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李家豆坊的女人》
李家豆坊的女人(作者:杨立秋) by 杨立秋
2020-10-13 16:17
八婆预料得一点没错。此时山妮儿的爹,真就带着儿子和亲兄堂弟们一窝蜂地朝李家豆坊杀来。因为天黑,山路不好走,黑黢黢的一行人,像是一截蠕动的蜈蚣。
当山妮儿爹从镇上赶回家时,家里人都从地里回来了,唯独不见了山妮儿。家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都知道山妮儿拒绝这门婚事,山妮儿这一没影儿,就知道她是跑了。他们也都知道山妮儿一跑,他爹这火气就要发在家里、发在家人的身上。他们无心吃饭,都惴惴不安地准备接受着暴风雨的来临。
果然,当山妮儿爹不见了山妮儿时,挨个问山妮儿哪去了,家人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就抡起一根木棍儿,叮咣山响地把家里的水缸和一些锅碗瓢盆砸得稀巴烂。瘪瘪的锅盆和破碎的碗茬儿,都泡在从破缸里流淌出的水里。他破口大骂着:“你们的眼睛都长屁股上去了,都是死人吗?就谁也没看见山妮儿跑了?我这儿已经跟人家定好了的事,这一秃噜,我这脸往哪搁?再说了,我那老兄回家正准备杀猪宰羊明天就都过去,把亲认了,聘礼过了,你们知道老兄答应的聘礼是多少吗?是值二十块大洋的东西!二十块大洋,长这么大你们见过吗?”
其实,山妮儿的哥嫂们都看见哑哥从地头把山妮儿拽跑的。可是,谁也没想到哑哥是给她通风报信让她逃走的,都以为是家里有点儿什么事让她回去。这时的哑哥缩着脖子,倚靠在木门板上。尽管家人们都确定了是哑哥放跑的山妮儿,可是,看到他依然红肿的脖子和弓起的后背,也都不忍说出是他,都蔫蔫地躲在一旁大眼儿瞪小眼儿。
可山妮儿爹还是知道了是哑哥放跑了山妮儿。那是山妮儿8岁的侄子,受不住爷爷的叫骂和打砸哭着说出来的。
山妮的爹,立时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扯过哑哥,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破口大骂道:“你有挨揍的瘾是不?你先是替她挨打,完事后又报信儿送她跑掉!”
哑哥的嘴角渗出血来,可山妮儿爹还不解气,又操起门后的烧火棍。
这回,哑哥一点没放声,他不躲不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爹的棍棒。他爹举起棒子就要兜头打下去,可是,举起来就要落下去的时候,停住了。他是被哑儿的镇定给镇住了,是被那一道儿顺嘴流出的鲜血和红肿的脖子弓起的脊梁给制止了。
忽然间,山妮儿爹对哑哥有了游丝般的心痛和可怜。他“咣当”一声扔了棍子,冲着家人喊道:“她一准是跑到李家豆坊去了。去!黑灯瞎火的也要赶去把她弄回来。这要是过夜了,可就好说不好听了。要是混到一起,弄出事儿来,就不是二十块大洋能了的事儿了!连我这老脸都得塞裤裆里了!”
于是,山妮儿爹带着家里八九个男丁,十万火急地向李家豆坊扑来。
这晚,没有月亮,阴凉的秋风夹裹着翩飞的落叶,在大山里盘旋着初冬的寒意。莎莎的风声,吹得干枯的林丛和叶脉哗啦哗啦脆响,像是埋伏着无数的鬼魅。偶尔的,还能听见野兽拉着长音儿的尖叫或低吼。为了照亮,也为了吓跑野兽,这行人提着幽暗的马灯,手里都拿着棍棒。山妮儿爹背着猎枪,还特意拿着煤油和棉捻子,点着明火,领着这帮人在大山的褶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逼向李家豆坊。
这个夜晚,是李家豆坊要闹出点儿声响的夜晚。
这是八婆预想得到的。
她猜出山妮儿爹带领一帮人,在这黑夜里,正慢慢逼近李家豆坊。
此时的八婆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裤,肥大的裤脚用瓦灰色布条打着腿绑。她头上灰秃秃的发髻被那根筷子很有力度、很笔直地穿插着。她盘腿闭目静坐,两手分别放在大腿上,一手拿着冒烟儿的烟袋锅儿,一手捻着一串黝黑铮亮的念珠。
八婆没有召集屯里的其他人。她不想先惊扰了他们。她知道,只要这边有了一点儿声响,李家豆坊的人就会蜂拥而上。她是想让屯人们先歇息一会儿。
八婆坐在那间屋子的炕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正冲着村口的那条通往高家窝棚的山路。只要他们越过山梁,下了山坡,远远就能够看到。
她是在守株待兔。
她的家人也都隐在各自的房中,按八婆的吩咐,整装待命。
八婆知道,山妮儿爹他们会直接扑向“快嘴帘”家,她与这件事儿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但她要做箭牌,要挡在前面。她觉得她要维护的,不单单是“快嘴帘”,不单单是大牛娘俩,不单单是为这件事儿,而是整个李家豆坊。
对外人,李家豆坊就是她的根、她的家族。李家豆坊的每个人,都是这大家族的一员。特别是关联到添人进口、延续香火的大事儿,八婆作为这个屯子的妈祖和当家的,更是要做好首领。特别是将要面对人的“争夺”和“挑战”,八婆就有了应战的刺激和气势。
八婆是静坐等候。慌说串亲的“快嘴帘”可就坐卧不安了。她深知山妮儿爹高老猎的脾气,更是确定了他会摸黑杀来,而且会直奔她家。她后悔自己不该撒谎说不在家,她心说:正好大牛娘俩和山妮儿,还有八婆,人都聚到了一块,应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都说个明白,八婆还能打打圆场。特别是现在,当自己六神无主时,还能去找她商量商量,出出主意。
可是,这个谎把自己给锁住了。“快嘴帘”越想越后悔,越后悔就越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她叫来当家的赵二,也喊来姑娘儿子,赌气囊腮地对他们说:“都别睡觉,守着这个夜吧,高老猎他们肯定会跑到咱家要人,我推都推不掉,任他怎么样,咱也别咋呼。只要别伤着咱们,别砸了咱们家就行。反正山妮儿没在咱家,在八婆那儿,所以,八婆不会不出头的。”
“都是你这张破嘴,还有你那闲不住的腿,总是惹出点儿事儿来就得劲儿了!真是的,没卵子找茄子提着!”
当家的赵二埋怨着。除了埋怨,遇到事情,他从来拿不出什么主意。
“快嘴帘”好像没听见,如果听见了,肯定又是一顿暴跳如雷或是拳打脚踢。
“快嘴帘”吹灭了煤油灯,把她和家人们都淹没在漆黑中,望着黑洞洞的屋顶,自言自语道:“摸黑看得清,该咋样儿,就咋样儿了,等着吧!”
大牛虽然是跟着他娘回去了,可是心却在八婆家的山妮儿那儿了。到了家,大牛娘就一扫往日对儿子的慈祥和温存,板着面孔,钢珠炮似地对大牛数落开了:“我算看明白了,你现在心里没有我这个娘了,都被那个山妮儿占满了。你看你看她那眼神,那个亲热劲儿,稀罕巴擦的,还没娶进门做媳妇呢,你的心思和魂儿就都被她勾去了,这要以后娶了他,你眼里哪还会有这个娘哩!我没看好她,也不会答应她做我儿媳妇。一打眼儿,就犯相。再说了,她已经被她爹许出去了,咱还非得指一棵树吊死啊!这个头儿,开得就不好,别扭不说,还一鼻子的火药味儿。这就不是好兆头。我是坚决不同意!”
大牛含着泪一声不响地低着头。他心疼娘、爱娘,也心疼山妮儿、爱山妮儿。一想到奔他来到李家豆坊的山妮儿,这会儿不是在自己身边,而是在八婆家,大牛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抬眼偷偷看了看娘,鼓足勇气,走到娘跟前,讷讷地说:“娘,你放心,俺不是你说的那样儿,你永远是俺娘,俺心里一直装着你。可是,可是,俺喜欢山妮儿,山妮儿也喜欢俺,俺就是要她做俺媳妇,俺也要对她好,除了她做俺媳妇,俺谁也不要!”
“看来,你真是吃了枰砣铁了心了是不是?”大牛娘铁青着脸说。
“是,我就是铁了心了。娘,现在山妮儿扑奔我跑到咱这儿了,俺不能躲着,俺要去八婆家!俺不能让她再挨他爹的打!”大牛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你还要去八婆那儿和她在一起?这大夜晚的,你这不是杵嘴巴子让人家打吗?这不是要往粪坑跳吗?人家嘴一歪,你还能说得清吗?就这,恐怕都说不清了。不能去!”大牛娘瞪着发红的眼睛,大声嚷起来。
“不,娘,俺必须去?俺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也是一个爷们儿了,不能像耗子那样藏着。娘,俺这就去了!”
大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这样与娘对起牛来。从小到大,都是娘顺着他,他顺着娘,可是,在这个夜晚,完全都变了样儿!
大牛已听不到娘又在叫嚷什么了。他已经跑出了院柴门,义无反顾地朝八婆家跑去了。
快到八婆家大门口时,大牛怔住了,只见一身黑衣、打着腿绑的八婆,带着她的家人们齐刷刷地站立在院门外,他们背对着大门,面向的是那条通往高家窝棚的山路。大牛再顺着他们面对的方向望去,心,立刻像擂响的战鼓一般,咚咚地狂跳起来——他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一行人影。虽然距离还挺远,但那晃动的马灯和火把已经说明山妮儿的爹带着一帮人扑过来了。
“八婆!”大牛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嗓子。
这声喊,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划破了墨黑的绒布,露出一道醒眼的白边儿。
“大牛,你来了?”八婆照旧目视前方地站立着,头也没回地问。淡定得像是把这道“白边儿”又合拢上了。
“八婆,俺是男子汉,俺要保护山妮儿,你们能这样为俺,俺更要挺身出来。他们要冲,就冲俺一个人来!”
大牛的喊声,像是号角。八婆她们伫立在院门口的身影,像一面旗帜。在狗的狂吠里,已经黑成一团的李家豆坊,就先后接续地燃起点点光亮,像是打着瞌睡的人,一下子惊醒睁开了眼皮。然后,就有了语声和人影的晃动。八婆这儿,像一块黑色的吸铁石,一下子就把铁屑似的人影都吸了过去——李家豆坊的乡邻们,都出动了。
虽然屯人们不大清楚动荡的缘由,但都知道这个晚上,是要有大事情发生了,特别是看到气势轩昂的八婆。
这边的一切,“快嘴帘”早就看得真真切切。她一直在院子里东瞅西看、扑捉风声。看到这般架势,她呼啦拽起赵二,喊过儿子姑娘就往门外冲。她对家人更像是对自己,嘟囔着:“咱不能做缩头龟,看见没?为这事儿,八婆都挡在了前面,山妮儿也藏在了她那儿,她与这事没啥瓜葛都这样做了,咱要是缩头缩脑的,那还叫个玩意儿啊!走,都快点走!快看快看!看那条村外的山路,山妮儿爹他们来了!快点儿!”
此时的“快嘴帘”突然没了胆怯,倒是陡然间滋生起一股果敢劲儿。他们紧跑着就赶到了八婆那里。这时,八婆这里已是黑黢黢一团人了。八婆对着这帮乡邻说:“咱别动手,都听我的,看他们怎样。什么事儿,大伙一会儿就都知道了。”
一直躲在屋里的山妮儿,眼见着她担心的事情和画面就要发生了,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透过木格窗的缝隙,目光在人堆里焦急地寻觅着,当她终于看到了大牛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里立刻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一直想要躲藏起来的她,这会儿竟啥也不怕地走了出去,融入人堆儿,走到大牛身边。大牛也紧紧地攥着山妮儿的手,轻声说:“别怕,有我在,有咱们李家豆坊乡亲在!”
山妮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可是,她心里还是一直打鼓。她能估摸出爹该是什么样子。她要保护大牛,她不想让大牛受到爹一点儿的伤害,也不想让乡邻受到什么牵连。她想好了,如果自己不能如愿留下来,那就宁愿跟他回去,也不能让大牛和乡邻们受牵连和伤害。
那行杀过来的人,已经进了村口,距离八婆家越来越近了,已经听得见他们骂骂咧咧的语声。这时的八婆往前迈了一步,两只手喇叭状地拢在嘴巴两旁,大声喊了起来:“喂,高老猎,欢迎你们到俺们李家豆坊来,俺们正在这里迎接你们呢!”
山妮儿爹听到喊声,看到这阵势,就犹如一根柔软锋利的芒刺,刺进了他的肉里一般。他没有想到一个山妮儿,会牵扯到这么多人,更想不到还有八婆领头。山妮儿爹是认得八婆的,更知道八婆曾经是土匪头子掠去的压寨夫人。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可他咋也想不到八婆怎么会掺和进来。
山妮儿爹没好气地回道:“俺是找山妮儿的。她在哪儿?让她滚出来!”
话到人到。
对话间,山妮儿爹他们带着呼呼的风声和气哼哼的粗气就走近了八婆他们。山妮儿躲在乡邻身后,刚才的果敢劲儿,又被凶神恶煞般的爹给吓没了。
“说到山妮儿,咱们该是亲家邻屯了,正好,你们过来了,咱们就把亲事定下吧!山妮儿早就跟俺屯的大牛好了。”八婆开始一点点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跟你说不着这事儿,她赵二婶呢?俺跟她说!不是她去说过媒吗?可俺告诉她山妮儿有主了,山妮儿肯定是藏到她家了吧?她赵二婶呢?”
山妮儿爹叫嚷着,目光就在人堆里巡视。他在找“快嘴帘”。
“快嘴帘”见高老猎直接冲自己来了,只好搡过人堆挤到前面,强作镇静地说:“在这儿呢!我说媒没成,就拉倒了啊,可山妮儿是有腿的,她愿意跟大牛好,她自己跑来的,关我啥事儿啊!再说了,她也没藏在俺家,我可不知她在哪里!”
“山妮儿没在她赵二婶家,也没在大牛家,在我家呢!”八婆揽过话茬,把矛头引向了自己。
“在你家?让她滚出来,乖乖跟我回去,什么大牛,就是大老虎也不行!她已经有主儿了,明后天就定亲过聘礼。”
山妮儿爹的火气上来了,他握着猎枪的手,有点儿不安分了。
八婆的手也在装在套子里的猎枪上握紧了些。山妮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想再藏在人群里,刚要挤过来,八婆的话打住了她。“高老猎,山妮儿不能跟你回去了,她已经是俺们李家豆坊的人了。”
“你说什么?你们李家豆坊的人?!咋个意思?”山妮儿爹喘着粗气、大瞪着眼珠子说。
“快嘴帘”已经很感激八婆替她揽下这档子乱摊子事儿,心说,不能总让八婆独挡枪口。于是,她走近高老猎,一字一板地说:“咋还不明白?山妮儿已经是大牛的女人了,俩人已经到一起了。这当口儿,我就正式做这个媒吧,就让俩娃成亲吧!”
“什么?放他娘的屁!叫大牛的是哪一个?有种的站出来,好让俺认识认识!”山妮儿爹声音低沉得吓人。这种突然低下来的声调,好像在酝酿着一种爆发力。
大牛深深呼出一口气,挺挺脊梁,挤到山妮儿爹跟前:“大伯,俺是大牛,俺真的喜欢山妮儿,山妮儿也喜欢俺,俺俩还是同学……”
没等大牛把话说完,山妮儿就挤过人堆儿,飞身挡在大牛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他爹的那一脚就踹到了山妮儿的身上。
“好啊,这节骨眼儿你出来了!还反了你了!”山妮儿爹边骂,边要动手去抓打大牛。这时,对垒的“两军”就吵吵嚷嚷着有了肢体上的摩擦和碰撞,推推搡搡中掺杂着冷拳冷脚。
突然,就听一声枪响,八婆率先拿出猎枪,冲天空开了一枪,大声喊道:“高老猎,这一枪是警告!这是俺们李家豆坊的地盘,俺们可不让你在这里撒野!”“对,不能在俺们这撒野!”李家豆坊的乡邻们迎合着八婆齐声喊着。
这时,被大牛扶起来的山妮儿,气喘吁吁地冲她爹坚定地说:“我不会跟你回去,我要和大牛在一起,要嫁给大牛,就在李家豆坊不走了!”
“嘭”,又一声枪响。这一枪,是高老猎打的,他也是朝天放的。他咆哮着:“俺也有枪,别忘了俺是打猎的。这的地盘俺带不走,也不想带走。可丫头是俺生的,俺就要带走!俺看谁敢拦着?!”
说着,那帮人冲着山妮儿蜂拥而上。
大牛死死地挽住山妮儿。
立时,乡邻们簇拥成一团,像是一堵墙壁,把山妮儿和大牛护住。高老猎抡起枪把还没等他横扫起来,几条壮汉就迅速把他整个人摁住了。八婆扔出几捆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大声令下:“给他们都绑起来!”
于是,李家豆坊的老少爷们儿们就七手八脚把山妮儿爹他们捆绑了起来。
“对不住了,高老猎,俺本不想这样,可你非要动武把操。要论打,你们打不过俺们,你们才八个人,俺们几十人。可俺们不想打你们,你们却想打俺们。没辙,只能是把你们捆绑起来了。”
八婆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令他的伙计给他装上了一锅烟。细细的烟杆儿当腰儿,悠荡着一个烟口袋儿,就像此时她坐在院旁木墩上悠荡的那只脚。
高老猎啥时受过这个?被捆住的他连踢带挣,破口大骂。他喊着山妮儿,骂着山妮儿:“你跟我回去,你别逼我,我要是上来浑劲儿,可啥都做得出!”他吐了一口唾沫,又冲向八婆:“山妮儿是俺的娃,俺就说得算,你们别管闲事,别因为这个臭丫头,怪我犯横儿,你们要是还这样别着,我可就豁出去了!”
最后,又把目光投到大牛身上:“你个臭小子,放开她!她已经是有主的人了,你要再粘了糊呲的,我就打断你的腿信不?”高老猎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眼睛血红,大有把绳索挣断吞下大牛的架势。
这种僵持,让山妮儿心惊肉跳。她是知道爹的脾气的。她不想因为她自己,连累大牛、连累李家豆坊这些乡亲。她挣脱开大牛扶她的双手,走到她爹近前,平静地说:“爹,俺跟你回去。但俺绝不嫁给那个人,回去的,就是俺的死倒[死倒——北方土语:死亡。]。说完,她转身对八婆道:“八婆,给他们松绑吧,俺跟他们回去。”
还没等八婆回话,“快嘴帘”“嗷喽”一嗓子:“山妮儿她有了!这可是两条命啊!山妮儿他爹,你可是总跑大山的人,可别作孽啊!再说了,双身板的人你还能当大姑娘许给别人了?别人还会当大姑娘娶吗?”
“快嘴帘”的这番话,绝不亚于冲夜空鸣放的枪声,这一声,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可又一个声音紧跟着又像是一枚炸弹——
“高老猎,你把你姑娘领回去,俺可不认她做儿媳!”
一直隐在角落里的大牛娘,这会儿站出来了。她本以为观望到最后,高老猎把山妮儿一带回去就完事儿了。就是当高老猎要打大牛的时候,她都强按捺住自己,她倒想让高老猎把大牛的心打冷了,把山妮儿打怕了,这样,他们一走那边儿一定亲,这边的事儿也就拉倒了。可没想到僵持了这么久还没结果,这“快嘴帘”又弄这么一出。
“娘!”大牛用制止的口气叫了声娘。
高老猎懵住了。他简直是一头雾水。面对眼下这个局面,他进退两难。他想:山妮儿真如“快嘴帘”说的那样,那还咋带回去呀!泼出去的水,咋能收起来?若真是那样的话,还唯恐大牛不要了呢!可刚刚,又听大牛娘说不认,这可咋办?带回去,没面子,丢人,说不好,山妮儿还真能寻死觅活。不领回去,又丢了面子,空来空去,那边也不好交代。
高老猎又气又急,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身边的堂兄,凑近他耳朵,小声说:“三弟,既然生米做成熟饭,干脆就由她去应了这门亲吧!不然,山妮儿还咋做人啊!”
在高老猎看来,山妮儿回不回去,横竖都是丢人现眼的事儿了,对比下,他还是选择把山妮儿留在这里,于是,不由自主地冲他堂兄点了下头。
八婆见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左右手拍打拍打衣袖,慢悠悠地说:“给他们松绑吧!”她又慢慢走近高老猎:“兄弟呀,别放着这亲家不做,做仇家!事情既然这样了,你就顺了天意吧!也顺了两个娃子的意。”
说到这儿,八婆故意提高了嗓门,对着高老猎也像是对大牛娘说:“无论男娃女娃,这大了都不由爹娘,不知者不怪,你是不知道实情,才吆五喝六地硬要带山妮儿回去,现在知道这事情的详情了,俺估摸着,你也是开明的爷们儿。这样,这个权利交给你,你亲自问问山妮儿,留去都由她,别人说的都不算!”
高老猎知道,这是八婆给他台阶下呢。心想,事已至此,也就只好顺坡下驴了。
他活动了一下松了绑的手臂,酝酿着该怎样开口。现在,他倒突然害怕起山妮儿说跟他回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在脖子那儿滚了几滚,就顺着八婆的话茬既是对山妮儿,又是冲着大家伙说:“这娃大了,真是不由爹娘了,养丫头,就是人家的货。一家女,百家求,谁求到了,就是谁吧!山妮儿,你真愿意嫁给那个大牛吗?你要真愿意,就由你了,就算俺白养你了!以后,你也就别认俺这个爹!”这时候,那白花花的二十块大洋,在高老猎的眼前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山妮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爹这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的话语,竟让她愣住了。大牛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说:“你爹问你愿不愿意呢!说话呀!”
山妮儿醒过神儿来,使劲地点着头,连声说:“我愿意!我愿意!!”
“我不愿意!”大牛娘抢过话头,几步窜到高老猎面前,咄咄逼人道:“刚才你还说把姑娘领回去,怎么变卦了?别说你姑娘,就是你这亲家,我也没看好。哪有这般架势结亲的!”
“大牛娘,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们这是不打不成亲。我和高老猎不都说了吗,这娃大了不由爹娘,你也就由了娃们吧。”八婆和解着说。
“就是,你也问问你家大牛愿意不?他要说不愿意,那高老猎就立马把山妮儿带走。”“快嘴帘”接着八婆的话对大牛娘说。
高老猎听了这话,直怪“快嘴帘”多嘴。此时,他真怕大牛顺从了他娘而不言语,或者摇头说不。
大牛娘铁青着脸冲向大牛:“大牛,你可是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巴大的,你是娘的独苗儿、命根子,娘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娘,这门亲,俺没看好,俺也不同意!你就瞅瞅这眼目前这儿一出,哪是正儿八经认亲呢?就听娘的,让她爹把她带回去!”
高老猎腮帮子上的肌肉跳跳地抽搐了几下,目光从大牛娘的脸上又移到了大牛脸上,他半张着嘴,大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大牛。
一想到大牛抢先占了山妮儿,又让山妮儿有了孽种,高老猎真想狠狠地胖揍他个半死,解解气。可眼下又不敢,一是八婆布下的这阵势,二是,若大牛真不要了山妮儿,那可就更没法收场了。这样一想,高老猎就强压住怒火,尽量放松脸上绷紧的肌肉。
“娘,俺知道你的好,俺心里也永远有娘,俺什么事儿都听你的,可就眼前这一件事不能听你的了,俺要山妮儿,俺要娶山妮儿!”
大牛一字一顿地回了娘的话。
“啪”大牛娘甩手给了大牛一个嘴巴。
“大牛娘,你这是干啥呢!可不兴这样!娃大了,也让他做回主吧!”“快嘴帘”凑近大牛娘拉住她的胳膊。
大牛娘用力甩开“快嘴帘”的手,忿忿道:“去一边儿去!都怪你!你起的这乱麻秧的头儿!有你这张破嘴,就不会有好事儿!”边说边挤出人堆儿,扔下一串带着哭泣的骂声。
高老猎刚刚起着皱的心,一下子平展了许多。他觉得虽然带不走山妮儿,空来空去丢了面子,但在大牛娘这儿,似乎找了回来。他觉得最起码,在大牛娘这边他是胜者,他挽回了一点面子。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多少平衡了点儿。他觉得更主要的,是大牛要了山妮儿,这要是不要的话,那山妮儿可是丢人现眼到家了,他的面子丢得也更尽了。
一直在察言观色的八婆,觉得是该收场的时候了。她环视了一下被夜色裹住的乡邻们,手里捻着念珠,对着高老猎说:“兄弟啊,这娃的事儿就定下了,山妮儿也就是地地道道俺们李家豆坊的人了。俺们也不耽搁,几天内选个好日子,就把洞房入了。大牛他们一家三口,也就过日子了。大牛娘那儿,过一阵儿顺溜就好了,我再去说和说和。”
乡邻们嘁嘁喳喳地低语着。八婆又对高老猎说了什么,就见高老猎哼哈地比比划划应付着。
这边的山妮儿,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说不上啥滋味。她高兴着,从此就和大牛守在一起了,可一想到她娘对她的样子,心里就打怵。再一想到她爹,又怨、又恨、又心疼。大牛一直牵着山妮儿的手,心里也一直牵着娘。他知道,从此往后他的心里就注定被这两个女人拉扯着、牵拽着了。
“这大半夜的了,要不你们就在俺们这儿偎个宿儿,眯一觉儿,天儿亮了再走?”
八婆冲着高老猎这行人说。
“不了,黑里来,再黑里去。狩猎时,常走夜路,惯了。”山妮儿爹说着,就和这帮人拎起棍棒马灯之类的东西。
“老伙计,去,你把装着点心的柳条筐拎出来!”八婆冲她娃们的爹说。
老伙计答应着就跑进屋,拎着点心筐出来。
“这大半夜的了,拿点儿点心路上吃吧。等山妮儿他们结亲时,可要都过来吃肉喝酒热闹热闹呀!”八婆说。
高老猎也不推让,接了点心筐,顺劲儿又握了一下老伙计的手,再冲八婆点点头,就要返身“打道回府”了。
就在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他回过头,目光深深地、沉沉地落在了山妮儿身上,脸上的肌肉,牵动出复杂的表情。他翕动了好几下嘴唇,想说什么,终归没说出来,黑黢黢的面庞上,有两道儿闪着光亮的东西。
“乡邻们先别散,咱们是迎接着他们来的,咱们再眼目送着他们回去。”
八婆冲着乡邻说。
于是,八婆和乡邻们仍簇拥成一团在院门外,看着这行人越来越远地踏上了那条通往高家窝棚的山路。
八婆没有让乡邻们散去,并非真是出于什么礼节去目送他们,她主要是要向乡邻们澄清一件事情,那就是,“快嘴帘”嗷喽一嗓子吐出的那些话。
”正好乡邻们都在这儿,咱们是为了成全大牛和山妮儿,为了打消山妮儿他爹把她带回去,嫁给那个她不爱嫁的人的念头,她赵二婶才骗她爹说山妮儿有了,说山妮儿已经是大牛的人了。其实,啥事儿还没有呢,大家别当真。就是两人好,两人要成亲过日子。咱大牛可不会做越锅台上炕的事儿!”
八婆说到这儿,一直没有插言的大牛的马先生说话了:“大牛和山妮儿都是好样的。他们一起上课,一起温习课本,学得可好了。我相信他们啥事儿没有!”
“就是有,又能咋地,反正也快入洞房了,早晚不就那么点事儿吗?”“快嘴帘”见八婆在看她,马上又接上一句:“况且啥事儿没有。”
“大半夜了,乡亲们都回去吧。闲言碎语的就此打住。”八婆又冲向山妮儿和大牛:“山妮儿还是先住俺这儿吧,等天亮,我过去找你娘,说说你们成亲的事儿,我就不信她还别着!”
夜更深了,八婆一撤,乡邻们也都立马散去了。小小的李家豆坊,立刻就像犯了瞌睡的疲惫汉,眼皮一合,就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