一言不发的坐在竹筐上面,因为房里只有三个小竹凳,他不好意思让青篱先生和蝶舞坐竹筐只好抢着来坐。现在看二人开始动筷,也夹起一块饼大口吃起来,对于澄静,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吃不吃饭更不在乎。小泥鳅又凑近叫了两遍“澄静叔叔”,澄静仍然一动不动,他只好把一块饼用筷子架在澄静近前的稀饭碗上面。
从酉时初刻到酉时三刻,整顿饭吃下来,再没有人跟澄静客气。吃过饭,蝶舞收拾碗筷到厨房洗涮,又烧水煮茶。青篱先生和小泥鳅漱过口之后开始在房内踱步,一人拿本书从东间走到西间再往回走。时间不大,蝶舞也回来了,将茶壶放方几上也跟在两人身后,也是拿本书走几步扫一眼。竹屋里面只有两盏油灯,方几上一盏、前门内西侧墙上一盏。黄诚诚也拿起那本《水经》,凑近方几上的油灯继续看。但他根本看不进,一则忍不住猜想和尚接下来会怎样,又非常纳闷那三位为何那么淡定;如果和尚真要耍赖,把他和小泥鳅攀诬个杀人罪,就算他不在乎,他父母和御剑门却脱不干净。
大约半个时辰后,三人回到方几跟前喝几口茶,又转身走开。小泥鳅跟着青篱先生到西间盘膝打坐,临走把方几上的油灯也端走了。蝶舞把厨房的油灯拿回来进了东间,把竹帘放下还从里面拉上布帘。黄诚诚可不想陪澄静在这厅堂里干耗,拿着书到西间躺在竹榻上看。
一阵悠扬的笛声由远处飘进竹屋,青篱先生睁开眼睛,到窗边拿起蓝布直裰穿好,从门后摘个斗笠开门出去。黄诚诚轻声问小泥鳅“你师父做啥去了”,小泥鳅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平静地在另一个草苫上坐着。他又起来看厅堂里,墙上的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澄静和尚还在小竹凳上双手合十。再看东间帘子透出微弱的光,蝶舞应该没有睡,可也像不知道青篱先生出去似的。他无奈吧嗒几下嘴,回竹榻上继续看书,却不由得不胡乱琢磨,究竟是他们个个怪异,还是他与这个氛围融不到一起。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汇集在稠密的竹叶最下层才串串落下,与洼处的积水碰撞出弱小且断断续续的“滴答”声。“哗哗”的溪流声与平日区别不大,但若是笛声不息也不是很明显。现在笛声完全没有了,溪流声反倒与积水碰撞声混到一起,成为一段轻柔对话的背景音乐。
“大哥如何打算?”这是一个细腻柔美的女子声音,语气里有种似愁非愁似怨非怨的淡淡情绪。
“不知道,且走且看吧。”这是个温和略显犹豫的男人声音。
一旦适应了雨夜竹林的夜色,还是可以在黑灰之间分辨出哪是修长的竹干、茂密的枝叶,哪是低矮的青草、涓涓的溪流,哪是林间小道,哪是绰绰身影。左边略低略瘦的影子衣着较浅,可以分辨出头顶有绢帕、下面有裙摆,还有对比强烈的脸颊,深幽发亮的眸子,显然是女子。右边靠近小溪的影子较高较壮,衣着也深一些,身形挺拔,面部的棱角也分明,应该是个青壮年男人。
“小妹觉得趁机会换个环境也不是坏事,大哥不是也常说顺其自然吗?”女子又说。
“话是可以这么说,但每换环境就要耗费许多时日来适应。”男人淡淡的说,“哪里完全没有纷争呢?”
“这点小妹当然也明白,可是,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避重就轻。唉,但凡能不伤害人就尽量避免吧。”女子稍微停顿又说,“老实说,小妹知道让你们退让不合情理,也知道你找安身之所不易,可我又能怎么样呢?家师的性格向来是宁折不弯,真闹出大事可怎么办?那么多姐妹、弟子怎么安置?还有,还有,小妹也不希望大哥——又有谁愿意天各一方呢?真叫人——唉!做人真的好难!”
“我一个人去哪倒也无所谓,他们,算了,不说这些了。如果我们真走了,你以后也要多保重。”男人语气里的忧虑比女人还多些。
“明白。”女子话接的非常快。走几步忽然停住转身看着对方,声音却低许多:“方便的话,请大哥留个去向,纵然,纵然,”犹豫两次又转身缓缓向前走,似乎是为了避开他眼神,声音也更低,“纵然小妹没有勇气去寻你,至少也留个念想。”
“看情况再说吧。”男人回答很简洁。
两人继续顺溪边小路走,都不说话反而显得雨滴和溪流声大了起来。
顷刻之后,前面现出块三丈有余的空旷,上面是灰暗的天空,下面是不盈尺的矮草。
“既然你来都来了,不如把后面三式教给你。”男人看着空地说。
“现在?”女子抬头看看天又扭头看着他。
“嗯,以后的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男人说着伸出胳膊,“来吧。”
“嗯。”女子轻柔地应着,抬手递给男人一样东西。
“我尽量慢些,你看仔细了。”男人说着走到空地中间,身形微微变化,双臂在黑夜里缓缓舞动。
女子起初站边上稍看,后来也走到空地中间,按照男人的动作有模有样的比划起来。原来他们的视力都不受夜色影响。
雨还在下,夜依旧深沉,两个身影在夜雨中轻舞。竹林和草地组合成天然舞台,黑暗化作一层层无形却透着神秘的帷幕,细密的雨点也只是让空气更加清新。溪流的“哗哗”声又变大了,隐约还有抑扬顿挫、高音低音,宛如一支美妙的歌声在林间飘荡。
天色大亮时雨依然淅淅沥沥,而且看不出半点停的意思。黄诚诚一觉醒来先去趟茅厕,回屋看青篱先生、小泥鳅、蝶舞都不在,只有澄静和尚双手合十端坐在原处。他故意凑近调侃:“哎,我说大和尚,你当真一夜未动吗?不饿?也不方便?嘿嘿,其实无须硬撑,趁此时他们不在你赶紧去趟茅厕,回来再吃些干饼,我知道他们总是把干饼放案下。”然而,等他说完与不说一样,澄静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时间不大,蝶舞从前门回来,在案下取了米、菜到厨房做饭。黄诚诚跟出去问:“蝶舞姑娘,我兄弟和先生在哪?”她边揭锅盖往锅里添水边淡淡的吐出“在林间散步”几个字,接着到水瓮旁边舀水洗米,下锅以后转身蹲在灶头生火,边添柴边择菜。压根儿不看他也没有丝毫的停顿。他这些年除了躲避小魔女凌霜霜,在女孩子面前从来不会觉得无趣,所以也蹲在她旁边静静看,少倾又忍不住问:“蝶舞姑娘,你昨晚可曾听到笛声?可知何人所奏?”她既不说话也不看他,待锅盖冒起白气就站起来搅锅,回屋拿篦子和干饼放进锅内,将炉膛内的木柴退后些又去洗菜。他站起来看看她漂亮的背影又看后门,心想这宅子一定有问题,不然住在这里的人怎么都跟和尚似的?
卯时末,青篱先生和小泥鳅回来,接着洗漱吃饭,方几上仍摆放五人的碗筷。即将落座时,小泥鳅又来到澄静身旁蹲下来恳切地说:“澄静叔叔,你先用些饭好吗?即使要跟我们闹腾也需要有体力是不是?”
澄静和尚这才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平和地看小泥鳅,又看青篱先生淡然的说:“贫僧从不曾与贵师徒闹腾,亦不会与任何人闹腾,贫僧是来以物换物。”
“我说大和尚,你是出家人,说话做事讲点道理行不行?”黄诚诚忍不住接话,他觉得青篱先生他们过于软弱,所以才被绝尘居那些女人强行逼迫搞什么五年赌约,现在连和尚都敢来威胁,正应了那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他虽说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可那也得有个限度。所以他隔着方几斜对面指着澄静责问:“人家以物易物是在平等自愿条件下,大和尚你算咋回事?哪有强迫人家以物易物的?”
“施主何曾见贫僧强迫他们了?贫僧只是坦陈厉害关系罢了,并耐心等待。”澄静不温不火的说,眼睛却不离青篱先生的脸。
“黄兄且先用饭,这件事最终还要有大哥来定夺。”小泥鳅摆手让黄诚诚先吃饭。
“其实,这件事你也能做主。”澄静扭头看看小泥鳅,又向身后一指,“那把刀本就是给你的,现在你便可以用它给贫僧来个痛快。”
小泥鳅这才注意到门后有一把刀,不由得站起来退后两步说:“澄静叔叔,你说什么呀?小侄怎么可能跟你动手啊?”
“你此时若不肯动手,待雨停了贫僧便去官府举报你二人,届时官府拿你们问罪可别怪贫僧不曾提醒你。”澄静虽然看着小泥鳅,语气却仍旧平和。
“哎,大和尚,你也太过分了!”黄诚诚蹭一下窜到前窗跟前,拿起他的大剑点绷簧拉出来,对着澄静说,“亏得我兄弟口口声声叫你澄静叔叔,你却满口胡言攀诬我们。”
“黄兄不可。”小泥鳅赶忙转身挡在黄诚诚与澄静之间。
澄静扭头看看黄诚诚手里的大剑,又看着青篱先生,语气里反而多几分喜悦:“哎呀!此剑甚妙!正合贫僧心意。施主请吧!”说着话把脸微微上仰,眼睛却看着青篱先生,“贫僧连佛祖都能背弃,又怎会在意区区叔侄关系?”
“小泥鳅,黄少门主,来,先吃饭来。”青篱先生只是轻轻摆几下手,自己先夹起一块饼大口吃起来。
“是。”小泥鳅轻轻应一声,伸手把黄诚诚的剑缴了插会剑鞘,拉他过来坐回刚才的位置。二话不说拿起一块饼先咬一口,又瞥一眼澄静才夹菜慢慢吃。
黄诚诚又瞪了澄静一眼,端起碗先喝口粥才拿起筷子,夹一块饼。吃饼之前仍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蝶舞,竟发现她平静的表情与青篱先生一般无二,再看小泥鳅也差不多。这才夹菜,就饼吃。忽然,一个奇怪念头冒出来:我要跟他们住一段时日,会不会也变得如此怪异?小魔女若看我是这般模样肯定不会再纠缠!
三人吃过饭漱了口,又开始在房内踱步,碗筷和为澄静盛的粥都没有收拾。黄诚诚干坐片刻觉得无趣,看着斜对面合十而坐的澄静愈加不爽,也凑到小泥鳅旁边跟着一起走。一个来回都不到头,他就忍不住问这么走有什么用。小泥鳅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指了指小竹凳,他刚回到凳子跟前就完全明白——不想走可以坐下来,但不要烦他们。他无奈地白小泥鳅一眼,转身到东间书架前慢慢的浏览。
八月十六辰时,绝尘居上院厅堂外进行了一场隆重的拜剑仪式。绝尘居士莫云带着门下两百余位徒子徒孙排列整齐,五大弟子、六位玉字辈、十五位香字辈、二十一位惠字辈、六十九位清字辈、九十七位圆字辈,可谓空前鼎盛。先敬天地,再拜宗祖,然后让惠香当众拜剑并且宣誓。仪式结束,竹棋带着几个香字辈和一小部分圆字辈守门派,莫云亲自带一百六十六位门徒下山赴约。
还没有到半路尴尬的事情出现,她们五年前在直对竹林小溪的山道边做的记号不见了,所有人扩大几百步的范围仍然找不到。实在没有办法,莫云就让四大弟子各带一队并排向东走,哪个先到谷底通报给她,这样就把一个时辰浪费掉了。好在没有在大雾里迷路,巳时末,画眉那一队率先到达溪边小路,一边让人原路退回接师父,一边派人知会其他三队,一边派人到前面寻找竹屋。
午时正,莫云带着所有人来到竹林小院门口,她还派人把另外三个面看住。然而,院子里静的出奇,不但前后院没有半个人影,院门和竹屋门窗也关的严严实实。书韵站在门楼前连喊三遍:“绝尘居众人依约前来,请贵师徒现身相见。”竹屋前门才缓缓地打开,从里面出来个身形高大却面型消瘦的和尚。方面大耳,脸皮有些松弛,秃脑门上有九个戒疤,花白胡须一根根疏散在胸前;身穿一件有些褪色的黄褐色僧袍,浅灰衬绔、褐色绑腿,深灰织面纳帮纳底靸鞋。和尚走到屋门前面一丈左右没有继续走,把双手合十静静地注视着莫云。
看到和尚所有人面露惊色,莫云和四大弟子以外大部分人不由自主往后退几步。四大弟子虽然没有动地方,却不约而同扭头看着师父,等指示是毫无疑问,关键谁也不敢冒然跟和尚说话。莫云也像被点穴似的楞了片刻,然后迈步向前推开竹门,径直来到和尚对面七八尺远,看着和尚一字一句说:“又是你!竹屋主人呢?”
“贫僧便是竹屋主人。”和尚平静的说。他的眼睛虽然与莫云对视,眼神却明显有些涣散,灰暗无光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姓白的!你——”莫云的眼睛猛然睁大几分,像要生气却瞬间平复下来,“我不想与你多费唇舌,你只需让小泥鳅师徒出来见我便可,然后,你该去哪去哪。”
“实不相瞒,两个月前贫僧已然置下此处,那时他们便已然离去,现在找他们见你,只怕不容易。”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莫云说。
“你!你胆敢坏我的大事?我杀了你!”莫云冷冷的盯着和尚,脸上已经浮现出杀机。
“来吧,贫僧二十八年前已然该死。”和尚说着原地坐下来,闭着眼睛,脸微微仰起,双手摊开放在盘起的膝盖上。
莫云没有动手,而是转身看着门口站的四大弟子,强压制着怒火吩咐:“进去几个人看看情况。”
瑶琴冲莫云点头,随即向前两步回头扫一眼玉字辈,却伸出手在后面香字辈之中点了几下,扭头率先走向竹屋前门口。兰香、荷香、梅香快步跟了上去,玉颜、玉馨、香菱、香茹、香凝也紧随其后。然而等来到门槛跟前,大家都停住,三个徒弟扭头看着师父,瑶琴也面露犹豫,香菱几人也到了,却没有人先进去。
玉颜拨开前面的香茹,到厅堂中间左右看,整个房子空荡荡的,别说人,连件衣服都没有。其他人跟着涌进来,有往后院的,有往东西间的。其实不需要费劲,站厅堂中间就能看遍全屋,尽管窗子没有开,但前后门一开房间整个亮起来。横梁下的竹帘已经卷起,东边一个布帘拢在北墙边,从东墙到西墙所有物品一目了然。东边就是一张竹床、一个空衣橱、一个小方几、一个空书架,中间有一个方几、三个小竹凳、后窗边案台上摞着几个碗碟、有个蒙蓝布的小筐,后门口有两个木桶、三个盆,西面只要几个竹筐和一个堆放着木片、竹条之类杂物的矮竹榻,靠东墙的方几上还有一支碧绿的竹笛。
九个人把房间找遍,香菱把唯一看起来有点价值的竹笛递给瑶琴,瑶琴出门到院子里交给莫云。她横看竖看,还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就是支普通竹笛。气得她忍不住手指叫力,只听“咔”“咔嚓”两声,竹笛变成几根细竹条,散落在她的脚边。她再次把刀子似的目光盯在和尚那张方正松弛的大脸上,冷冷的逼问:“你当真是——”
“咦!里面有字!”随着梅香的惊呼,几乎所有人把目光投在莫云脚边那几根竹条上,连被打断话的莫云都没有例外。她弯腰把竹条捡起来凑到一起端详,顶头靠近笛塞位置篆刻六个小字:山、篱、西是黑字,青、关、黑是黑底空心,这些字本就高低错位,行列无序,裂开后竟然每个字独占一根细竹条,无论怎么放都能严丝合缝拼成一块竹片。最上方是青,第二行是西、山,第三行是黑、关,最下方是篱。
很显然是故意留给她们的,莫云却左看右看看不懂整句话的意思。又试着调换次序还是看不明白,就让四大弟子过来看,随后又叫玉字辈和香字辈,谁也理不清顺序,更无法分辨它们究竟是诗句还是地名、人名。最后气得她一把将竹条丢在和尚面前,冷冷地逼视着他说:“这究竟是何意?”
和尚慢慢睁开眼睛,撒一眼竹条轻轻摇头说:“贫僧不知。”
“适才你还自称竹屋主人,你的物什又怎会不知?”莫云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立刻将和尚一掌击毙,却又不得不先尝试问出那三个人的下落。
“施主曾言此笛赠于有缘之人,贫僧不懂音律自然算不得有缘,”和尚说着话又闭上眼睛,“既然此笛最终毁于你手,或许你便是施主所言有缘人,是福缘,亦或是孽缘,皆在一念之间。”
“你,你当真不肯说?”隐藏的杀气又开始在莫云脸上凝集。
“贫僧说过不知,你让贫僧从何说起?”和尚的表情始终是平静如水。
“二十多年了,想不到你仍是如此自以为是!”莫云说着退后几步,抬头往四下里看看,又把目光落在和尚脸上,“也莫说今天师叔他老人家不在当场,纵然他和鱼丈人都来袒护你,我豁出去与他们撕破脸,亦要取你性命!”
“那你大可以放心取我性命,师叔他老人家想必月前已然收到贫僧遗物,是痛是惜业已成为过往。”和尚只是用嘴巴说话,姿势和表情丝毫不变,连眼皮都没有眨。
“好好好,既然你把后事都安排了,现在便成全你。”莫云说完又退后两步,扭头瞪着院门外面的惠香厉声说,“你,杀了他。”
“我?”惠香诧异的看看和尚,却还是乖乖地走进院子,经过玉颜身旁时还弱弱地瞄一眼。到和尚前面三四步她才停住脚步,不由得扭头看向莫云:“禀师祖,惠香,惠香以为——”她真的很不理解,在场一百多个人,为什么偏偏选她?
“动手啊!你以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以为?让你动手你就动手,犹豫什么?”玉颜在六七步外催她,不等她回应就迅速躬身对莫云说,“师父,看来惠香还需再历练些时日。”
惠香可不傻,和尚上次在山门外就险些死在她手里,“无不知”老人还几乎点明他与莫云的关系,也得亏他没有死在她手里,否则今天就是她最好一天。可莫云再次让她出手,而且是不见了小蝶师徒几人以后,一旦动手这个账最终还得记在她头上。玉颜这话她听明白了,从表面看是催她、责备她,实际却是在提醒她,因为她不仅没有资格杀和尚,而且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她犹豫就对了。所以不等玉颜的话音落下,她赶忙下跪抱拳拱过头顶说:“惠香无能,请师祖责罚!”
莫云冷冷地瞥一眼玉颜,收回目光后又转到惠香脸上。猛然一俯身抓住她腰间的晨星剑剑柄,点绷簧“哧”的一下剑出鞘,一道白光闪出去又“哧”的回到剑鞘。紧接着一道鲜血喷过来,正好溅在惠香胸前和右肩衣服上,她仍抱着拳拱着,此时更不敢动。也正是因为她跪的这个角度,看到和尚咽喉被刺个洞,血就是从那里射到她身上。
“责罚就不必了。”莫云紧盯着惠香说,冰冷的语气几乎要让空气结霜,“你立刻回山收拾行装,让你师父带你去寻访这师徒三人,今天就走。至少要带回一人首级,否则不要回来。”
把惠香吓得一哆嗦,刚说了个“惠香遵命”又听见莫云说:“你,还有你,随你们师叔一起去,务必亲眼看着惠香完成本居士交的使命。”“是。”“遵命。”这是荷香和香菱的声音。紧接着玉颜也在旁边应诺:“玉颜谨遵师父安排。”她闻到一股血腥味,虽然之前也已经跟竹棋出去试过几次剑,但没有一滴血溅到身上,更加没有想过血闻起来这么难受,她感觉有些想盖哕,没有师祖的话却头也不敢抬,
然而,莫云偏偏没有说让惠香起来,而是扭头看着玉颜,语气倒是稍微缓和:“你叫几个弟子把他原地埋了,坟头立块木牌,写上罪人白奕尘几个字。埋前从他身上取个物什,见到那师徒三人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是他们逃避赌约欠下的债!”
“玉颜谨遵师父安排。”玉颜再次抱拳躬身领命。随即转身点几个惠字辈、圆字辈,让她们找工具挖坑。
莫云长长吐口气,又转身扫视一下竹屋,转身大步走出小院,径直向溪边走去。院门周边的门徒弟子呼一下全跟过去,又剩下安静的竹屋小院。有弟子在锅台旁边找到一把铁锹,还有人用自己的佩刀,大家开始在和尚旁边草甸上挖坑。玉颜让惠香起来帮忙,荷香、香菱也主动用自己的剑一起挖,玉颜自己则从房内找块木板刻字。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未时四刻左右,和尚的坟埋好,木牌也立好。玉颜师徒在坟前规规矩矩磕三个头,才把院门关好,快步离开竹林小院。
小院再一次恢复安静,静的能听到风吹竹叶。雾慢慢地飘下来,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