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李家豆坊的女人》
李家豆坊的女人(作者:杨立秋) by 杨立秋
2020-10-13 16:17
大山里的秋天,格外的美。清晨更是清新如洗。
薄薄的晨雾,像一袭轻纱,袅袅地缠绕着山峦、树木、小桥、流水、人家。
那层层叠叠的、红黄绿相间的叶脉、林丛,在薄雾的浸润中,更加的鲜艳欲滴。小桥下的流水,哗啦哗啦清脆地欢唱着、跳跃着,像是赶着什么使命似的流向远方。
这时,李家豆坊今天就要做回媒婆的“快嘴帘”,早早就起来了。她先是把自己捯饬[捯饬——北方土语:收拾、打扮。]了一番。用碱水洗过的头发,滑爽、光亮地被她挽个髻梳在脑后。她又从箱底里翻出一个银簪插在发髻里。上身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偏襟布衫。这原本是一件有了两个破洞的布衫,可“快嘴帘”分别用两个莲荷图案的布块巧妙地缝合上去,这倒一下子使这件破了的衣衫有了新意,好似静静的湖面上,飘浮着两朵荷花。结果,这件衣衫到成了“快嘴帘”在应季的时节里,走亲赶集参加什么喜庆之事首选的衣衫了。她下身穿了一条藏青色的布裤,脚下是一双自己做的黑拉带布鞋。
“快嘴帘”在镜子里左照右照,满意了后,才挎着一个小柳条筐出了门。
这回“快嘴帘”大老远跑去给大牛做媒,多少有点就是想给大牛找一个给大牛娘添堵的人,顺便还能捞得实惠。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光是媒人,也是代表李家豆坊的人出去的。李家豆坊的人不能让高家窝棚的人看不起,更何况是去提亲,是在为李家豆坊招人进口。这也能让八婆高看自己一眼。
李家豆坊,是以豆腐为名的。“快嘴帘”就觉得应该买上几块豆腐在挎筐里,这样好看。再说,与山妮儿家多多少少还有点连蒂,也表示着李家豆坊的人敞亮。
一切准备妥当,“快嘴帘”就走过树樘,过了田埂,上了通往高家窝棚的那条羊肠小路。
对于“快嘴帘”今天去高家窝棚提亲一事,大牛娘没有告诉大牛。她想等“快嘴帘”回来听到准信儿之后,再告诉他。
大牛早早到地里去了。这时的大牛娘正心事重重地坐在房檐下穿一串辣椒,好几次,针扎到了手。她的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她希望快嘴脸能把这媒做成,又不希望她把这媒做成。
每当她看到本村或邻村哪家小伙子定亲结婚的时候,她的心里就痒痒,就盼着什么时候,大牛也能定亲结婚呀!可她又怕大牛娶了媳妇后,冷了他这个老娘。她想:这么多年,就是她和大牛相依为命,大牛心里就是娘,可一旦有了媳妇,那他心里就该全是媳妇了。就不全是媳妇,最起码在大牛的心里,媳妇给抢去了好大的地方。现在,大牛就是娘的全部,她不想让任何人夺走大牛。就想永远和大牛厮守着,大牛心里也只有她这个老娘。可又一想:大牛也总该有个媳妇,不然自己老了归天了,大牛怎么办啊?香火咋续呀?
……
到了地头的大牛,当然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只想快点把地活儿干完,干完了,就能看见山妮儿了,就能和山妮儿一起去上课,一起说笑。他还想告诉山妮儿:他喜欢她,他想娶她做媳妇,他要随山妮儿一起去她家求婚,他们不找媒人,他们是自己认识的,就该自己做主。
大牛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已经是一个爷们儿了。那天,当他看到山妮儿起伏的胸脯时,他身下的膨胀,就让他感到自己是爷们儿了。他曾多次夜里梦见过山妮儿,梦见过与山妮儿做男女的事情,每每梦过醒来之后,他都要偷偷地把褥单换下来,再偷偷地拿到河套洗了,洗完铺在河沿上晾干后,再偷偷拿回去。
他不想让娘看到,他觉得这是很难为情的事情。但令他感到奇怪和凑巧的是,每当他洗褥单的那几次,娘都给他做了好吃的,有面条卧荷包蛋,有烙饼,还有加了虾米的白面疙瘩汤。
这边赶着去说媒的“快嘴帘”,走一路想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高家窝棚。
她想了好多好多该说的话,也想着这媒做成后,山妮儿他爹高老猎会送她什么。她想:最好是两张熟好的狐狸皮,她可以做一床暖乎乎的狐皮褥子。再不就送几只野鸡野兔别的野味什么的。还有,大牛她娘那儿,也更不会亏了她,大牛娘是不欠人情的人。她觉得这媒婆,是一个挺好的差事,两下交人,两处人情,牵线搭桥,传宗接代,积德行善。
想着的功夫,就到了山妮儿家的柴门外,“快嘴帘”儿见院子里有狗,就在门外喊着:“山妮儿,山妮儿。”狗就“汪汪、汪汪”地叫着。
这时的山妮儿刚刚洗完脸,正用毛巾擦拭着红肿的眼睛。当她听到院外的喊声,并且看见是李家豆坊的“快嘴帘”时,她的心里顿时一亮,就像漆黑的天幕划过一道闪电似的。不管她来有什么事儿,因为她是李家豆坊的人,她是从大牛住的那个屯子来的,山妮儿就感到亲切。甚至,她马上想到是不是可以让她捎话给大牛,告诉她现在的处境。
山妮儿迎出去的同时,山妮儿爹也出来了。那个络腮胡子在房后的柴垛那擦拭着猎枪。昨晚,他被山妮儿爹留住没走,正想吃过饭后一同去大顶沟狩猎去。
本来在山妮儿面前一直板着脸的山妮儿爹,见了“快嘴帘”,不得不勉强换上一副笑摸样,打着哈哈说:“哦,是大妹子,进来吧,狗我拴着呢,今这一大早到这儿来,一定是有事儿吧?”
“你这门槛儿高,没事儿,哪敢来啊,有事儿,还是个大事儿,是好事儿!”
“快嘴帘”边说,边把腕上的柳条筐递给山妮儿爹:“喏,一点小心意,刚做出的豆腐,现在还温乎着呢。”
“挺远的山路,费这心干啥。大媳妇儿,看你李家豆坊的赵二婶来了。”山妮儿爹没有接豆腐,而是听了喊声迎出来的山妮儿大嫂接过去的,边接边笑吟吟地往屋里让着:“婶,快进屋坐,别在院子里唠啊!进屋。”
这时,山妮儿娘也大声大气地从屋里出来。因为她听不见别人说话,也听不见自己说话,所以,平时只要她一说话,都是喊着说。
寒暄了一阵,“快嘴帘”就切入了正题,冲山妮儿爹说:“真是赶巧,正好你这一家之主在家,俺来啊,是做媒的。你家山妮儿也不小了,俺李家豆坊……”
还没等“快嘴帘”把话说完,山妮儿爹就打断了她的话:“谢了,她二婶,昨晚,山妮儿已经定完亲了。”
“快嘴帘”像吃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梗了一下脖,瞪大了眼睛,咽了口唾液,疑惑地说:“大哥是有意回绝俺吧?咋能这样巧,还是昨晚?这时间也太紧凑了吧?”
“可不,巧得跟像编瞎话似的。喏,那个就是山妮儿过门后的公爹,这总不能瞎说吧?”。
山妮爹一边对“快嘴帘”说,一边指着朝这边看的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会儿,赶忙凑过来,紧接话茬说:“是啊,是啊,秋收完就过聘礼,腊月成亲。”
这时的山妮儿,早已站在了“快嘴帘”的身旁,她扯了一下“快嘴帘”的衣袖,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没有的事儿,我不愿意,我也没答应。”
这话像点燃了药捻的炸药,“嘭”地爆炸了:“什么?你再说一遍!还反了你了,竟敢和老子作对了!定下的事,就定了,容不得你!”
山妮儿爹立马黑下脸来,竖眉瞪眼,脖子上青筋凸起,飞溅的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快嘴帘”的脸上。这时,家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隔着障子缝探头探脑的,还有房前屋后的屯邻。
“我说不,就不!我就是不愿意!”谁也没有想到,山妮儿的声音比他爹刚才的大喊更响亮、更坚决。
“我叫你不!我叫你不!”山妮儿爹“呼”地反转身,操起房根旁的一把扫帚,披头向山妮儿打来。
一起一落的瞬间,扫帚带着风声和力度,重重地落了下去,打在了头颈和后背。但打到的不是山妮儿,而是哑哥。他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山妮儿。此时,他双手抱着脑袋已经坐在了地上,嘴里呜呜啊啊着,半天没有起来。
家人和几个村邻都围上近前拉着,山妮儿哭喊着扶起哑哥,络腮胡子把山妮儿爹边往屋里拽,边打着圆场说:“不急不急,慢慢来,若打坏了,我还不让呢!”
山妮儿娘冲着“快嘴帘”大声喊着:“咋了,咋了?咋你一来,他们就这样了?啊?”山妮儿的哥嫂们也东一嘴西一嘴地说着什么,好像都是在说山妮儿不对,也好像在埋怨“快嘴帘”不该来提这个亲、凑这个趣。山妮儿娘看见被打的哑儿子,吸溜着鼻子,抹着眼泪花子,扯着他回了下屋。
看着这乱成一锅粥的局面,“快嘴帘”真是不知所措,她咋也没想到,这刚刚一个开场儿,就弄出这么一出戏。她想返身离开这个院子。
看着“快嘴帘”要离开,山妮儿马上拽住了她。她觉得她拽住的不是她,可又说不清拽住的是什么。山妮儿突然感到她一撒手,自己就与李家豆坊绝缘了似的。
这个时候,山妮儿突然想到大牛朝她要的发卡,想起大牛看她的眼神,想起他俩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她就想该是大牛让她来提亲的吧?这样想着,山妮儿就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婶,你是给哪个做媒?”小心翼翼的,就怕打碎她那晶莹的心愿。
“快嘴帘”想,就是没戏,反正来了,说出来也无妨。就直愣愣地说:“大牛。”
“什么?大牛?”
山妮儿眼睛一亮,心里也跟着一下子亮了起来。紧跟着又问:“是大牛让你提亲的吗?”
“快嘴帘”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诚意和主动,干脆地说:“不是。不是大牛,也不是大牛娘,是我自己要来的。”
山妮儿亮堂的心,呼地又飘过几朵乌云。她多么希望听见是大牛让她来提的亲呀,哪怕是他娘也好。可是,都不是。但,马上又多云转晴了,因为,毕竟是大牛。只要是大牛就好。
“快嘴帘”看出山妮儿的心思,也心知肚明山妮儿和大牛好着呢。可眼下这局面,特别是她看到山妮儿爹那个火爆样子,她就打了退堂鼓,露出无奈的神态说:“既然你爹给你定了,我就不好做这媒了,该着和谁,就和谁吧!”
“快嘴帘”轻轻拿下山妮儿拽着她胳膊的手,伸着脖子看了看退进屋子里的山妮儿的家人。真的感到无趣了,眼前的一切,无论如何不是她来时设想的样子,她心里就跟堵了一团乱麻似的。
“快嘴帘”返身要走,被山妮儿拉住了:“婶儿,这么远过来,咋也得吃了饭走。”
这时,山妮儿的大嫂把“快嘴帘”用来装豆腐的那个柳条筐拎了出来,也迎合着山妮儿说:“是啊,二婶,吃了饭再走吧。”
她嘴上这样说,可手里空了的柳条筐却递给“快嘴帘”。山妮儿抢先接过筐,挽住了“快嘴帘”的胳膊,她想留这个二婶吃过了晌午饭再走。可是,家里这充满火药味的阵势,加上自己又做不起主,只能挽住胳膊却移动不了进屋的脚步。
拉扯间,山妮儿的娘从上屋出来了,手里拿着几个野猪蹄子塞到“快嘴帘”的柳条筐里,扯着嗓子说:“这是当家的,让我拿给你的。不进屋坐坐了?”
“快嘴帘”太明白这是在“送客”了。她拨开山妮儿的手,接过筐,噔噔噔地就走出了院门。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随她身后送出来的脚步声,是山妮儿的。她也隐隐听到山妮儿喊她二婶儿时夹带的无奈的哭腔。
回去的路,“快嘴帘”的脚步可就觉得沉重了。她觉得这个媒婆当的太没面子,连一点儿程序都没有就被回绝了。起个大早过来,这太阳还没升到中天,就灰土土地被顶了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上一口,“快嘴帘”越想,心里就越堵得慌。
当她走上山梁,回头望望隐在林丛和正在收割的农作物中的高家窝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咳了好几咳嗓子,然后把一口粘乎乎的痰吐在地上,好像要借助这一吐,把窝在心里的不快和气闷都吐出来。
腕上的柳条筐还真有点分量,她瞅了瞅已经火燎收拾过的四个野猪蹄子,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这是对那四块豆腐的回敬?还是表示一点谢意?还是撵她走的一个台阶?
她觉得是撵她走。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这野猪蹄子给踢出来似的来了气。这一来气,她就一个一个地把野猪蹄子从筐里拎出来用力撇在草窠里,心里骂着:去你个高老猎,你真是火药吃多了,看你那德行!没准儿哪天让黑瞎子一屁股给你坐扁了!
心里骂着的功夫,四个野猪蹄子就都被她撇了。气好像消了点,可心里又空落了。想起了那白白送去的豆腐,想起那四个野猪蹄该能炖多少酸菜,立刻又觉得可惜了。她停住脚步,返身哈腰在草窠里寻找起来。
一个,两个。她扒拉着,寻找着,可是那两个就是找不到了。秋天的草窠没有了翠绿的柔软,半黄不黄的叶脉,支挺着一团团一丛丛的柔韧和坚硬,像陷阱,又像屏障。
她后悔把野猪蹄子给撇了,她觉得这最起码回去面对大牛娘时,脸上还算有点面子,虽然做媒没成,毕竟有个回礼,这也让大牛娘觉得她送的那瓶樱桃酒不冤枉。
她前后左右找了又找,就是没找到,野猪像是钻进了地缝儿。她气咻咻地拍打拍打衣襟,跺了跺脚,带着空落、可惜、气懑,扭搭扭搭地隐在了伸向林荫深处的羊肠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