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李家豆坊的女人》
李家豆坊的女人(作者:杨立秋) by 杨立秋
2020-10-13 16:17
回到了李家豆坊的“快嘴帘”儿没有马上去大牛娘那儿,是不想让大牛娘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觉得那太丢面子了。即使媒没做成,按常理,多少贴点亲也该留下吃顿饭,可谁知饭没吃却吃了一肚子的火药。她坐在门槛上怄气,心说:这媒做的!真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着,我这不是热脸去贴冷屁股吗?
“快嘴帘”肚子里装不住话,也盛不下事儿,她要是不说出来,就像是要撑破的气球似的,直顶得心里憋胀憋胀。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忙搅乱地拍打了一下后屁股,就朝八婆家走去。
这会儿,八婆家还算清净。“快嘴帘”进院的时候,八婆正好和她那总是蔫头耷脑的伙计搓玉米。见“快嘴帘”来了,八婆歪了歪脑袋,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呵呵干笑两声就开门见山地说:“怎么样?今天去高家窝棚要办的事儿不顺溜吧?”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高家窝棚?”“快嘴帘”问。
“我咋能不知道,咱俩住在一胯裆远的地儿,你脸上搽的雪花膏味我都闻到了。瞅你捯饬的,八成是给谁做媒婆去了吧?”八婆挑着嘴角儿,似笑非笑地说。
见八婆这样直截了当地点破了她想要说的事情,“快嘴帘”也就干脆一吐为快了。她如此这般把去高家窝棚提亲的前前后后,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当然是少不了添点儿细枝末节的。但也有舍去的,她就把撇进树丛的野猪蹄子又捡回来那段省略了。
八婆明白,“快嘴帘”过来,不单单是把装不住的事儿倒给她听,更是想让她帮着出出什么主意。以往,“快嘴帘”不管有什么打结的事情,总是要来找她解扣。
八婆听完了“快嘴帘”的讲述之后,她停下手里的活,拽过身旁的烟笸箩,支起了烟袋锅儿。她一边往铜烟锅儿里抿烟丝,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这媒你得做成,大牛是我接的生,看着他长大的,这娃子不错。再说了,这也是给咱李家豆坊要个脸儿,争口气。一家女,百家求,咱就跟那个看好山妮儿的主儿,争一争。咱们只有招人进口,李家豆坊,才能人丁兴旺起来。这么着,你不是说大牛和山妮儿确实好上了吗?还亲了嘴,那就这么办,我就不信山妮儿她爹还能别着。”说着,八婆就凑近“快嘴帘”的耳朵……
听了八婆出的主意后,“快嘴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做成了,就是好!”
其实,“快嘴帘”就是想把这事儿说出来,心里透透缝儿,不曾想,这八婆还像分派任务似的,还要让她继续做这个媒。这哪是再去做媒呀,是硬磕硬去了,是热脸还要去贴冷屁股去了。
一想到这,“快嘴帘”这个悔呀,要不是自己揽这事儿,哪有这烂摊子。想拒绝又不能,在她眼里,不,就是在整个李家豆坊,八婆都是有震慑力的。她是李家豆坊的当家的。也是她“快嘴帘”一家子的大恩人哪!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咱们真得唠扯唠扯那段往事。
“快嘴帘”嫁到赵家时,老大不小的了,年纪也有二十五六了。用山里的话讲,算是出窖的大白菜——老菜帮子了,很是不受赵家人待见。要不是因为家里穷,她这个岁数的女人,没有几个男人愿意往家里娶。光年纪大也就算了,偏偏“快嘴帘”的肚子还不争气,都快到三十岁了,还没鼓起过一次,愁得她没黑没白地让赵二在自个儿这片土地上精耕细作。
开始的时候,赵二还很是乐呵,和大牛爹娘的那段时光有点儿像。可是后来就全变了,赵二本来人长得瘦小枯干,来阵山风脚就沾不了地儿了。累得不行时,干完庄稼活儿就钻进柴禾堆里大睡不起。这下见到“快嘴帘”就像老鼠见到猫、羊见到狼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啊!
后来,“快嘴帘”找到了八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诉起苦来。八婆笑呵呵地给“快嘴帘”把了把脉,然后才抬起眼皮默默地看了“快嘴帘”好一阵子。
“铁了心要孩子?”
“要我像海胎鱼一样甩完籽就死也心甘情愿了!”
“那好,你去把赵二叫来吧。”
不一会儿,赵二就鸟悄儿地跟着“快嘴帘”走进了八婆的家门。
“你们公母俩[公母俩——北方土语:指夫妻一对。]必须在年内采到十年生的人参两棵,五年生的金线莲二十棵。”
“快嘴帘”和赵二一听都傻了眼,楞楞呆呆地望着八婆,四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人参,去一队人马花上几个月都不见得能弄到一棵,而金线莲都长在二三千丈的高山顶上的背阴处,老采药把式每年都采不到十株八株的,太难了。但为了后代,再他妈难也得试一试呀!“快嘴帘”一巴掌把赵二拍到八婆面前。
“是爷们儿您就表个态呗!总不能让我一个老娘儿去钻老林子吧?”
“行……”赵二挺了挺草鸡般的胸脯子,耷拉着小屁孩儿一样的小脑袋,勉强发出了蚊子一样的声音。
这一年对“快嘴帘”和赵二来讲,紧张而又漫长。第一次挖到一棵十年生的人参,是在两个月之后。
当“快嘴帘”和赵二恭恭敬敬地把人参送到八婆手上时,八婆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她接受的是一株狗尾巴草一样。
“还有事儿吗?”
看他俩怯怯地站在那儿不动,八婆便问了一句。
“没事儿,没事儿。”两个人谁也没敢说第二句话,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当“快嘴帘”和赵二带着第二棵十年生的人参和十几株金线莲兴冲冲地来到八婆面前时,八婆依然是先前的那种态度,这让“快嘴帘”和赵二好生纳闷儿。
“您看……能不能活分活分,先给我俩看病,我们一定在年底前把剩下的十来株金线莲补上,来孝敬您老人家!”
“屁话!噢,你俩以为这些东西是给我的看病钱?南北屯子你俩打听打听,我八婆给别人看病收过钱?”
看八婆面含不悦,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快嘴帘”和赵二相互看了看,没过多久就心虚起来。
“这是给你们自己治病的药材,你俩懂不懂?”
八婆看着没着没落的两口子,忍不住又笑了。她告诉他们别着急,只要按她说的去做,病就好的,她说:“你们看,我八婆啥时候诓骗过人呀?”
“快嘴帘”一听,心里说,也是。这八婆说话办事,还真是一个吐沫一个钉。
到了这年年底,八婆把“快嘴帘”和赵二招唤到自家来。
一进门这两口子就愣住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小小子,并排站在门里,一见到他俩进来,就“扑通”一下跪下了。一起说:“干爹干妈在上,受小儿(小女)一拜!”
接着,他们就“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咋回事?”
八婆从里屋走出来:“这两孩子,患得都是小儿急惊风。去年这时候,被爹娘丢在我这里,这剩一口气儿了,是你们两口子的金线莲和人参救了他俩的命。叫你俩一声干爹、干妈还不应该吗?”
“快嘴帘”和赵二一听,喜上心头,看着一对粉嘟嘟的金童玉女,忍不住把孩子搂在怀里……
从那年开始,在“快嘴帘”家里,隔个两三年就能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于是屯子里就有了许多议论,他们说,“快嘴帘”她爹是个劁猪的,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一辈子没少干,到了“快嘴帘”这辈儿就都找上了。是八婆给她添加了福报的机会,才使她家中有后,人丁兴旺起来。
“快嘴帘”和赵二听到这些话也不争辩,就是嘻嘻地笑,八婆听到了,也只当没听到一样,该干啥还干啥。
如今,“快嘴帘”要丢下这个烫手的芋头,不用别人说啥,自己良心都过不去。
这边的大牛娘,心里一直提提着“快嘴帘”去做媒的事儿。这会儿她一边做晚饭,一边扑捉着“快嘴帘”的脚步声。她确信:只要是“快嘴帘”儿回来了,立马就能到这来告诉信儿,若是没来报信儿,肯定是没回来。看看偏西的日头,大牛娘心想:“快嘴帘”八成是这媒做成了,这时了还没回来,定是被留下吃晚饭了吧?
“快嘴帘”从八婆家回来,还是坐不住。她一直在想该怎样跟大牛娘说,都一整天了,总该给人回个话啊!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应该先找大牛。这就像吃甜杆儿[甜杆儿——又名甜高粱,北方一种可食用的植物。]得先找到下口的茬口一样,茬口找到了,就好往下接着吃了。
他们的田间地头离家里都不太远,纵横的毛毛道儿,像是擀得粗细不匀的面条儿,软塌塌地摊在黄绿相间的大地上。
大牛收了地活儿刚走上毛毛道儿,迎面就碰见了“快嘴帘”。
“大牛,大牛,快,婶有要紧事跟你说。”
还没到近前,“快嘴帘”就喊开了。
“婶,咋?俺娘咋啦?”大牛惊讶道。
“不是你娘,是山妮儿!”
“山妮儿?山妮儿咋啦?”大牛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脸色也一下子青白起来。
“大牛,你是不是对山妮儿好呢?山妮儿要嫁人了,她爹要把她嫁出去,你咋想的?婶可是要帮你的。”
大牛听了“快嘴帘”这番话,直觉的血涌上脑门儿。他大睁着眼睛,红涨着脸,急切地说:“你怎么知道?你见到她了?她答应了?”
“山妮儿没答应,对她爹反抗来着,要不是她哑巴哥护着她,她说不上会被他爹打成什么样子呢!”
说完这番话,“快嘴帘”就又说起提亲的经过来。
大牛已经听不进“快嘴帘”再说别的了,他插在衣兜里的手,紧紧攥着山妮儿给他的那枚向日葵发卡,直愣愣地打断“快嘴帘”的话:“婶,你说咋帮我?我是和山妮儿好,山妮儿也和我好。”
“快嘴帘”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觉得,这才是火候,才是她该要对大牛说“办法”的时候了。
“大牛,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就说山妮儿给了你了!”
大牛愣了一下,没太回过味儿,懵懂地说:“山妮儿没给我什么啊?对了,就给过我发卡。”
“快嘴帘”苦笑着说:“不是东西给你,是人给你了,哎呀!就直说了吧,就说你跟她睡了,跟她那个了,这回懂了吧?”
听了“快嘴帘”的话,大牛的脸红成了关公,他连连摇头说:“婶,这不行,俺俩啥都没做。俺不能这样说,不能埋汰人家山妮儿!”
“你喜不喜欢山妮儿吧?想不想让她做你媳妇?”“快嘴帘”指着大牛咄咄问道。
“俺喜欢山妮儿,想让她做俺媳妇。”大牛肯定地回答。
“那就不就得了!那你就得这样说,只有这样说,山妮儿爹才能作罢,那个看好山妮儿的主儿才能放手。”
“可是,可是,不能这样说啊,这,这对山妮儿不好……”
“哦,这,这不是他赵二婶吗?回来了?怎么不去我家里说话?啥时回来的?”
就在“快嘴帘”和大牛呛呛这事的时候,碰见了正想去“快嘴帘”家看看的大牛娘。
“刚回来,这不,正想去你家,就在路上碰上了大牛。”
撒谎的话,“快嘴帘”说的时候,心里挺虚,她唯恐大牛娘知道或看见她早就回来了。“咋样儿?媒做成了?高家给你做啥好嚼谷了?”
大牛娘的这番话,又扇起了“快嘴帘”窝在心里的火,可她对大牛娘又不能如实回答,因为,她还要按八婆吩咐的那样,继续去做说客。于是,她口不对心地说:“今天去了不赶巧,山妮儿爹没在家,这高老猎是一家之主,他没在就定不下来,赶明儿我再去趟高家窝棚。”
大牛听了“快嘴帘”这番话,一头雾水。他不明白“快嘴帘”为啥和娘说的和对他说的不一样。这个赵二婶为啥不跟娘实说?娘知道赵二婶去做媒为啥没告诉自己?是娘让去做的媒?还是赵二婶自己?是不是他们看出了我和山妮儿好了才做这个媒?还是山妮儿求到了赵二婶?大牛心里七上八下,像是风中抛锚了的船。
“哦,他二婶,这姻缘呀,是顺意的事儿,也别太费心了,人家愿意算,不愿意也别勉强哦。”
“快嘴帘”没想到大牛娘会说得这样轻松。她觉得和八婆比起来,倒好像八婆对大牛这事着急、上心。
此时的大牛心里像着了火,恨不得现在马上能看到山妮儿。他担心着山妮儿,想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他知道山妮儿对他好,他心里也喜欢着山妮儿。他真是害怕山妮儿她爹做主硬把她嫁给了别人。那样的话,他的心可就空了。光亮亮的日子,可就黑了。他实在接受不了那样的现实。
“快嘴帘”要到家的时候,偷偷在身后拽了拽大牛的衣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提醒和强调她对大牛说的那番话,也在提示着大牛别跟他娘说实情。
“快嘴帘”嘴上打着哈哈,跟大牛娘又寒暄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在见到大牛和“快嘴帘”时,大牛娘就觉得大牛的神色不对,跟丢了魂似的。
回到家里,她把煨在大锅里的饭菜端上桌,大牛也一动不动,在屋子里直转磨磨。大牛娘的心就凉丝丝的了。她就想,还没怎么地呢,这心就跟长了草似的,这要是媳妇娶进了门,那他心里不就全是媳妇了!
大牛娘没见过山妮儿,也不知道大牛和山妮儿好的事儿。山妮儿这个名字,“快嘴帘”跟她提过那一嘴子之后,大牛娘一点没什么反应。可大牛今天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倒让她想起来大牛曾经叫过。大牛娘想了半天,想起是在一次夜里大牛说梦话时,喊过山妮儿,喊得挺响,喊过几声后,就有点含糊了,大牛娘也就仅仅当是说梦话了。可这会儿联想起来,她就觉得是有缘由的事情了,就觉得“快嘴帘”能做这个媒,八成是大牛背着自己求的“快嘴帘”。
大牛娘如此一联想和推理,心里就酸楚起来,面色也像腊月的天儿。见大牛没动筷吃饭,自己也没动,怎么端上来的,又怎么端下去。
大牛有心想问问娘,探探底,可想起“快嘴帘”的暗示,再看看娘这反常的样子,他就憋住了。他实在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他见娘也不吃饭,就把娘刚刚撤下去的饭菜又端上桌:“娘,咱还没吃呢,你咋端下去了?咱吃饭吧,我饿了。”
大牛为了娘,强装作饿的样子,拿起一块玉米饼子啃起来,他知道,他要是不吃,娘是不会吃的。可是,娘却别着脸说了声“你吃吧,我吃不下。”
见娘不吃,大牛就放下筷子,“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说着,就要撤下去。
他娘见状,就凑上饭桌。她也知道,她要不吃,大牛也就不吃了。这顿晚饭,娘是为大牛吃的,大牛是为了娘吃的,可各自的心里,都憋堵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