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李家豆坊的女人》
李家豆坊的女人(作者:杨立秋) by 杨立秋
2020-10-13 16:17
说来也真怪。就在大牛爹娘搬到李家豆坊之后,大牛娘一直瘪着的肚子,竟接二连三地鼓胀起来,一口气儿,连生了五个女娃。也正是因为五个女娃都在不大时相继死去,大牛娘才时时遭到“快嘴帘”和其他婆娘们的贫讥,才有那样多不同版本的传言。至于这传言是否属实,也只有大牛娘自己知道了。
那时,大牛娘的“没够儿”,收敛了很多。婆婆的话语,婆婆狰狞的面目,以及婆婆死去时那可怕的样子,都让她的“没够儿”,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抑制。
自打她开了怀儿,也就对自己有了信心,一旦那“没够儿”的劲再不可抑制地袭来,她就会把这“没够儿”,看成是传宗接代的一个充分理由,就觉得自己是在做对得起婆婆的使命,那就是:一定要生个带把儿的。
终于,她在第六次怀胎、第六次忐忑不安的心绪中,生下了大牛。见到了带把儿的,她疯了似的,冲着南面的天际,磕着响头。不知是冲着婆婆,还是冲冥冥中的神灵。
因为有了大牛,她对自己的“没够儿”劲儿,似乎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在欢愉渴盼中,她还想有第二个带把的,第三个带把儿的……她觉得,这样香火才更旺,自己的“没够儿”,才更有说口儿。
可是,在大牛六岁的时候,大牛爹就死了。死在她丰满雪白的身子上。
那一次,大牛爹刚刚汗流浃背地进入她的身子,还没等出来,就一口乌血吐在了她的奶子上。一口气儿没上来,整个人都变得软塌塌的了。
虽然,大牛娘曾经找郎中给大牛爹看过,说是痨病,但这个死法,她就认定是房事给累死的。是自己的“没够儿”给累死的。也正是大牛爹的死,才彻彻底底抑制了她的“没够儿”。深深的自责,让大牛娘没有再嫁,虽然年纪不大,却一直守着寡,似乎也是对自己的惩罚。从此,她就默默地带着幼小的儿子大牛过活,母子俩相依为命。
十年的光景,大牛就长成了浓眉大眼、粗壮英俊的大小伙子。他面庞红润、头发油黑,发丝猪鬃般地竖竖着,两个拳头像铁锤一样有力气,很像他爹年轻时的样子。
大牛种地砍柴,收割做饭,下河跑山,样样都不含糊。大牛娘一直把大牛看做是她的眼珠子、命根子,看做她五个女儿生命的凝聚。她心疼大牛,家里家外的活计,只要她能干得过来,尽量都自己抢着干。她愿意腾出点时间让大牛跟着先生马顺学写字,学算数。
八婆第一次看到大牛,就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特别像自己那个活到九岁、半路夭折的宝贝儿子。关键还不是这些,八婆偷偷给大牛算过一卦,这大牛竟然是自己命中的福星。所以她对大牛的喜欢就更多了一些。
那时,村里有一个不像样的学堂,一间歪扭的土坯房,就是整个学堂和教室。教室里的书桌和座椅,就是用几块裂着缝隙的长条木板和松木杆儿钉成的,呲牙咧嘴的,像是饥饿的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的怪兽。
墙上的黑板,也是用一块裂纹的木板挂上去的,“面黄肌瘦”几乎看不出黑的底色来。门窗已没有几块玻璃,空当处,是被风吹得直忽闪的糊窗户纸。外面的操场,满大不过就是一个院落。黄黄的土地,黄黄的土坯墙,大风一吹,尘土飞扬。
这就是李家豆坊唯一的学堂。大牛是这学堂和教室里唯一能够天天去学习的学生。除了他,还有三四个间歇的、偶尔去学一学的学生。课时也没有固定,一般都是两节课的时间左右。先生叫马顺,四十来岁,他是这个村子学问最高的。
马先生是哪里人,从哪来,一直都是个迷。他受伤那年,无意中被老伙计救下来,只说是自己到山里转转,没想到下雨天路滑,车翻了他侥幸逃才了出来。身上伤痕累累,但除了摔伤,最重要的还是腿上的枪伤。
马先生的伤是养好了,但多少还是落下了残,走路时有点瘸。对于马先生的伤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在土匪窝里呆了那么久的八婆怎么能看不出来呢?所以,一等马先生缓过劲儿来,八婆就开始往外撵人。身上带着枪伤的外人,谁知道对李家豆坊是福还是祸呢?经历过那么多风雨的八婆,如今只想好好守护着李家豆坊的平安。
马先生却一直拖着,说等伤好了就离开,一来二去的就过了好几个月。看到马先生为人处事很正直,学问又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在养伤期间主动教村子里的孩子们读书认字,八婆也就默许了马先生的存在。这一晃,就是一年。马先生倒也规规矩矩,除了隔个三两个月的,就要往临榆县城跑上一趟,其他倒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马先生见识广博,又识文断字,正好教孩子们认字。八婆也就默认了。
八婆在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偶尔也会到学堂里来。她也不打扰马先生教课,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外,一边衲鞋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马先生讲课。每次学完课程,马先生都会用一个小故事来结束他的课程。八婆听他讲的小故事,都是教人学好的,比如什么岳母刺字,什么苏武牧羊。讲这些故事时,八婆都能从马先生寡白的脸上看到少有的红晕。
有一回,八婆无意间听到了马先生给孩子们朗读岳飞的《满江红》的情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文文弱弱的马先生,朗读的时候,大概有点触景生情吧,读得铿锵有力,神采飞扬,八婆抬起头,却意外地发现马先生也像换了一个人。她从马先生的那双一贯平和的眸子中看到了两团燃烧的烈火,这个发现让八婆吃惊不已,下意识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半晌才仿佛梦醒了似的回过神来。通过这件事,也让八婆对马先生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但能把李家豆坊每个人都看得透透的八婆,看马先生却总觉得隔了一层不薄不厚的雾。直到有一回,“快嘴帘”的爷们赵二偷偷跑到临榆县城看病,无意间看到了另一个面目的马先生。这才让八婆心里的迷雾慢慢散开,也印证了八婆对马先生的种种猜想。
那是“九一八”过了没几天的一个中午,赵二从“妙手杨”的医馆里出来,准备找家小饭铺垫巴垫巴肚子。路过南门外时,看到街头的戏台子上站着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什么“抗日救国,坚决不做亡国奴”之类的口号。戏台子下面围拢了一大帮子人,群情振奋地跟着挥舞着拳头。赵二好奇,就往前凑了凑,走近了,就看着台上那个人瞅着眼熟。那人虽然戴着眼镜,留着胡子,却跟马先生有九分的相像。赵二本来还不敢确定,但随着一帮警察吹着哨子围拢上来,台上那个眼镜下台往胡同里跑,就那一瘸一拐的两步跑,让赵二确定无疑了,百分之百就是马先生了。
赵二就觉得奇怪,平时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马先生,和警察撕巴起来,居然一点都没吃亏。像个有功夫的人,三两下就撂倒了好几个,然后就窜进胡同里,成功逃了出去。
回到李家豆坊。赵二就把县城遇到的事儿跟老婆说了,那“快嘴帘”是啥人哪?这话到她那儿还没屁大功夫,就传到了八婆耳朵里了。八婆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就跟滚过一个炸雷似的。但八婆脸上却平静如水,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问“快嘴帘”:“这话你都跟谁说了?”
“快嘴帘”说:“您这是头一个呀?这么大的事儿,我自然得让您老人家先知道啊!”
八婆点点头,嘱咐道:“这个话再不许往外传,也告诉你家赵二一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果除了我,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可饶不了你们!”
当天晚上,八婆就找到了马先生居住的学堂。开门见山地问:“马先生,你也别跟我藏着掖着的了,说吧,你到底是啥人?”
马先生先是一愣,随即就想到了刚才“快嘴帘”看到自己时,那躲躲闪闪的目光。他马上就知道了自己可能是暴露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就变得坦然了。他给八婆装上一袋烟,又恭敬地用火镰给八婆点上,这才平静地说:“我是一个不甘心当亡国奴的中国人。”
“不止吧,你受伤来到我们李家豆坊那年,小日本还没有跑到中国来祸害人呢。你受得那可是枪伤!”
“八婆当年明明知道我受的是枪伤,还肯收留我,是为什么?”
“我看人的眼光一直都很好,我想,我应当没看错你吧?”
“我一直都知道八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李家豆坊的人都那么尊重您,就说明了一切,能够和八婆相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本来我是应该一五一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给您,但我真的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行。不过有一点我请您相信,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没有骨头的小人。将来有机会,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您。”
“嗯,就冲你敢在大街喊‘绝不做亡国奴’的口号,我就愿意相信你。”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是姓国还是共?”
马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并不正面回答。却所问非所答地吟了一首诗:
“汉家旗帜满阴山,
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
何须生入玉门关。”
八婆笑了笑,不再追问,心里却约莫有了答案:恐怕还是姓共的面大些吧?
马先生的几个学生中,还有一个女生,是邻村高家窝棚的。她长得敦实,厚成,个不算高,叫山妮儿。大牛很愿意看她那红扑扑的脸蛋,那脸蛋总让他联想到熟透的苹果,总想冲上前狠狠地咬上一口。
山妮儿不是天天都能去上课,是隔三差五的来李家豆坊学一会儿,有时顺便再捡几块大豆腐回去。只要山妮儿去上学,大牛总是挨着她坐下。山妮儿也不忸怩,有时还率先往里面挪挪身子,憨笑着示意大牛坐下。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大牛对山妮儿的期盼,就像雨季上涨的河床,直让他的心堤,时时涌动着一层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每当她去上课时,大牛总是希望先生能够多讲一会儿,时间越长越好。
高家窝棚与李家豆坊,就隔一道山梁,山梁上的那条羊肠小道儿,逐渐就成了大牛心里的一道美丽的彩虹。每当他偷偷藏在草窠中,看见山妮儿一点点从伸向山梁的小路上冒出头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像揣了兔子似的在欢跳。他就撒着欢儿大老远地跑向山妮儿。山妮儿也一窜一窜地迎着大牛跑。等跑到一起的时候,就听见两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毫无缘由的大笑声。
若是左等右等,没有等到山妮儿来李豆坊上学的时候,大牛的心里就空洞洞的了,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挖空了。估摸着山妮儿该来上学的时候,大牛那瘪塌塌的作为书包的帆布袋里,就会突兀地鼓溜起来。那里要么是装着灶坑烧的地瓜或土豆,要么就是用黄泥糊着烤熟的麻雀。每每看到这些,山妮儿就会夸张地吸着鼻子,连声说:“香,真香。”
有了这些打牙祭的东西,上完课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能延续一小段,那就是俩人一起到学堂后身的山坡上。这个山坡儿,是一个独立的小山丘,没有青草,有一些灌木林丛。平时,村人们没谁上这里来,这儿到成了大牛和山妮儿,一边唠嗑,一边享用这些食物的好去处。
从打去过那个小山坡,山妮儿就觉得那是整个大山中,最鲜亮、最温暖、最吸引她的地方。那里有蓝天白云,有山花林丛,有她和大牛。只要她和大牛在一起,山妮儿就觉得心里舒坦。她喜欢大牛身上的味道,喜欢听他讲故事讲笑话,喜欢跟他说东道西,喜欢两人拿着树枝在地上相互考字。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他们并肩坐在山坡的至高点上,眺望层峦叠嶂的山脉,一起幻想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一起猜想火车是什么形状,奢望着什么时候能够走出大山,坐一趟火车。
大牛是通过山妮唠的家常,才知道她家是猎户。山妮儿的爹娘是姑表亲结婚。山妮儿爹不太会务农,经常是背着猎枪,装上干粮,带上一壶老酒,几天几夜不着家。他在家,啥都说了算,可家里的活计,却啥也都不干,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只要他眼睛一瞪,嗓子一吼,家里的这些人就都蔫悄的了。他一在家,就像天上布上了乌云,一旦打猎出去了,就如云开雾散。所以,家里人倒希望他总在外面,也压根儿不指望他在家干什么活计。他对山妮儿的娘不好,也没见得对家里其他的人有什么好。他最喜欢的,就是猎枪和老酒。
山妮儿爹,经常对家里人说,自己是个人尖子。家里没人敢反对,往往都闷着头,有时还偷偷地笑。山妮儿爹长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他给过我啥儿?”
无论年节,还是走亲戚,邻里之间有啥大事小情,只要往外拿钱拿物,他都要这么问上一句,久而久之,这句话就成了他标准的外交辞令。
其实家里人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愿意去伤害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有一年冬天,山妮儿爹出门打猎时碰到一把铁夹子,打着了一只野兔,看周围没人,他偷偷地卸了下来,拿回家里。这件事儿,在猎人中间是最下贱的。可是山妮儿爹不但这样做了第一次,第二天又来到下铁夹子的地方,一蹲就是好几天。事有凑巧,这把铁夹子又夹到了一只野狍子。山妮儿爹当然又没放过。
俗话说的好,事不过三,再便宜的事儿也不能没完没了啊。可山妮儿爹呢,真是不一般,居然第三次来到这个地方,正准备下手卸掉人家一只小山羊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三次偷拿的猎物如数归还还不算完事,又搭上了一顿胖揍,弄了个鼻青脸肿,才放他回家。
有时候,山妮儿爹自己也想不通,我这么尖的人为什么总是占不到便宜,还常常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当然,也不是回回都这样,早年乡邻们有人租他家的耕牛,他总是提前一个晚上就给人送去,开始别人还没醒过劲儿来,他就好歹占了几次便宜。时间久了,大家知道了其中的猫腻儿,宁可舍近求远到别人家或者到别的村里去租牲口,再也不让山妮儿爹占那么一点儿便宜了。
山妮儿她娘眼睛有玻璃花,看不清东西,耳朵也聋,平日在家,就是喂喂家禽,扫扫院子,打个零杂什么。山妮儿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都成亲生子,三哥有点半聋哑,二十好几的人了,仍旧童子一个。
他们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大四合院的土坯草房里。一锅搅马勺,婆媳姑嫂小叔常常都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叽叽。山妮儿来李家豆坊上课,主要是为了能少在家里呆一会儿,能让自己清净一下。当然,上学是不收学费的,要是收学费,山妮儿可是无论如何上不起的。
因为有了李家豆坊这个学堂,才认识了大牛,因为有了大牛,山妮才感到心里有了另一个天地。
每当山妮在家受到什么委屈或者窝心的事儿,就向大牛述说,大牛就开导她、劝慰她,山妮的心就一下子敞亮了,就像被泥巴堵住的小河一下子畅通了一样。
在整个的大山窝子里,太平镇,就是最大的地界了。生活和农用用品,在这里一般都可以买到。山妮的家离太平镇不二十多里路。每月逢九,太平镇就是赶集的日子。这个日子,山妮儿是不会错过的。
一大早,她的哑哥就早早起来喂了牛,套好车,然后拉着山妮儿赶往太平镇。卖了带去的东西,换回皱皱巴巴的票子,再买回该买的油盐酱醋和生活用品。每十天一个轮回。这一天,也是这方圆大山窝子里最热闹的一天。家里有牛车马车的,就套上赶去,没有的,就搭个乡邻家的牛车一同去了。
每次赶集的时候,山妮儿家的牛车上都是装着要卖的鸡鸭鹅蛋,还有山妮儿哑哥编的柳条筐。有时,还有山妮儿爹打回来的野鸡野兔狍子之类的猎物,再就是兽皮兽骨药材什么的。坐在牛车上的山妮儿,左右手总是紧紧护着两个用稻草和旧棉被裹着的鸡鸭鹅蛋的筐,生怕牛车颠簸,有碰碎的。
每一次,她都百分之百地保证着一个蛋都不碎。只有这样,她才能从这些蛋上赚下一点私下的小份子。她想用逐渐攒下的小份子钱,给大牛买双鞋。每次赶集,带上的东西哥嫂都是要过数的,卖价,心里也都是有谱的。所以,山妮儿也只有在易碎的鸡鸭鹅蛋上打缺口留小份子了。
这小份子,是她和哑哥私下的秘密。那就是每次卖完这些蛋回去跟哥嫂报账时,都说路上颠碎了几个蛋。要么是鹅蛋,要么是鸭蛋,要么是鸡蛋。哑哥也都在一旁直点头。可没有几次,这个渠道就被山妮儿的大嫂给堵死了。
那天,大嫂一边敞着怀,任五六岁大的儿子摸着奶,一边阴阳怪气地说:“蛋碎了,总该有个尸首啊,咋总不见碰碎的蛋清蛋黄啊!再说了,碎了也该用蛋壳搂起来,拿回来还能炸酱吃呢。”
她这一问,山妮儿还真卡了壳。这时哑哥走上前来,比比划划,嘴里含糊地学着狗叫,然后,又做着伸出舌头舔舐的动作。山妮儿也就顺着哑哥的意思,配合着加以说明,这样一来,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山妮儿从心里感激着哑哥,私下里她就冲他竖大拇指。
每当爹打到猎物,极偶然地决定不卖了,留作自己家吃的时候,他们家院子里的大锅,就会冒出阵阵诱人的肉香味。野味儿对于山妮儿的爹,可就不稀罕了,常年在外,打到了猎物,他会就地取材,拢起柴火,驾着烤熟后,就着老酒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可家里的这些口子就不一样了,平日做菜用的油,都是要用汤匙去舀,哪里还有什么肉吃啊!就算山妮儿爹打回猎物来,也都要换做钱,用换来的钱,维持一家子的吃穿用。单就从这看,山妮儿爹还是家里的大梁。所以,对于他的霸气和漠然,家里这些人也就都认为理所当然了。
这天,当家里的大铁锅炖上了一只狍子后,哥嫂们就都老实地呆在家里了。就连愿意串门子的大嫂,都寸步不离院子,一会儿添添柴,一会儿翻翻锅,一会儿儿再尝尝火候。她还小声嘱咐大儿子,别出去玩了。
哑哥还和平日一样,躲在房后,默默劈柴。他劈的柴,已经被整齐码成好几个比他们家的土坯草房都高、都方正的柴房了。可他还是闲不住,除了吃饭睡觉的时辰,他要么劈柴,要么就是编柳条筐,好像闲着就难受。
房前院子里的狍子肉还在炖着。快炖好的时候,大嫂趁掀开锅盖尝尝烂没烂的时候,偷偷捞出一大块,麻利地用围裙一抓巴,闪身就拿到自己房里了。
在前屋看在眼里的山妮儿,气不打一处来。她真想上前兜出她的老底,但一下子想到了大牛曾劝过她的话,她就忍下了。她知道,当面揭穿了大嫂,家里又会乱成一锅粥:大哥向着大嫂,二哥两下和稀泥,二嫂看热闹说风凉话,哑哥会叽哩哇啦地向着自己。可娘又会气得直哆嗦。她仍会操起一根烧火棍,去打养在院子里的那两条狗,边打边骂:“我让你们叫!我让你么瞎咬!”
因为娘总是这样出气,所以,只要家里面一吵吵,那两条狗就紧忙钻进狗窝不出来了,可娘还是轮着烧火棍乱打,鸡飞狗跳的……
想到这些,山妮儿就忍了。她想,要是爹在家里就能压住阵脚。可是爹总不在家。家,是爹的客栈,爹,是这个家的过客。
狍子肉炖熟端上桌后,山妮儿就每人几块的给分巴了,边分边说,分着吃,多少都能吃着,汤就随便喝了。
这顿喷香的狍子肉,山妮儿一口没吃,她把自己碗里的夹给了哑哥,她只是喝了几口汤,吃了半个玉米饼子就下桌了。她吃不下。她想起了大牛,她想,要是能给大牛带去一块该多好啊!可是,她总不能像大嫂那样啊!
山妮儿有几天没去李家豆坊上课了。她是跟着家人忙些地里的活儿。仅仅才几天,她就觉得好像几年似的。她就盼着活儿快点干完,可这活儿咋着还得有个几天。
别看哑哥聋哑,可他心里透亮,脑子也灵活,看着山妮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再联想到那几次赶集留下的小份子,和她每次赶往李家豆坊时的那个高兴劲儿,哑哥就约摸出山妮儿心里是有人了,他也猜想到这个人是李家豆坊的。
为了不让山妮儿闹心,哑哥就想让山妮儿第二天去趟李家豆坊。
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有这个特权和资本,也只有他能这样做。
哑哥的特权,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小钱囊”。
哑哥能干,除了会编柳条筐外,也是跑山的好手。每年一到山菜和蘑菇开采的季节,他们家的院子和房盖上,就晒着满满的山菜或蘑菇。晒干后,他就拿到太平镇的商行卖了。除了柳条筐,凡是山菜卖的钱,全归哑哥自己。这是山妮儿爹发的令,说不管咋地,哑哥也是男人,也要找婆娘。就是没姑娘给,自己也该留些过河钱。虽然这很令哥嫂们眼红,可是爹发的话,况且是哑哥起早贪黑自己干的,哥嫂们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哑哥一点不抠门,他时常拿出一点自己的钱,买豆腐给家人吃。在高家窝棚,能够时常吃上大豆腐的,也就山妮儿家,别人家天天摆上饭桌的,不是咸菜,就是干菜拌酱。而山妮儿家的饭桌上,却能时常端上白嫩的大豆腐。
因为哑哥能买豆腐给家人吃,所以,他在家中的地位,并不低矮,哥嫂们也就另眼看待了他几分。
山妮儿正是因为豆腐才能去上李家豆坊。因为李家豆坊有不收学费的学堂,才能顺便上学。因为能顺便上学,才认识了大牛。因为有了大牛,山妮才感觉日月都变了样。所以,山妮儿打心眼儿里,念哑哥的好。
傍晚收地活的时候,哑哥独自把山妮儿叫到一旁,一边比划,一边嘴里唔啊地打着哑语,先是比划出方方的豆腐,然后冲李家豆坊的方向呶呶嘴,最后,两个大拇指相对一扣,嘿嘿地笑着。山妮儿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她立刻心花怒放起来,兴奋得一边跺着脚,一边拍着哑哥的肩膀,冲他竖起大拇指。
晚饭后,山妮儿在炕柜里,翻腾半天,找出一个灰底兰花的布衫,然后,在一个针头线脑的小盒子里,又找出一枚向日葵型的发卡。她想让好几天没见的大牛,感到她有了新样子,让大牛也为她心跳上一阵子。
地里的农活儿是一样的,大牛也在和娘忙着。度日如年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大牛满脑子都是山妮儿红红的脸蛋,敦实的身影,耳边总是回荡着山妮儿那清脆的笑声。稍微有一点空闲,他都要把目光投向通往高家窝棚的那道山梁上的羊肠小路,幻觉中,总看见山妮儿一窜一窜露出头来的身影。
在李家豆坊,家里就一根独苗的就大牛一个,人口最少的,也是大牛和娘。因为是独苗,就少了好多亲戚,娘这边有一个姨,爹那边有一个叔叔两个姑姑,都零星的分布在周边的邻村。平时都没啥大来往,只是谁家有婚丧嫁娶啥的,才通告一声。然后,全家人去随个礼,吃上一顿,就算完事。所以,在大牛很空落的心里,一旦闯进来个山妮儿,就把他的心塞满了。他的两个眼珠,好像一个是山妮儿,一个是娘,再就没有别的了。
在秋收抢活儿的这些日子里,偶尔晌午的时候,大牛娘会给大牛烙两张葱花饼,或是烙几个煎饼韭菜盒子。这可是令乡下人流口水的嚼合[嚼合——北方土语:好吃的。],平日,谁家能吃上白面啊!大牛娘只是烙两张,自己却不舍得吃,她觉得只要是大牛吃了,就等于她吃了。她不吃,大牛就不吃,她就谎说她吃完了。每当大牛一拿起那柔软热乎散发着葱香味的油饼时,他就倏然间想到山妮儿。一想到山妮儿,他就吃不下去了。当着娘的面时,他像模像样地吃几口,可娘一离身,他就麻利地扒下几片玉米叶子,然后,把另一张葱花饼包卷起来,放到他的帆布兜里。他总预感着这一半天,山妮儿能来李家豆坊,他都梦见她了,他就觉得,她该来了。
虽然是在农忙时节,但山妮儿能离开地头,悠闲地去李家豆坊,却是理直气壮、坦然自若的,因为她是给家里人买豆腐。而家里的那些张嘴,也都正盼着她把豆腐买回去。
山妮儿出了院门,走向家门口的小木桥时,哑哥不同以往地送到桥头。他两手抄着袖,缩着脖子,嘿嘿地笑着。不知怎地,他的笑,竟让山妮儿鼻子发酸,山妮儿心想,哑哥是用他的汗水钱儿,给她开了路,是用汗水钱让家里那张饭桌上,又有了白白嫩嫩的大豆腐。也是他的汗水钱儿,才有了她和大牛有了越来越多的故事。
山妮儿过了桥头再往前走几步,就踏上了通往李家豆坊那道山梁上的羊肠小道儿。一踏上那小道儿,她整个的人,就轻飘得像南飞的燕子。她觉得天格外的蓝,瞅一眼,眼睛都跟水洗过了一样。秋天里五颜六色的树叶,那样的湿润、鲜亮、好看,好像用手抹一把,都能留下颜色似的。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像一条风中摆动的黄色缎带,若隐若现在红黄绿相间的林丛中。
在走到一半路的那个石砬子旁有一个泉眼,水坑不大,有点呈椭圆型。水面清澈见底,映着瓦蓝的天空。隐隐可见从地缝间汩汩涌出的泉流。也说不上从哪一天开始的,每当走到这汪泉眼时,山妮儿都要折身走过去,冲着泉眼俯下身。立刻,镜子面似的水面,就倒映出山妮儿的身影和面庞。她要么梳理梳理齐齐的刘海儿,要么,掬几捧泉水洗把脸,要么整理整理衣衫。
这会儿,她更是要着意地好好照照自己了。她穿了那件灰底兰花的布衫,布衫上,还存留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味。那是头天晚上临睡前,她特意把一株香草夹在衣服里面的。布衫上的兰花在水面上颤动着,好像要落下来似的。山妮儿忽然觉得,布衫紧绷了,特别是胸部,那凸起的两团,让她感到有些脸红。山妮儿围了一个枣红色的三角头巾,带穗的巾角,打着一个结,像蝴蝶的翅膀,恰到好处地停留在她的下颚处。那枚黄色的向日葵发卡,特意别在刘海儿一侧,正好在头巾的边缘上。山妮儿冲着水面,左照右照了一番,很是满意,然后,她把花布缝制的书包往肩上提了提,就走出了那面“镜子”。
尽管这次来是以买豆腐为由的,但山妮儿还是挎了书包。她觉得只要来李家豆坊,就该挎着书包。书包是和学堂连着的,更是跟大牛连着的。
爬过了山梁,就看到李家豆坊了,远远看去,村庄里低矮的房子,就像一小团爬散了的甲虫儿。下坡的路就快了,山妮儿的心跳也快了,咚咚地,好像一张开嘴巴,心就能跳出来似的。
这会儿的大牛,正嘴里衔一根狗狗草,凝望着通往高家窝棚的那道山梁。当山妮儿那火炭似的头巾一下子跳进大牛的眼帘时,大牛呼地站起身来,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是幻觉,他又揉了揉眼睛,
山妮儿!是山妮儿!他自言自语着,拔腿就跑出地头,朝着山梁的小路奔去。
山妮儿也看见了大牛,她也不由自主地向大牛跑着。这种在感应中的相见,让两个人感到意外的惊喜。他们跑着,喊着,喊着,跑着。
这个场面,大牛的娘没看到,这时她正好回家喂家里那些张嘴兽去了。倒是让“快嘴帘”看个真真切切,从头看到尾,直看到两人拉住了手。
“快嘴帘”自言自语道:“还真是高家窝棚的山妮儿!”
其实,“快嘴帘”看见过他俩一次,就那次两个人并肩走在山坡至高点上,幻想外面世界的时候。那时,“快嘴帘”就觉得那姑娘像山妮儿,只是离得远没太确定。这会儿,可看清了。她也是在地头干活,离大牛不远的距离,看得真真儿的。
“快嘴帘”是认识山妮儿的。说起来,她家和山妮儿家还多多少少沾点亲戚。“快嘴帘”大伯哥的嫂子,是山妮二姑小叔子的媳妇。亲到不亲了,只是有点连缔。本来就自来熟的“快嘴帘”,因为有了这点关联,偶尔也到高家窝棚山妮儿的二姑家串串门儿。当她能拿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山妮儿二姑,也就留她在那儿吃顿饭。
看到了这一幕的“快嘴帘”,嗓子眼儿里可就像爬满了小虫虫,痒痒得她直难受,只想能先向谁张开嘴,一股脑地吐出来为快。看进眼里的和心里想着的,她就想说出来,她是忍不住的,有点抓心挠肝。她索性收了地活儿,也没和在地里忙活的家里人打招呼,就扭扭地离开地头,她要去八婆家。八婆家与她家就被几棵大树相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