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3 16:17
这天儿,一亮一黑,一黑一亮,抹油似的快。好像翻眼皮的功夫,就到了大牛和山妮儿结婚的日子了。
这天,日头刚刚露头儿,大牛和山妮儿就被屯里早起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给捯饬得鲜鲜亮亮。大牛看不够地看着仙女似的山妮儿,山妮儿也看不够地看着英俊的大牛。俩人的脸上,都溢满着幸福甜蜜的光晕。
紧跟着,以“快嘴帘”和八婆为首的乡邻们就陆续涌进了大牛家的院子。因为有了前两天全屯人的忙活和准备,这会儿,什么都就绪了。
院子里已摆好了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桌子和凳子。桌子上,放着红纸托着的瓜子和糖块儿。在一个用方木板搭的木案上,堆放着乡邻们用红纸包着或贴着的喜礼。什么脸盆、皂盒、镜子、茶缸、暖瓶、等等等等,满满腾腾地堆成一片,五颜六色。院门和房门上的囍字,还有窗格上的福字,在晨曦中鲜红耀眼。
这天,屯里的乡邻们也都穿上好过平时的衣裳,嘻嘻哈哈地坐在凳子上,嗑瓜子,吃喜糖。小的孩娃们边吃边往兜揣,大牛的二姨就跟腚看着,制止着,想必是大牛娘事先吩咐的。
“快嘴帘”为了能彰显出她送的礼份子比别人的贵重,她就一边帮大牛娘穿上那新夹袄,一边说是她送给大牛娘的。虽然她知道八婆给做的被褥,作为礼份子也是挺有分量的,但她说出来,也是让八婆知道她送的礼份也不比她八婆的差。
这会儿,系着围裙的爷们儿和婆娘们,都在后院搭起的灶台旁忙活着。有正在卸猪肉半子的,有灌血肠的,有切肉、摘菜、洗菜的。有烧火做饭的……
人们都笑着、高兴着。李家豆坊这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屯儿里,要是哪天谁家有喜事儿要办,那这天,就是整个豆坊最喜庆、最快活、比过年都热闹的日子。
可是,无论如何大牛娘乐不起来。她虽然穿上了新夹袄,也收拾得与往日不同,好像都是为了迎合乡邻们。在鞭炮响起婚礼仪式开始的时候,端坐在椅子上的大牛娘,脸上木然得一点表情都没有,在乡邻面前,尽管她努力要做出轻松快乐的样子,可是,她的心,就是不配合。她脸上木然得就像是用蜡捏就的蜡人一样。
就在乡邻们要开席的时候,有一个人喵悄地站在院门口。他挎着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包袱。正操抄着袖,抻着脖子往里看。
“咦!那不是山妮儿她哑哥吗?看来我让人给捎的信儿还真捎到了。山妮儿,山妮儿,你看谁来了?!”眼尖的“快嘴帘”大声喊了起来。
“哑哥,是你!”山妮儿惊喜地跑过去把哑哥让进院里,大牛也迎上前来。见到哑哥,山妮儿高兴着、心酸着。她高兴着看到了想念的哑哥,心酸着哑哥是娘家唯一到场的亲人。哑哥呜啊地比划着冲着山妮儿和大牛竖着大拇指。他拿下肩上的红布包裹,呜啊比划地递给山妮儿。
山妮儿刚接到手里,就被好奇的“快嘴帘”一把夺了过去,忙不迭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两张狐皮褥子、两件狐皮背心儿,还有一个同样用红布块包着的小方盒。“快嘴帘”更是要看看里面装的是啥,于是,三下五除二就给打开了。
只见里面是用花花绿绿的纸币毛票叠成的一对鸳鸯,“快嘴帘”不住声地啧啧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这一咋呼,也引来乡邻们凑过来看,也都赞不绝口地去摸一下,拂一把。哑哥就比比划划呜呜啊啊着,山妮儿就明白了他是在告诉她:狐皮褥子和背心是爹让娘做的,那对鸳鸯,是他自己叠的。
哑哥和这些礼份的出现,让山妮儿的心宽慰了很多,也有了一点儿底气和仗意。至少让乡邻们知道娘家还是认了这门儿亲事,还没有把她彻底地扔掉。此时,山妮儿把哑哥引到大牛娘面前。
见到山妮儿的娘家人,大牛娘眼前又浮现出夜闹李家豆坊的一幕,面色又涂上一层灰暗。不过,哑哥拿来的那礼份子,还是让她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于是,就对山妮儿说:“给他找个地方坐下,正好菜都上齐了,一块吃吧。”
大牛就拉着哑哥入了席。
因为各自家里的饭桌都大小不等,高低不齐,所以,就按八婆的提议,用蒙着红布和新床单的木板搭起一个大方型“酒席”,这样,几十号人就都满满腾腾地围坐在一起,也围满了院子。
这会儿,诺大的方酒席上,已上满了酒菜,五颜六色,香气缭绕。面对粗瓷大碗的酒,成片大块的肉,乡邻们大快朵颐地吃着、豪放粗犷地笑着。陶缸装的酒,可以用碗?着喝,可以酒花四溅地撞。连声的笑语,像波浪似地在酒席上起伏着、荡漾着。这个时候的大牛和山妮儿,就时时被乡邻们招呼着,去敬酒、去纳福。
大牛娘吃什么都不觉得香,也没食欲去吃什么,每当她看见大牛拉着山妮儿的手去敬酒的样子,她的心就酸溜溜辣豪豪的。嗓子就又“叩叩”地咳嗽着。“快嘴帘”和八婆还有几个能喝爱闹的婆娘们聚在一堆儿不着边儿地“籁大膘”(荤话)。惹得爷们儿们一阵阵大笑。
大牛娘早就从他们身旁溜掉了。她没心情掺和,她烦着。她就觉得这里,是一口滚开的大锅。他们都是炖在锅里的嚼口,而她,就是锅外的一个饭勺儿,孤零、冰冷地搁置在一边儿……是她不想插进去,不爱插进去。就觉得从今往后,她真就是锅外的饭勺了。
当这口儿,滚开的大锅终于温热下来、冷却下来的时候,也就是乡邻们都酒足饭饱、闹完了洞房、撤回自家拿的家什物件回去的时候;也就是剩下了大牛、山妮儿和大牛娘的时候。
就在大牛和山妮儿要回自己的新房入睡的时候,被大牛娘喊住了:“都在我这屋吧,我都给你们放好了被。”
只见大牛娘在昨夜他们仨人睡觉的大炕中间,拉起了一道红色的幔帐。这条幔帐,把这炕一分为二划隔成两半儿。那幔帐,红得压抑,红得吓人,红得像凝固了的血块儿。大牛和山妮儿都傻了似地愣在那里。
“都愣着干啥?啥时候了,上炕睡觉吧!新被褥我不都给你们放好了吗?!”冷幽幽的话语,渗透幔帐,从那边传了过来。
他们是有婚房的,是被乡邻们帮着收拾出来的、布置出来的、刚刚还闹过的新房。新房就在东屋,可是娘为啥要这样啊!
大牛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幔帐,瓮声瓮气地说:“娘,俺们有新房,干啥还要睡在这里?”
娘“叩叩”地咳嗽两声,慢悠悠地说:“我怕。从打你爹走,咱娘俩就这一条炕没分开过。现在,也不能分开。我还咳嗽着,难受着呢!”
大牛紧紧地攥着山妮儿的手,不动地方。
“咋的,我说话不好使了呗!大牛,我是你娘,没有我就没有你,你要不认我这个娘,我这就死去!”
这番话,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硬是把大牛和山妮儿“捞”上炕去。山妮儿苦着脸,撅着嘴,任大牛轻手蹑脚地抱在怀里。大牛刚要灭掉灯火,就被娘制止住了:“新婚夜是不能黑灯的,有说道!”大牛就缩回手去,任由昏暗的灯光,摇曳在幔帐的两侧。
此时,大牛怀中的山妮儿,像火炭一样烘烤着大牛、点燃着大牛。山妮儿那被大牛刚刚解开两枚扣子的衣衫,露出了深深的乳沟儿。大牛把手顺着这乳沟滑下去,就是满手鼓胀胀的圆润。两粒樱桃似的乳头在大牛颤抖着的手的触摸中,越加挺拔起来,与此同时大牛胯间的坚硬,呼应着一种难以自持的欲望……
光滑的、炽热的两人,潜水样地轻轻钻进被窝儿。就在脚刚刚伸到下面时,就听一个碰撞的声响,大牛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面长方形的镜子。这镜子也被幔帐分割成两半儿。只要幔帐稍微有点鼓动,镜子里就能“越境”似地窥视到临界的一切。
大牛心里“呼”地升起一股怒火。但不是对娘,也不敢对娘。是对镜子。此时,他真想把镜子摔个粉身碎骨。但怒火终归没有压倒爱的欲火。他轻轻躺下,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碰到幔帐。他们在被的掩盖下,(此处略去若干字)。彼此咚咚的心跳,像是擂响着战鼓的鼓点儿,俩人的呼吸,也在这鼓点儿中急促起来——他们要蜻蜓点水,要山雨欲来风满楼,要飞流直下三千尺……
“叩叩叩”,大牛娘一声声咳嗽起来,她翻着身子,鼓动着幔帐,她故意用这些声响制止他们。她不愿让山妮儿就此夺走大牛,不愿让大牛从此疏远了她这个娘,更不愿意让大牛为了这女人的舒坦,泄了精华。
她一直记着她寡妇婆婆的话:男人一滴精,十滴血。在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死去的大牛的爹。想起他们合房时,他的贪劲儿、他那没完没了的劲儿、他那几天不泄就不罢手的骚性劲儿。她一直觉得大牛爹的死,与频繁的合房有关。就觉得痨病,就是“劳”累的。他就是累死的,就是精血放干了耗死的。这样一想,她就更害怕大牛也会像他爹一样。
她还认定:她的奶子,养育了大牛。大牛吃的,是她的奶水。可现在,他媳妇的奶子,是要夺走大牛,大牛吃的,是媳妇的迷魂汤。他一旦吃了这迷魂汤,大牛就会想着新娘,忘了老娘。
大牛娘越想,心里越是满满的焦躁和酸涩。她一边咳嗽,一边鼓动着幔帐,这边的大牛和山妮儿,就受了干扰。他们就像烈火旁的干柴,几欲燃起的时候,都被大牛娘的冷水给浇灭了……
本已停落在花蕊的蜜蜂,始终没有吸吮到香甜的花粉;早已摆开了桨的小船,却始终没有划进芦苇深处。大牛和山妮儿的这个新婚夜,就是在水与火的交战中,在忍和欲的折磨里,熬过去了。
连续好几个这样水与火交战的夜晚,大牛和山妮儿,仍旧是花蕊依然、玉树临风。当新婚第二天,“快嘴帘”让大牛娘展示新媳妇落红的白巾时,大牛娘竟把早已准备好的那块滴了鸡血的白毛巾,递给“快嘴帘”看。已示婚前大牛没有碰过山妮儿。大牛娘是早已料到“快嘴帘”会来的。
大牛娘的压制,到把大牛和山妮的情爱拉得更加绵长,把大牛和山妮儿的性欲酝酿得越加浓烈,以至于他们在干活或闲暇的空档里,都要有肢体上的亲近:亲吻、拥抱、触摸,撩拨得山妮儿在甜蜜中苦涩着、委屈着;鼓噪得大牛在压抑里煎熬着、冲撞着。
大牛娘时时像坝堤似的阻挡着大牛和山妮儿的爱河的流淌。可是,这汹涌、荡漾的爱河,终于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出了坝堤。
干柴与烈火终于啪啪作响地燃烧起熊熊烈火来。
可是,他们不是在自己的新房里,更不是在拉着红幔帐的那条大炕上,而是在野外的草窠里。
深秋与初冬有了交合之后,大地就一片金黄。远远望去,犹如一望无际的沙滩,又如浮动着绒毛的地毯。
在一个山坳里,在齐腰的枯草中,大牛疯狂地挥舞着镰刀。一片片枯草,夹着沙沙的呻吟,在大牛的喘息中,软软地倒下了。一层层,又一层层,不一会儿,就筑起了一个厚厚的、睻暄的鸟巢般的窝窝。
此时的山妮儿,正被大牛一点点地剥着衣裳。大牛先是慢慢地、细致地看着山妮儿、抚摸着山妮儿、亲着山妮儿、舔着山妮儿。山妮儿也在慢慢地凝视着大牛、抚摸着大牛、迎合着大牛。他们终于能那样从容、那样放松地认识着对方、探索着对方、欣赏着对方。
潮水在荡漾、在澎湃、在汹涌。多少个日夜的焦渴和克制,多少个日夜的期盼和向往,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不可抑制的洪流。大牛忽然像头咆哮的雄狮,大声呐喊着进入了山妮儿。山妮儿也畅然大叫着接纳着大牛。仿佛是小船在潺潺的湖水里滑行,又如同鱼儿在浪潮里腾跃……
在回荡于山谷里的呐喊中,在混合着山风的喘息里,大牛和山妮儿把憋在心里的爱欲,憋在身体里的力量,都纵情地释放出来。他们任草在身下欢唱,任风在耳旁昵语。他们那样疯狂地、忘我地交融在一起。(此处略去若干字)……
那一刻,山妮儿抓起身下那绺落了红的枯草,重重地摁在大牛的手中。大牛就紧紧地攥着,搂着山妮儿没完没了地亲着……
有着婚房婚被,可他们却要在大山窝里的草窠中野合。大牛怨恨着娘,可又心疼着娘、孝顺着娘、惧怕着娘。因为娘看不得大牛对山妮儿的好和对山妮儿的亲近,所以,在娘面前,大牛还要特意装出对山妮儿的漠然,有时还特意使出点爷们儿的气势,这样,大牛娘的面色就好着,心里就畅快着,就觉得在大牛心里还是娘重要。
但私下里,大牛对山妮儿好着呢、心疼着呢。他亲着山妮儿说:“你和娘就像太阳和月亮,我都离不开。我两只眼睛,一个是娘,一个是媳妇,我都要。为了娘,当她面,我要对你不好。为了你,暗地里我要对你更好!”
山妮儿知道在娘面前大牛是故意演戏,所以,也就配合着大牛。这样,大牛娘对山妮儿似乎就不那么苛刻了。有一次,大牛假意对山妮儿发脾气,为了看看娘啥反应,还做出要打山妮儿的架势。
可能是因为大牛装得太像,大牛娘竟对大牛瞪起眼珠儿,把山妮儿推进了里屋。大牛娘的这一“瞪”和那一“推”,竟让大牛和山妮儿心里一阵的暖呼,就觉得娘的心还是柔软的。
山妮儿和大牛始终还是被大牛娘安排在那条拉着幔帐的炕上。他们不敢弄出半点爱的声响,有一点点儿,娘都会鼓动起幔帐,在脚底下的镜子里怒视他们,就会借故起夜,“喳”地把灯点亮。
落雪了,他们野外的那个爱巢,已经被棉絮样的雪被给掩埋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再与娘一幔之隔地睡在一条炕上了。
大牛又焦躁得像伏天的知了,山妮儿也蔫巴得如干旱的禾苗儿。
那条大炕像烙铁,那道幔帐像火墙,夜夜烧烤着他们,煎熬着他们。大牛忍不住了,山妮儿受不了了。大牛就想起了八婆。
想到是八婆对娘的那番话语,才使娘总算接纳了山妮儿办了婚事,大牛就想把这事儿说给八婆。他觉得八婆总有办法。只有八婆的话,娘才能听、才能信。
于是,大牛就要去找八婆。可是,这么害臊的事儿,怎好开口对八婆说啊!大牛和山妮儿一合计,还是山妮儿去说吧,毕竟都是女人。为了能摆脱那夜夜的煎熬和胆怯,山妮儿还是红着脸去了八婆家。
八婆这次来大牛家,没带那个木匣子,进了屋,依旧甩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她先是上上下下瞅了瞅,然后,打着哈欠,就对大牛娘直奔了主题儿——
“大牛娘,没看我这哈欠连天的,昨夜,你家那死鬼又给我托梦了,埋怨着你呢!”八婆特意看了看收拢在一旁的幔帐,一呶嘴,接着说:“就为这。他是看得清清亮亮的,你不让大牛和山妮儿入他们的洞房,不让他们去做洞房里的事儿,这大牛的爹可就火了。”
八婆说到这,大牛娘眼角的肌肉,就有了一跳一跳的痉挛。她一边把摁在烟锅里的烟袋锅儿递给八婆,一面惴惴不安地问:“那,那死鬼还咋说?”
八婆接过烟袋锅儿,点着火,深深吸一口说:“他让你别再和他们睡一条炕。他说,你再不让他俩回他们的新房,那他就要在那边给弄个新房了!”
“啥!?那边?这……这……”大牛娘的声调都变了,结巴着,大瞪着眼睛瞅着八婆。
“还不明白?那边是哪儿呀?你赶紧放手吧,不然,你家那死鬼可要跟你争了。”
八婆只吐了几个烟圈儿,大牛娘就乖乖地答应了。八婆指着那收拢在一旁的幔帐说:“赶快把它摘下来吧,我把它烧了,也就告诉你那死鬼你照他的话去做了,他也就不怪罪你了。”
大牛娘听了八婆的话,嘁哩咔嚓几下就把幔帐撤下来了。她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才塞给八婆。她是觉得烧掉可惜,毕竟是新买的呀!
八婆看出大牛娘的心思,转过话题说:“实在不想烧,就压在箱底儿吧。只要别用它就行了。”大牛娘就麻利地把这幔帐放进了炕柜里。
可是,在八婆离开走出了院门的时候,大牛娘撵了出来,她把那幔帐卷巴着又塞给八婆:“还是烧了吧,省得那死鬼再闹迷糊。”
八婆就拿着帷幔看着大牛娘疲劳的身影,心里一阵阵发酸。她真想直接告诉大牛娘一个道理,但又怕她弄不明白,起反作用。这些娘们儿一辈辈地走瞎道儿,就是不肯抬头,年轻时候自己过着黄连一样的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又把下一辈的女人拉扯到自己经历过的道路上来,而且不动一点恻隐之心。
除了相依为命,把大牛当做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愿意被任何人分享之外,还有更可怕的一面。大牛娘也讲不太清楚,这就像许多恶性疾病是有血缘关系的老辈人传下的一样,大牛娘的心里一直贴附着一个恶魔。这个恶魔或许是自己在刚刚做媳妇与婆婆生活在一起,不断的,反来复去的屈服与抗争中长成的。有时候,大牛娘对山妮有了过分之举后也很痛苦,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早年的苦难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折磨她,提醒她,有时候还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一样,在山妮儿出现后便产生了神奇的咒语。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大牛娘都在偷偷地掐自己的心窝,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山妮儿?原因在哪里?如果大牛喜欢的是另外一位叫花妮儿,或者草妮儿的姑娘,结果还是眼前这个样子吗?
答案是肯定的。渐渐地,大牛娘发现自己许多伤害山妮儿的言语和法子,都是早就死去的婆婆,在自己身上用过的。那些当年自己有着切齿之恨的言语和法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使用出来,伤害自己的儿媳妇。每每想到这里,大牛娘便会后背发凉,惊出一身冷汗。听吧,那些刁钻刻薄的语言,那些阴阳怪气的腔调,就跟山谷的连绵不断的回声一般,自己只是在重复着婆婆的声音而已。
大牛娘也想阻止自己的行为,可是每次都是马后炮,吃的永远都是后悔药。
大牛娘知道大牛的幸福就是娘的福分,她心里很清楚,八婆她们都是为了这个福分而来的。大牛娘不像原来那样总是无条件地屈服心中的那个恶魔,大牛娘试着与心里那个恶魔悄悄地撕巴起来了。每每遇到大牛和山妮儿在一起有了那些亲昵的行为动作之后,大牛娘从适应到了完全接受,一步步地走向正常,是一段反反复复的漫长的日子。
大牛和山妮儿,才回到了自己的新房里,才没有了顾忌、没有了骚扰、没有了压制的交融。
从打分开了住,表面上大牛娘的面色还是阴冷,就像越来越冷的天儿。时不时地不会用话敲打山妮儿:“男人的精血金贵着呢,这女人的裤带得紧着点儿!别总想着自己受用,不顾男人!我可就这一个儿!”
山妮儿听了也总是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把头深深埋下去。
当大牛娘眼见着山妮儿的肚子鼓起来时,面色才一天天放晴了点。想到大牛有了后、续了香火,心里也就觉得对得起那死鬼了。
这个时候,挑水、担柴,凡是出力气的活儿,她就不再让山妮儿干了,而是她和大牛抢着干。而且大牛娘的嘴里多了一句口头禅:“带把的。”不管她是干活还是闲着,总是叨咕着:“带把的,带把的,带把的。”她觉得山妮儿只有生出带把的,才是续香火。
因为有了这个口头禅,“快嘴帘”一见大牛娘,就戏称她“带把的”。大牛娘也就乐呵呵地应着。这一叫,就叫开了、叫顺溜了。也直叫得大牛娘晕晕乎乎的、乐乐呵呵的。
要是家里饭桌上偶尔有了荤腥的东西,大牛娘也跟大牛一起让着山妮儿、夹给山妮儿,她觉得:这是给山妮儿肚子里带把的,而不是给山妮儿的。
从过了门,山妮儿一次也没回过娘家。她想家,想爹娘,想家里所有的人。可是,她又没脸回去。因为她是顶着“生米做成熟饭”的帽子嫁给大牛的,是被爹打着骂着跑出家门的。除了结婚那天,哑哥又来过两次,每次都给山妮儿拿点儿东西,不知是他买的,还是爹娘让拿的。每次回去时,他也都捎几块豆腐,也不知是否也是借故买豆腐才到这里看山妮儿的。
日子就跟眨眼皮儿似得快,转过年又该秋收的时候,山妮儿喊着叫着要临盆了。自然又是八婆过来,还有帮忙的“快嘴帘”。烧好了一大锅开水,备好了泡在酒碗中的剪刀、布块,八婆就在山妮儿的喊叫声中,在支起的两腿间,等孩子露头儿。
这个时候的大牛娘,躲在她的西屋里,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地念叨着:“带把的,带把的,带把的……”
“哇——”
东屋,孩子生出来了。哇哇的哭声,让大牛娘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她捂着胸口,想立刻奔过去,可又不敢奔过去。
“带把的,快过来,山妮儿生了!”是“快嘴帘”跑过来,把大牛娘拉进东屋。
当大牛娘的目光,落到孩子小腿儿中间的时候,“噗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地大嚎起来。她的哭声合着孩子的哭声,仿佛把整个李家豆坊都震动了。
当“快嘴帘”哈腰扶她的时候,大牛娘竟挥手给了“快嘴帘”一个嘴巴:“这哪是带把儿的?你这不是分明在笑话我、埋汰我吗?”
“啪!”“快嘴帘”竟出乎大牛娘预料地回了她一嘴巴,一字一顿地说:“以前你打俺的嘴巴子,我早就忘了,这个嘴巴子,是我现在回给你的!咱俩也都不是带把儿的,照你的意思,咱们小时候,爹娘就该给咱们掐死呗?!咱们也是人啊!”
“快嘴帘”的这番话,像点到了大牛娘的什么穴位似的,她愣怔怔地看着“快嘴帘”,继而,又拥住“快嘴帘”哭泣起来。这次是哭,而不是嚎。在这个哭里,参杂了复杂的内容。
没生出带把儿的,山妮儿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掩面默默流着泪。大牛握着山妮儿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才是第一个,咱再生,下一个,再再下一个肯定会是带把的!”
这个落地的娃,好像一下子扯开了大牛娘愈合的伤口。眼下的感受,又在重演着她当年的失落、悲凉和无奈。“丫头片子!还续什么香火啊!”
她哭泣着、自语着,亦如她曾经有过的那五次的自语一样。
她对山妮儿,又恢复到刚开始的样子。并且,像是山妮儿欠她什么似的,整日阴沉着脸,摔摔打打的。对那已经起了野合这个名字的女娃,连看都不正眼去看一眼,整个的家务几乎都甩给了山妮儿。
可是,偶然的一天,她正眼看了,并且看了好久。那是孩子会笑、会爬的时候。无意的一瞥中,大牛娘忽然感到像她姑姑小时候,也就是自己从小死去的姑娘。越看越像,越像越想看。她的心就忽然翻腾起来,沉痛起来。她就想:莫非是自己那死去的丫头转世了?因为像,就牵动了她心里最隐秘的一角儿,也复活了她对死去的姑娘的怀想。
也就从那天起,她的面色渐渐温润起来。她开始一点点试探性地去东屋的山妮儿那看孩子、哄孩子、抱孩子了,也随着山妮儿和大牛“野合、野合”地叫这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