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8 11:30
郭定远,秀山溶溪人,土家族,1932年生。1950年代初开始文艺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一部,短篇集三部;发表长、中篇小说十五部,剧本两部,共约五百万字。剧本《洞房花烛夜》获国家级奖,小说《恶梦》获首届中长篇儿童文学奖。西南民族文化艺术研究学会理事,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重庆作家协会、重庆戏剧家协会、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黔江地区文联副主席,秀山县政协常委。《土家族文学史》有专章介绍,入选《中国少数民族作家词典》、《中国当代文艺家词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词典。
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文学给郭定远带来过欢乐、希望,也给他带来过灾难、痛苦;文学伴随他在死亡线上挣扎,文学使他的生命之火越烧越旺。
名利的诱惑使郭定远选择了文学,百折不悔,直到白发苍苍,回想起来,真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 ,临死前还为画不圆那个圈而遗憾。
郭定远从小爱读小说,家中有一部《水浒》,众多的英雄人物形象占据了他幼稚的心灵。读初中时,因家庭变故缴不起学费,义结金兰的同学们,一个个伙肝义胆,策划“智取生辰纲”盗窃学校总务室,出手的两位“兄长”被抓获,十四岁的郭定远挺身而出,当即被学校挂牌开除。郭定远失学了,一点也不悔,至少在同学们的心目中,不失为重义气的好汉。
十五岁时,经人介绍,郭定远去国民党军队当了小师爷(文书)。从此,他常去书店读小说消遣,古典文学、武侠、言情、稗官野史,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要写小说,认为写书的人是才子,高不可攀。
长沙起义(1949年8月4日)后,郭定远如饥似渴地读了很多革命文学、苏俄文学。当时,他十七岁,在部队当文化教员,开始给部队报纸写稿,偶尔也发表几句顺口溜。解放初期,党十分重视文艺工作,大力培养工农兵作者,因此,《长江文艺》创刊后,郭定远被聘为文艺通讯员。
这时,他萌发了当作家的念头,李准的一篇《不能走那条路》,党报党刊转载,立即名播天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获斯大林文学奖,成了他走文学道路的动力。
郭定远赞赏丁玲的“一本书主义”。他觉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作品是不朽的。于是,他拼命写作,可悲的是眼高手低,一篇篇寄出又一篇篇退回。不过,那时的编辑部全心全意培养作者,每稿必复,对作品的主题、结构、人物塑造、语言,都提出具体意见,使他获益非浅。
1952年,郭定远复员回农村,途经重庆,用三分之一的复员费买了稿笺,决心走文学的路。
这年他二十九岁,好心的亲友劝他去教书,他觉得不自由,谢绝了。
1952年10月,郭定远终于在《西南文艺》(《红岩》前身)上发表了两百行长诗《带个信儿上北京》,同时刊载了鄢方刚(编辑)的评论文章。不久,他被邀请参加在重庆召开的“西南文艺通讯员代表会议”。当时,秀山交通不便,乌江只通木船,郭定远步行三百里到龚滩,乘木船下涪陵,由于时间估计不足,提前到了重庆,正好是旧年除夕,受到《西南文艺》主编殷白和编辑部老师们的热烈欢迎。当晚在心心西餐厅聚餐,一过年,二欢迎这个二十来岁的初学写作者,出席的有名作家、西南文联主席沙汀,还有编辑部的老师殷白、游藜、马戎、张晓、林彦、李眉、曾参明、鄢方刚、李楠、李中铁等,席上,沙老谈笑风生,还向郭定远这个后生敬了酒。
文学大师沙汀和土家族作家孙因曾经结下了鲜为人知的师生情。孙因激动万分,热泪盈眶,终身难忘。
会议在胜利大厦门(当时的西南军政委员招待所,现在的重庆宾馆)召开,重庆市委宣传部长任白戈自始至终参加会议,会议期间,见到了贺老总, 观看了陈书舫演出的《柳荫记》,郭定远这个土蛮子,还在大会上发了言。
在那次会上,沙汀亲自点名孙因发言。会议期间,沙汀还专门到孙因的住处看望,并主动承诺担任他的辅导老师。从此,沙汀就和孙因结下了师生之情,在沙汀老师的支持和鼓励下,使孙因坚定了崇尚文学、热爱文学、喜欢文学、走文学之路的信心和决心。
一篇作品给了他小小的名气。
1956年12月,四川省文学创作会议在成都召开。孙因又应邀出席。当时,沙汀担任四川省文联主席,沙老又专门到孙因的住处看望,回忆起在重庆开会的往事,他鼓励孙因:“党重视工农兵作者,国家需要工农兵作者,人民期盼工农兵作者,你不但年轻,有才华,而且头脑清醒,善于写作,只要努力学习,勤奋钻研,深入实际,深入生活,坚持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就会写出好作品。”孙因频频点头,暗中发誓,绝不辜负沙汀老师的殷切希望。
除沙汀外,孙因见到了中外闻名的作家巴金、李劼人、艾老、陈荒煤、李亚群和两位西德作家,他们的作品和名气,给了郭定远极大的鼓舞。
1957年,除在《红岩》等刊物发表作品外,单是在四川文联办的《草地》上,就发表了《狂想曲》、《老红军》四篇小说,
1957年,是孙因创作初获丰收的一年,除在《红岩》、《萌芽》发表作品以外,单在四川文联主办的《草地》(《四川文学》前身)上就连续发表了《做道场》、《老红军》、《狂想曲》、《歧路》等4个短篇小说,近五万字,均发卷首。由此,年轻作者孙因就开始小有名气,获得了青年作家的头衔,而且有点儿飘飘然,自我感觉青年作家的桂冠已戴在头上了。于是,他就向沙汀老师写信,要求离开边远山区,从事专业创作。沙老立即回信,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文艺工作者应该扎根在群众这块沃土中,才能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作品!”看到沙汀老师的回信,孙因感到羞愧,放弃了离开边远山区的念头,牢牢记住沙老师有谆谆教诲,扎根躲过了反右的厄运,极左的的魔爪却没有放过他,因小说《做道场》得罪了当地的某些权贵,1961年他成了“专政”的对象,身陷囹圄,发配新疆劳改。从此,他就和沙汀老师失去了联系。在狱中,这位年轻作家孙因并没有忘记沙汀老师的教诲,仍冒着生命的危险,偷偷地写小说、写剧本,和不公平的命运作抗争,做着不灭的文学梦。
名,令人陶醉;利,更是驱使他发愤的动力。
1950年代,生活水平低,稿费却比较高,省级刊物一般12-18元/千字,出书的稿酬比发表又高很多。当时,机关伙食每月仅六元,小学教师的工资不过十八元,如能发表一篇万字作品,一年的生活便不发愁了。
1952年发表《带个信儿上北京》,稿费80余元,亲友们都说郭定远发了,他也沾沾自喜。从此,他拼命写作,当然是写得多发表得少,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仍不断地在《萌芽》、《红岩》、《四川群众》、《草地》等刊物上发表,稿费收入基本上可以维持生活。
在“四川省文学创作会议”上,中央电影局长陈荒煤号召多写电影剧本,剧本投拍稿酬动辄数千,还有高额奖金;一等奖一万元,二等将八千元,三等奖六千元,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于是,郭定远自不量力,开始写电影剧本,失败了也不后悔,决心一举成名。
神童作家刘绍棠为三万元而奋斗,被批判得一塌胡涂。郭定远呢,也有目标,为一万元而奋斗,虽然没有人批判他,但只是天边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写了几部电影剧本,均原稿奉还。以后么,亡命民,坐牢,写作中断了,名利梦也破灭了。失去自由的郭定远,躲在阴暗角落里,先后写了两部电影剧本:《红菊花》和《将军之歌》,托人投寄给北京电影制片厂,企图改变自己可悲的命运。可是,带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灾难,批斗,逼得他几乎自杀。
文学伴随郭定远从弱冠走过花甲,名利的诱惑鞭策他勤奋写作。当然,作家的良心不允许他粗制滥造,社会责任感提醒他不能同流合污。文学创作将伴随他走向生命的终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宋代词人柳永的名句,成了他的座右铭。
创作环境是艰苦的,没有电灯,没有写字台,木板屋光线昏暗,蚊虫叮咬,只好坐在屋外的小凳上,以膝盖当桌,废寝忘食地写,个中甘苦,不足为外人道。初学写作,写得多,发表得少,幸运的是当时所有报刊均实行“邮资总付”,寄稿不花钱,由此可见国家对工农兵作者的关怀。
写诗写小说,要深入生活,郭定远得天独厚,周围有写不完的题材,关键是写作技巧、选材、提炼主题、安排情节,最难的是细节描写,没有生动真实的细节,描写人物活不起来。当时的老编辑们,如《西南文艺》的殷白、游藜,四川文联的李伍丁等老师,他们针对郭定远的作品,写了一封又一封长信,有的长达二十余页,其中游藜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给郭定远的印象极深,可惜抄家后片纸未存。
因而,郭定远的作品有所提高。
提高后,发表了,麻烦事也随之而来,不,应该说是横祸。
《做道场》(《草地》1957年6月)发表后,在家乡引起了强烈反响。这是一篇万余字的小说,写的是农村绝迹了的封建迷信又沉渣泛起,故事很简单:一位村支书的老娘死了,为了孝道,复活旧社会的丧葬仪式,于是,取缔了的阴阳、道士、巫师麕集灵堂,大做道场,超度亡灵,惊动了远近。结局当然是光明的,支书被告撤职,迷信职业者被送去集训。
一篇普通通的作品。
这类题材在边远农村俯拾皆是,似乎与政治无关,更谈不上于党于国于民不利,可是,兴问罪之师的却接踵而至。
先是村支书登门,说:“大侄子,你脑壳空(聪明的意思),千万别笔尖子发岔!”
郭定远摸不着头脑:“大叔,你说的什么呀?”
“直说吧,你幺婆去世了,请人看看坟地,你向省上写文章,安的哪样心?”
郭定远哑然失笑:“大叔,我不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白纸黑字上了书,想发财想昏了头,兔子不吃窝边草哩!”他愤愤而去。
郭定远知道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作品中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位支书确实请过阴阳道士,为逝去的老母念过经,他要对号入座,奈何?明知今后有好戏看,不怕官,只怕管,他不知文艺为何物,能说得清道得明吗?
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
不久,新任区委副书记张子豪登门,他是个年轻人,爱好文学,偶尔也向郭定远借书消遣,平时郭定远对他不错,烟茶之后,张子豪一脸冷笑:
“大作拜读了!”
“请张书记指教!”
“不敢!稿费不少吧?”
“嗯啦,如果不嫌弃,请张书记上馆子,管你吃醉。”
“当面道谢。大作有所指吧?”
“是的,眼下封建迷信死灰复燃,令人忧虑!”
“你也忧国忧民?”
“文学作品……”
“你寄出的稿子谁审查过?”
“编辑部……”
“以后送区委审查!”他拂袖而去。
郭定远茫然不知所措,之后很久才明白,这位书记的家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的老娘年初去世,丧事办得很风光,阴阳道士巫师端公各显神通,送葬的好几百人,写《做道场》之前郭定远一无所知,真是冤哉枉也!
搞创作得罪了当权人物,始料未及。这时,全国正开展反右斗争,郭定远虽不在机关学校,也惶惶不可终日,很有几位平时谈得来的朋友,当了右派分子。郭定远曾庆幸自己的选择,如果去教书,必是右派无疑。
紧接着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按月发工资”,中国农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好不快哉!令人振奋的是,区乡均成立了创作班子,写诗写小说写电影剧本,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成了作家、诗人。
郭定远好困惑!
“吃饭不要钱”只是昙花一现,公共食堂喝稀粥了,干肿病开始流行。郭定远靠积存的稿费买了些高价粮,也靠舅兄在粮站偶尔给几斤粮票,一家五口苦渡难关。1959年冬,公共食堂断炊了,社员们以野菜、稻草苞谷壳淀粉(用石灰沤烂)、斑鸠叶(一种树叶)、枇杷树皮充饥。村里不断地饿死人,先是壮劳力,再后是妇女儿童,有时一天死十数人,无力掩埋,夜里,狼群撕扯着无肉的尸体,凄厉的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中国农民纯朴善良,守着粮仓宁愿饿死,相信党和毛主席会救他们。不久,村里成立了干肿病医院,每天四两稻谷外加一个糠粑(据说可以消肿),几百人集中在一些空房里,等待死神的降临。
这是一个恐怖的年月。
一天早晨,郭定远在屋后的坟地里发现一具孩子的尸体,只有头和身子,胸腔被打开,不见了肝、心和四肢,几乎没有血,显然是死后被肢解的。郭定远骇然,大队干部们闻讯赶来…….
这是阶级敌人向党向人民公开进攻。
区委组织了工作组,由对《做道场》耿耿于怀的张副书记带队,成员有公社书记、支书老叔(他已脱产当公社干部)、派出所长,杀气腾腾地进了村。
先是撤换大队干部,理由是群众都挨饿,干部为什么不水肿?早有举报,集体盗窃粮食,偷杀肥猪耕牛,要一一查清,接着宣布红光大队(村)有暗藏反革命分子破坏,大家要擦亮眼睛。
当夜,郭定远被叫到工作组,几位当权人物摆开阵势,轮番提问:
“你见到吃人肉了?”
“你腐蚀干部,分了多少粮食?”
“干部们偷宰肥猪,是否你的主意?”
“干部、教师都水肿,你怎么不?”
“你写了多少反动文章?知不知道你是漏网右派?”
“你为什么仇视人民公社?”
郭定远知道,无须回答,全是《做道场》种下的祸根。他注定了当替罪羊的命运,不揪出搞破坏的反革命分子,他们无法向上级交待,谁叫你郭定远舞文弄墨呢?
第二天早晨,公共食堂贴满了大字报、漫画、庆幸“揪出了埋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郭定远”、“砸碎向党进攻的笔杆子”,“清算攻击三面红旗的反革命分子”, “反革命分子不投降决不收兵”………
中国有句老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位张子豪书记,自认为被《做道场》击中了要害,却不露声色,关键时刻给郭定远致命一击,手段之高,令人不得不佩服。
大字报、漫画轰击之后,郭定远被被强制到区里交待问题,白天和五类分子一起劳动,晚上写交待。郭定远愤慨,不就写了几首诗、几篇小说么?靠稿费生活有什么错?郭定远拒绝写。公社书记周雷鸣拍桌瞪眼,大骂反革命分子顽固,不会有好下场!事实证明,他的话是真理!
强迫劳动一个月后回家,才知道妻子(一个农村妇女)也挨批斗,抄走了埋在地板下赖以活命的几十斤大米,三个幼小的儿女饿得嗷嗷叫唤。郭定远哭了,古人有言,大丈夫不能养妻育子,何颜立于天地之间!
可是,政治风暴比饥饿更可怕!
当晚,郭定远梦见头上罩了一个很大很重的石碓窝……
秀山号称花灯歌舞之乡,以二人转为主,幺妹子全是男扮,纯属民间娱乐。登上舞台,则是1956年以后的事了。
1956年,重庆歌舞团的几位编导来秀山采风,发现秀山花灯音乐旋律美,舞蹈别具一格,记录了其中《黄扬扁担》、《一把菜籽》等曲调,由歌唱家们演唱,在全国传播开来,引起了各方面的重视。1958年,涪陵地区和四川省将举办文艺会演,区文化馆(后来撤销)馆长唐振声登门拜访,请郭定远写一个节目,指名要花灯歌舞剧,盛情难却,写成了《欢送劳模上北京》,先由区文化馆排练,参加县里的会演。
当时,参加会演的花灯节目,仍以二人四人对舞为主,《欢送劳模上北京》以歌舞剧出现,令人耳目一新,县文化馆(当时没有文化局)决定抽调全县的文艺尖子排练,参加省里的会演。
郭定远被叫到县里。
适逢重庆歌舞团的两位编导来秀采风,县里请他们当导演。他们建议剧本要修改,时间紧,几天之内演出队要出发。于是,在宣传部长孙远见、文化馆长张跃进的督促下,郭定远熬了一个通宵,遵照导演的意见,认真修改了情节和歌词,天亮之后又刻油印,投入排练。
彩排之前,郭定远被文化馆长叫去,客气而热情:“老郭,你辛苦了!”
老郭很感动:“应该的,这家乡……”
“宣传部的意思,请你多写几个剧本。”
“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很有才华,好好搞,争取到县里来。”
郭定远说“谢谢”了吗?记不得了!只记得演出队赴成都,秀山花灯歌舞以她优美的旋律、多彩的舞姿,像一朵奇花异葩在蓉需舞台开放。《欢送劳模上北京》荣获四川省人民委员会颁发的创作奖。从此,独特风格的秀山花灯,引起了省内外文艺界的关注。
演出队载举归来,会餐、合影,好的演员安排工作,皆大欢喜。
郭定远这个编剧被遗忘了!
仅仅是被遗忘倒也罢了,赴成都归来的区文化馆长唐振声告诉他,《四川日报》全文发表了《欢送劳模上北京》,郭定远对此竟一无所知。据说署名是“秀山县文化馆搜集”,为此,郭定远曾去信《四川日报》询问,也石沉大海。
郭定远去县文化馆找张馆长,问:“馆长,《四川日报》发表了我的剧本?”
“啊,好像有这么回事,我没有看到。不过,县里倒是印了一个本子。”
他取了一本,横排,果然署名“秀山县文化馆搜集”,郭定远很生气,问:“怎么回事?”
张馆长说:“大跃进嘛,不能突出个人,这是宣传部的意思,哦,省里的奖状也是奖给公社的………..”
还说什么呢?郭定远知道自己的处境,发表几首诗、几篇小说,有几文稿费,可是,没有地位,不少人由羡慕、眼红、嫉妒而轻贱而鄙视,估量你尿不起三尺高,抗争何益?
省里的奖状何时送到公社,郭定远不得而知。但这个金色框架嵌玻璃的大奖状,一直挂在公社会议室的大门上,直到郭定远进监狱,奖状仍熠熠生辉,并不因为作者当了反革命分子而失去光彩。这时,郭定远才佩服张馆长坚持不署作者名字的决定,确有先见之明。
当了犯人,一了百了,争名夺利,不如多喝半碗菜汤。命运捉弄人,不可逆转。
一个难忘的深秋之夜。秋虫唧唧,没有蛙声,青蛙被饥饿的人们抓来吃》,树梢月冷,天上星稀。
妻子和三个儿女(大的五岁,小的一岁半)进入了梦乡。郭定远手提军用挂包,站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妻儿,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有惜别:走,决心离开这生我养我的地方。
这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1960年10月15日午夜。几个月的情景铭刻心中,挥之不去:集中人力物力突击丰产片,六月了还在插秧,多数稻田只长一把草。秋收了,村里的稻谷不够交公粮。公共食堂停火了,干肿病继续流行。
粮食减产,是阶级敌人的破坏!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在区乡工作的几位友好向郭定远透露,县里召开了反右倾算账大会,对《做道场》怀恨在心的张子豪书记,大会发言点了郭定远的名,运动来势甚猛,要关、管、杀一批,以平民愤,都劝他要早作打算。
郭定远能有什么算?只有走!
郭定远自信无罪,写小说不犯法,决不能在饥饿和折磨中死去。农村的斗争是野蛮的,既有大气候也有嫉妒狂,触及灵魂更触及肉体,好汉不吃眼前亏,天下之大,此处不容人,自有容人处,手中有一支英雄笔,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出几部振聋发聩的作品,也不枉对文学执着的追求。
几位好友资助了十斤粮票,粮票金贵已卖至十元一斤,挎包装满了历年发表的作品,决定仍以卖文为生。
郭定远在床前站了很久,俯身吻了吻儿女,也吻了吻妻子。她压根儿没有睡着,一把拉住我说:
“半夜过了,快走吧!”
“娃儿全靠你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暂时不要写信回来,他们会抓你的。”
郭定远无话可说,明知是生离死别,纵在千言万语,又从何说起?
郭定远心酸地走了,偷偷地离开了家园,幸而那时狗已绝迹,没有惊动民兵。
夜风习习,饿狼嗥叫,去县城四十里,尚无公路,翻山越岭,倍感凄凉,使他想起了《水浒》中的林冲夜奔。
黎明前,郭定远绕过了县城,怕公安局的人认识他,稍不小心,抓获了办你个畏罪潜逃,岂不更糟!
太阳露脸山头,郭定远已到了石耶司,离家七十余里,至今想来,真是奇迹。石耶司是区所在地,国营食店只有渣豆腐,饥不择食,匆匆吃了两碗便甩开大步。
当天,必须走出四川管的地界,才能脱离危险。那时,郭定远二十八岁,饥饿中仍精力充沛,既是逃命,顾不得了,大脑不断地向双脚下达指令:“走,大步地走!”
黄昏时到达茶洞。
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描写的正是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和四川的洪安一河之隔,两岸仍以渡船相通。也就是说,郭定远已脚踏湖南土地了,被抓回的危险相对地减少了。
川湘黔边界,一脚踏三省,沈从文出了名,郭定远避了灾,就有这些好处。
郭定远找了一家旅馆住下,隔一条河,四川与湘南几乎是两个天地,饮食店居然有鱼,有红苕酿的酒,饱餐一顿之后,倒头便睡。步行一百四十里,好累。
此行何处?
有一位远房亲戚在江西云山垦殖场木材厂当书记兼厂长,家乡陆续有人去投奔他,有一位远房幺叔已去了三年,多次来信邀郭定远,因多方面原因,久未成行,眼下穷途末路了,只好找个立足之地。
离开四川,并不等于进了天堂,湖南的生活也很紧张,处处要粮票,价格也贵,身上不足三十元钱,不敢坐汽车,又步行赶到吉首。吉首是湘西自治州首府,住宿成了问题,旅社都要证明(至少是公社的),而郭定远只有杂志社聘为通讯员和省文联开会通知之类,代表不了身份。天黑了,仍在峒河桥上踟躇,终于发现桥下可以遮风避雨,喜不自胜,急忙跑下去,靠在桥墩上,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从此,车站、码头、桥洞、沙滩,成了郭定远不花钱财不要证明的旅馆,走常德,过洞庭湖,经长沙、株州、到达南昌。南昌不错,豆腐脑不要粮票,五分钱一碗,使郭定远大饱口福。云山垦殖场位于南昌与九江之间,属永修县,是老苏区,由于战争的劫难,人烟稀少,劳力奇缺。阴历十月初了,田里的二季稻和地里的红苕尚未收获,在当时不啻是世外桃源,暗喜不虚此行,至少不会挨饿。到达木材厂,十几个同乡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家乡的灾荒情况,其中竟有一位同村的表姐,不知何时嫁了来,还有一位龚四哥,是早年的中学同学,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表姐从食堂买来一斤大米饭,还有豆腐粉条,郭定远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吃了个一干净。
表姐眼圈红了,叹息:“看你这个秀才饿得……”
郭定远说:“君子修身不修口,不瞒表姐说,好久没吃过如此美餐了!”
表姐陪郭定远去见书记,这位同乡姓张,部队转业,虽不认识,但他的夫人是郭定远一位私塾老师的侄女,知道郭定远写诗写小说是位才子,夫妇俩十分热情,居然搞到几个鸡蛋为他洗尘。这位书记兼厂长介绍了他管辖的木材厂,有六个车间、两个采伐队、四百多工人,要郭定远暂时去家具车间当统计,不外乎记录工人的工时、产品数量、原材料消耗,上报厂部,工作十分清闲,最满意的是可以吃饱………..
可惜,这吃饱喝足的日子太短暂。有消息说,安徽几十万灾民逃入江西,两个省的官司打到中央,命江西限期遣返灾民。是真是假无关紧要,要命的是同乡书记受了牵连,厂里搞窝里斗,上告他收留大批同乡人,委以重任,于是,他被叫到总场部写检查。
眼见得呆不下去了!
幺叔、龚四哥要回去,问郭定远怎么办?郭定远刚逃了来,只领了三十元工资,回家不啻羊入虎口,表姐是有户口的,劝郭定远和幺叔、龚四哥远走他乡,他们也是有家难归的人,幺叔当过宪兵,龚四哥是地主少爷。
同病相怜!
同病们决定去新疆吃哈蜜瓜、葡萄、羊肉、牛奶,于是匆匆赶到株州,买了直达吐鲁番的火车票(当时的列车终点站),开始了长途逃亡。
饥饿和死神仍在神州大地漫步。
火车、轮船是逃亡者(后来叫盲流)的乐园,免粮票供应饭菜、糕点,虽然没有鱼肉,糕点多数是代食品,但旅客们很满足,可以买双份,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发愁找旅馆。
前途吉凶未卜,无意观赏沿途景色。江山多娇,已激发不起郭定远的诗情,只有过武汉长江大桥时,毛主席的“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的诗句,似乎在耳畔回响,黄鹤楼在何处?龟山蛇山在何处?忽然记起了儿时唱过的一首歌:
龟山蛇山,鼓着眼睛,
江水汉水,发出了吼声,
敌人的坦克车……
一股诱人食欲的肉香剌进鼻孔,睁开眼,身旁的鸭舌帽汉子正用小刀切一块大约二两重的猪肉,有滋有味地慢嚼细烟。郭定远直吞口水,妈妈的,真想伸手夺过来,孔圣人的“三月不知肉味”上了经典,可是这个秀山文豪郭定远呢,不知肉味已一年多了。车厢里大约有数十人向鸭舌帽围过来,同声问:“哪儿有卖的?”
鸭舌帽感到了威胁,忙将肉揣进口袋,手握小刀,傲慢而又自鸣得意,说:“上哪儿买去,毛主席、周总理还吃素呢!”
好几个不满的声音:“别卖关子,快说,哪儿买的?”鸭舌帽拨浪鼓似的摇头:“诸位,诸位,实话说吧,我是泰山猪场场长,死了猪,心疼闺女,给了一小块……”
众人才叹息散去。那年月,唉!
车轮滚滚,郑州,洛阳、西安、兰州……
亡命新疆,郭定远逃脱厄运了吗?没有,也不可能!时值隆冬,玉门关外白茫茫一片,火焰山被孙悟空煽熄火多少年,也是冰雪世界,乌鲁木齐欢迎他们的是收容所,然后顶风冒雪去中苏边境的布尔津挖水渠。当然,家乡的张子豪书记们没有忘记郭定远,不知何时去了一封电报,郭定远便锒铛入狱了!
时间:1961年6月11日中午。
以后么,在布尔津看守所戴了半年脚镣,然后是越狱,夜渡额尔齐斯河,在戈壁滩上昼伏夜行了二十八天,渴饮野羊血,智斗狼群,当过小偷,九死一生逃回家乡,迎接他的依然是监狱,喊冤叫屈无用,押送溪口水银矿劳改,其间又有许多传奇许多惊险许多辛酸,几番下决心自杀又舍不得尘世的一切,包括自己钟情的文学……….
十一届三中全会万岁!
邓伯伯以伟大政治家的气魄和胸怀,五类分子的帽子一风吹,郭定远于1979年走出了劳改队,失去自由长达十九年!
1980年,党中央作出平反冤假错案的决定。孙因这才得以平反,他从新疆归来,又恢复了创作的权利,重操旧业,决不放弃。无意中,他在报上看到与他断联系20多年的恩师沙汀已在北京主持文学研究所的工作,曾多次起过到北京去拜望恩师的念头,怎奈关山阻隔,留下了永远的遗憾。郭定远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作家,而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凡人,他认为,如果读者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得一点教益、一点享受,应该归功于文学自身的魅力。
郭定远重新提笔,写剧本写小说,终因中断了二十年,个中的甘苦不足为外人道,首先自己不是天才,灵感只能来源于勤奋,十几年来,除了因病住院,没有假日,像一条不知疲倦的老牛,拉着犁吃力地迈开脚步,直到生命的终结。
造化弄人,老牛最终能拉犁;女娲补天,文豪晚年才居家。
1992年,报载沙汀因双目失明回蓉定居,这年的11月份,孙因去三峡参加笔会,专门绕道成都,作短暂的停留,拟去看望恩师沙汀。他在省作家协会打听到了沙汀的住处,可他走到门口,看到全副武装的门卫就怯了胆,只好默默地回走,留下了师生之间30多年未曾谋面的终生遗恨。
1992年12月14日,沙汀与世长辞。孙因得知噩耗,抱头痛哭了一场。痛恨之余,选了自己的一套作品焚烧祭奠,让袅袅的青烟寄托他对恩师的无限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