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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情感小说

千回百折 by 绿叶草根

2020-12-9 13:36

老实人

 

木娃乘车回来了,一千多里,风尘仆仆。他见了世面,现在回到了爹妈身边。妈的鬓角、爹满脸的胡子都藏着笑意:木娃出息了,他能挣钱!妈脸上打皱了,每一条皱纹上的担忧和无奈都被木娃带来的春风扫除了。

木娃,还是那个老实娃,不晓得做作,也没有怪腔怪调,还是爹妈调教出来的那个木娃:憨憨的,傻傻的,老老实实的。谁说打工学校不出息人才,我们的木娃不是出息了么?

“爹,好!”“妈,好!”两个“哎”,先后出口,同时,四只眼睛的泪光就把木娃包围了。木娃长得比爹都高出了一个头,只见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把红板子,向父亲递过去。父亲把嘴向母亲一努,钱到了母亲手上。母亲小心翼翼地把钱收藏好,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在颤抖。

“老实人还是好,能学到真本事……也就是说,不愁还债了……”

半天,爹妈各说了半句话。

 

2011-9-12渝秀

 

神交

 

伯乐与千里马的遭遇,俞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之知音交往,自是千古美谈,且放眼观之,今日之人生际遇会出现惊人的与历史相似之处。一个人如果觅得知音,当是他一生中最大幸福。“蜗牛”之所以感激“云雀”,是因为他遇到并体验了这种幸福,在他的人生中万难抹去这个美好的记忆。
  “蜗牛”是教师甲的外号,其外号起因于此人动作笨拙。虽不愿拍马,却常拍马蹄。“云雀”是教师乙的外号,虽不愿拍马,却因多方面才干突出,被提拔上去了。于是,蜗牛在地爬,云雀在天飞,好像互不相干。可是,他们却是半生神交。
  当初蜗牛尚未出道,还在修理地球时,对云雀只有稀稀疏疏的淡漠印象,一言以蔽之:相识。
  蜗牛一次去赶石堤场,偶遇午休上街的云雀。蜗牛挑一副箩筐回家,快要走出街口,忽然被一人叫住:
  ——你是蜗牛吗?
  ——正是。
  ——你不认识我吗?
  ——认识。
  ——听说你在办农民夜校吗?
  ——一时心血来潮。
  ——说你还办得可以,学员都脱了盲。
  ——那是他们聪明。
  ——你愿与我交个朋友吗?
  ——怎么配得上呢?
  ——莫见外。我看你卖菜的钱全部买了家里的必需品,肚皮是扁的。这是一点钱和粮票,拿去吃点午饭。我下午赓即有课,不陪了。
  蜗牛看那云雀一脸和善,好意难违,接过了钱票。过后不久,蜗牛当上了民办教师。
  蜗牛远在八面山二岩脚,吃的是鼎罐饭萝卜坨,一个月难得赶一次石堤场。虽然很少与云雀谋面,却听别人讲到他的事迹。一次,云雀路遇一个兄弟学校的男生打板栗从树上摔下,摔得头破血流。云雀背上男生,让另一男生带路,把伤者背到了他的家。一看那家人穷困窘迫、家徒四壁,便将身上仅带的十几元钱、几斤粮票全给了伤者的父亲,建议他立即延医请药。伤者之父后来向人打听,才知做好事者乃是石堤小学的校长。
  云雀与蜗牛直接接触的机会本来就很少,此后更少了。蜗牛当民师也好,转正后也好,云雀有意无意地从蜗牛的同事、学生及学生的家长那里了解到蜗牛的许多故事。据说蜗牛教学有方,学生成绩常居本校第一二位甚至全县前茅,口碑不错。云雀对蜗牛的老黄牛形象印象颇深,所以他很相信这些故事的真实性。
  云雀从石堤飞到县城,又从校长升任县教委干部,无论他在何处,一直都在关注着与他接触越来越少的蜗牛。
  一个真实的笑话使云雀扼腕、痛心。笑话的主人公当然是被嘲笑的蜗牛。那蜗牛也笨得可以,居然背上一袋学术交流奖证找到县教委人事股长,把那一大摞红本本给股长看,要股长给他考虑晋升职称的事。股长心里好笑,只是脸上充溢不屑,他告诉蜗牛:要学校推荐才行。
  学校?不就是校长吗?蜗牛深知校长的厉害,他们就和当年生产队的队长、民兵排长和贫协组长一样,随时掌握着蜗牛的命运。蜗牛办农民夜校时申请入团,就是被“几个长”否定的。
  蜗牛虽笨,结果却在他预料之中;一任又一任校长,谁都卡住他的脖子,谁都不推荐他,他只见“副高”一直往别人身上飞。那些幸运的人,总与校长有这样那样的亲密关系,不是舅子老表干“亲家”,就是同学同姓同村邻,因而说“百分之三”就“百分之三”,说“晋升”就“晋升”,一路顺风,毫无阻碍。蜗牛看看“副高”十多年与己无缘,也就不去追求了。
  其实,这也只能怪蜗牛自己不行,交际能力太差,一不会吹吹捧捧,二不会察颜观色,三没有吃吃喝喝,四没有来来往往,哪位校长愿意理他呢?偏有人与云雀一样,对蜗牛深抱同情,忒爱管蜗牛的闲事,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一试的信息。信息时代,信息确实重要。蜗牛读电大,参加会考以至转为公办教师,都有人为他提供信息。
  还是上级公正,改革了职称评定的规则,不由校长推荐,而由教师自己申报。蜗牛一看自己条件并不怎么完备,也就不想动弹,懒得去操空心。旁观者清,看到他中一职称已20年矣,年龄更是逼近退休的门槛。皇帝不急太监急,便有多人一再怂恿蜗牛。蜗牛心动了,就去县教委领了一张表,边学边填。在职校长有意无意在手续上作梗,害得蜗牛爬上爬下,几经周折;好在幸得副校长和县教委人事科干部帮忙,好歹填完申报表,交了上去。以后的事呢?那是云山雾海,可望而不可即,反正是“棉絮包脑壳——信撞”,莫去管它。他这样想,也就心安理得地回到学校站最后一班岗去了。
  蜗牛执教,讲究“不误人子弟”,所以几十年如一日,最后一班岗也站得漂漂亮亮。别人教快班,他教慢班。在几个慢班中,他教绩仍居第一位。
  个人的职称晋升不晋升并不要紧,学生的学习半点也耽误不得。
  这些情况,云雀从几条渠道得知,不免有所触动:我的眼光没有看错。
  申报表到了市里,云雀因是职称评定委员会委员,所以看到了蜗牛的申报表。明眼人一看就知,仅从材料上看,蜗牛属于两可之间。两可之间,充满尴尬之味,这滋味蜗牛闻不到,云雀却为他难受。云雀决定拉蜗牛一把,要把他拉出尴尬的困境,还他一个教育人生的最后辉煌。凭什么?凭良心,凭相知,真正的相知,根深蒂固的相知。
  只有与酒肉金钱没有一丝一毫瓜葛的相知,才是真正的相知。
  在职评小组会上,大家讨论蜗牛的申报表时,都想听听云雀的意见:“你们是老乡,了解底细。”
  老乡认老乡,心里亮堂堂。云雀慷慨陈词,竟是诗一般的语言:“要让这位老同志过关。他后年就要退休了,我们有理由认可他教育人生和教学业绩的辉煌。他办过农民夜校,有奉献精神;当过民办教师,从不误人子弟;转正后一直在教改的路上探索,材料上的大部分内容就是证据。他在讲台上默默耕耘几十年,是一头老黄牛,扎根山区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他教学有方,教绩常居前茅,学生及家长均口碑甚佳……”
  掌声一片,为云雀的据实以告、仗义执言喝彩,也为蜗牛数十年如一日呕心洒血的执教精神喝彩。
  “大彩”还在后头,蜗牛成功晋升副高职称,接着又赶上了“工改”,未班车坐得稳稳当当,辛勤的教育人生画上了圆圆的句号。为此,他高兴地写了一副对联以抒发情怀:天生我材必有用,好比船靠码头客挤货压;人得机遇堪顺心,犹如车到山前柳暗花明。
  后来,云雀在不经意间把他自己仗义执言的故事透露给了一位朋友喜鹊。喜鹊“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因此,蜗牛才得知自己晋升“副高”的原委。
  喜鹊不光报喜,还给蜗牛揭谜底,指迷津:
  ——云雀是市里职评委员会的委员,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帮了你的大忙,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好你个蜗牛,躲在蜗牛壳里,世事皆不知。(把云雀仗义执言的故事讲述了一遍)这下该知道了吧?
  ——知道了。他不光现在帮我,以前也帮过我;他不但帮我,还帮了别人。
  ——你呀,笨蜗牛,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云雀一生助人为乐,他帮助了人总是不动声色,许多时候,受惠人都不知惠从何来呢?
  ——我就是一个。
  ——你还算有良心。你知道吗?你当民办教师,是他推荐的;你转公办老师之前的一扒拉信息,都是他托人转告你的;你不敢申报中学高级教师,也是他托人来做你的工作的。不过我还要告诉你,此人从来不要别人报答。
  蜗牛不顾喜鹊的忠告,准备买两条“玉溪”、一瓶“茅台”,去看看云雀,谁知才向店主开言呢,就被神出鬼没的云雀挡了驾:
  ——用不着这些……
  ——一点小意思。
  ——不必了,你我相知多年,只是交往少点而已。朋友嘛,不要搞复杂了……
  蜗牛最终只能讲几句感谢的话。他对云雀此时才完全相知:云雀的仗义执言,那是他品德的高洁。任何物质的感谢都属多余,都可能是对云雀高尚品德的玷辱。
  云雀与蜗牛都退休了,常有见面之缘。但是,两人都各有各的“老有所为、老有所乐”,所以仍然交往不多。不过他们之间的神交,那是铁板上钉钉,铆钉加电焊,不可动摇,也不可改变了。






伟大的继母情满人间

 

宇宙有地地有人,人贵有情情在心,感情撒到天地去,天上人间都是情。

理性之情是良心,良心之精是真情,真情之文是情学,情学之表是文学。谓予不信,请到生活中去求证。

普通的人,普通的心;美好的人,美好的心。美好的人在苦难中挺立,美好的心在艰辛中炼成。

她,冉明蓉,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闺女,出生在贵州省松桃县永安乡大溪村冉家组。家中她最小,两岁时母亲去世;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她,常常被邻居嘲笑为“无娘儿”,在心理上一直留有难以抹去的阴影。父亲为了他们的成长,一直没有再娶。没有母爱,成为她今生永远的痛。虽然没有后母,但她自己却当了继母,所以“继母”这个词深深的烙在冉明蓉心中,

既然人心都是肉长的,为什么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偏要往别人破碎疼痛的心上撒盐,巴不得把“无娘儿”打入十八层地狱,太无良心了!她甚觉人心不古,十分反感。而父亲则抛弃了个人后半辈子的幸福,却成全了他们四姊妹,他们四姊妹终身难忘。她要做一个像父亲那样有良心的人。做一个有良心的人,就是要向善, 就是要行善,就是要积德。

冉家之女初长成,纯净的山泉水汇入了打工大潮,并遇到了意中人兰显明。

兰显明居住在塘坳乡坝麻村兰家沟组,是一个比冉明蓉大12岁的已婚男人。2001年,在外打工的冉明蓉经人介绍,认识了朴实本分的兰显明。冉明蓉一开始对兰显明并不是很满意,但得知兰显明家庭情况很具体,他为过世的妻子治病欠了债,还有6岁的兰琴、2岁的兰宇两个女儿,冉明蓉心中就替那姐妹俩揪心,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活情景。她想:兰家姐妹俩这么小就失去母爱,生活真不知该怎么过。最后,她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毅然选择嫁给兰显明。两人相亲相爱,共同努力,一起打工,一起养家,生活虽不宽裕但和谐幸福。常年在外打工的冉明蓉虽然与兰家俩姐妹交流少,但心中时刻牵挂着她们,每到换季时,她都会寄新衣服给她们,兰琴和兰宇逐步走出了失去母亲的阴影。冉明蓉力求当好继母,当好一个平凡的母亲,用自己无私的母爱撑持好这个家庭。随着两人爱的结晶——小女儿的出生,这个曾经濒临破碎的家重新焕发了生机。

 2002年底,冉明蓉和丈夫带着刚半岁的女儿以及采买的年货回兰家沟老家过春节。大年初一,兰琴背着小妹妹玩,回家时不小心将妹妹从背上摔了下来,当时兰琴心里很害怕,心想就算是亲妈也要被打一顿,更何况还是摔了后妈的女儿呢。可冉明蓉走过来不但没有打她,也没骂她,反而问兰琴伤着没有。兰琴心中一动,好想叫她一声妈,但她还是没叫出声来。
    一天吃晚饭时,兰琴终于喊了一声:“妈,吃饭了!”冉明蓉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没答应,紧接着兰琴又叫了一声她才听见。那天夜里,冉明蓉激动得失眠了,睡梦中都还在微笑,心中好像吃了蜜糖一样。她在想:我的付出得到了两个女儿的认可,我终于找到了做母亲的感觉。
    老天爷似乎也要考验冉明蓉做一个好后母的韧性,不断给她磨难。2006年5月,大女儿兰琴打电话来告诉父母:背部疼痛得很厉害。得知消息后,冉明蓉要丈夫把兰琴尽快接到广州医治。经检查,方知兰琴患特发性脊柱畸变侧突,且已达75度。根据医生的要求,她决定把打工积蓄的3万多元拿出来,就在广州一家医院用中药治疗,病情很快得到控制。

冉明蓉每天早上6点钟起床,为兰琴煎药然后才去上班;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刚好可以回家给兰琴熬药;下班再继续。4个月的治疗,她天天如此,从不抱怨。为了省吃俭用,冉明蓉和丈夫吃工厂食堂的工作餐。平常是打两份饭再分一份给小女吃。在兰琴治病的日子里,他们便把两份分作四份,省下的钱给兰琴治病。亲戚朋友都说冉明蓉傻,说为不是亲生的女儿那样付出实在不值!但她不为所动,一心一意要治好兰琴的病。
     2007年,冉明蓉看了 歌颂好后母的影视《春天后母心》,大受感染。琇娥是本剧的中心,前夫出海打鱼因病暴死海上,被大伯骗嫁给丧妻的屠夫张德堡。张德堡带着两个小孩和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父亲,以杀猪为生。琇娥带着两个孩子和张德堡结婚后,善良的张德堡又在街上捡回一个流浪的小叫花子大龙。这个组合的家庭在从矛盾中刚刚开始融合、和谐的时候,张德堡抱病不治而亡。个性坚强又不失面对生活的希望和勇气的琇娥,一人独自承担一个特殊家庭的重担。这个家中有来自不同血缘关系的孩子,还有患老年痴呆如同小孩的公公。一个坚强的母亲在这个兵荒马乱的的年代独自教养这群孩子们,当中饱含着欢笑与血泪。

冉明蓉决心要做生活中的琇娥。她想:现在环境条件好多了,我应该比琇娥做得更好一点。

2009年6月,已读初二的兰琴打电话给父亲说:不想读书了,要外出打工挣钱治自己的“驼背”。兰显明知道肯定是女儿病情恶化了,但治疗又需要一大笔钱,钱又从何而来呢?细心的冉明蓉发现丈夫连日来闷闷不乐,一问才得知实情,她非常揪心,立刻四下打听,得知重庆有一家医院可以做此种手术但需要8万元,她与丈夫商量借钱给女儿治病,可兰显明想等钱凑齐后再治疗。冉明蓉焦急的说:“没钱,我们可以先借款,我也可以承担狠心后娘的名声,但女儿却不能耽搁最佳治疗时期, 否则她一辈子就毁了。”顾不上丈夫的犹豫和担心,她立刻四处借钱,找到姐夫让他为其贷款,找亲戚朋友东凑西借,两天内就把88000元交到兰显明手中。去重庆前,她把8岁的小女托付给一起打工的乡亲,只给她留下33元零钱。
    6月12日,兰琴在重庆大坪医院顺利地实施了手术。由于兰琴背部伤口很大,医生嘱咐每小时给她翻一次身。冉明蓉与丈夫轮流值守,买了两只小塑料凳子,坐在女儿病床前给女儿翻身。忙乎折腾下来,她整整瘦了一圈。

在陪护女儿的19个日日夜夜,为节省开支,冉明蓉与丈夫每天都只能吃方便面。兰显明心中很歉疚,在给女儿买稀饭时,顺便给冉明蓉也买了一碗,想让她“改善”一下生活,冉明蓉让他莫乱花钱,还把自己那碗也给了女儿吃。
    兰琴除特发性脊柱侧突外,腹部还有一个神经纤维瘤,出院时医生叮嘱必须在4个月内手术切除,需要费用3万元左右。两年后还要2万元,取出脊柱内钛合金固定物,这一纸诊断书让本就已经欠下5万元的家庭再响晴天霹雳。但一想到兰琴的脊柱,已从75度校正到20度,走路时和常人没什么区别时,冉明蓉感到无比欣慰,又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女儿撑起一片天,只要女儿能够健康幸福,就算豁出自己的一生也值。
    别人问她:“你为不是亲生的女儿如此付出,让自己承担那么重的债务值不值?”冉明蓉哽咽地说:“我只是感觉对不起兰琴,怕借不到钱,不能及时给她动手术取出肿瘤。欠债我不怕,反正我还年轻,又有劳动力,只要再坚持几年就一定能渡过难关。”

她坚韧无私的母爱感染了兰琴,兰琴觉得媒体上宣传的那些好人、讴歌的那些道德模范,就在家里,就在身边,就在心头。在被泪水浸湿的本子上,兰琴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妈妈,我爱你,你是一位伟大的继母!是世界上心灵最美好的妈妈!世上至爱是母爱,世上最美是我妈!”

兰琴忘记了妈妈是继母,而是永远地把她看成了亲生母亲。

兰琴为人妻为人母以后,每回娘家一次,就要给母亲梳一次头。这一次,是在母亲动了一次手术之后。

这一把用了多年的旧梳子,滑润无比,上面还深染着属于母亲的独特髮香。兰琴用它小心翼翼地给坐在前面的母亲梳头;小心谨慎,尽量让头髮少掉落。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从七层楼的病房玻璃窗直射到床边的小几上。母亲的头顶上也耀着这初夏的阳光。她背对兰琴坐着,花白的每一茎髮根都清清楚楚可见。

  唉,曾经多么乌黑丰饶的长髮,如今却变得如此稀薄,只余小小一握在兰琴的左手掌心里。

记得小时侯最喜欢早晨睁眼时看到母亲梳理头髮。那一头从未遭遇过剪刀的头髮,几乎长可及地,所以她总是站在梳妆前梳理,没法子坐着。一把梳子从头顶往下缓缓地梳,还得用她的左手分段把着才能梳通。母亲性子急,家里又有许多事情等着她亲自料理,所以常常会听见她边梳边咕侬:讨厌死啦!这么长又这么多。

有时她甚至会使劲梳扯,好像故意要拉掉一些髮丝似的。全部梳通之后,就在后脑勺用一条黑丝线来回地扎,扎得牢牢的,再将一根比毛线针稍细的钢针穿过,然后便把垂在背后的一把乌亮的长髮在那钢针上左右盘缠,梳出一个均衡而标致的髻子;接着,套上一枚黑色的细网,再用四支长夹子从上下左右固定型,最后,拔去那钢针,插上一金色的耳挖子,或者戴上有翠饰的簪子。这时,母亲才舒一口气,轻轻捶几下举了的双臂;然后,着手收拾摊开在梳妆上的各种梳栉用具。有时,她从镜子里瞥见兰琴在床上静静偷看她,就会催促:看甚么呀,醒了还不快起床。

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对于母亲梳头的动作,兰琴真是百觑不厌。心里好羡慕那一头长髮,觉得她那熟练的一举一动也很动人。

兰琴曾经问过母亲,为甚么一辈子都不剪一次头髮呢?她只是回答说:呶,就因为小时候你阿公不许剪,现在你们爸爸又不准。

自己的头竟由不得自己作主,这难道是三从四德的遗迹吗?兰琴有些可怜她;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庆幸她没有把这样美丽的头髮剪掉,否则就看不到她早晨梳的模样儿了。跟母亲那一头丰饶的黑相比,兰琴的短又薄又黄,大概是得自父亲的遗传吧,这真令人嫉妒,也有些儿教人自卑。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老式贤妻良母。虽然她自己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自从兰琴有记忆以来,她一直勤劳不辍。她天天辛勤劳动,还要伺候父亲和一家人;全家人的衣服,也都得她亲手漂洗。家人的皮鞋是她每天擦亮的,她甚至还要在周末给子女们洗晒球鞋。

母亲当然也很关心子女的读书情形。她不一定查阅或指导每一个人的功课只是尽量替孩子们减轻做功课的负荷。说来惭愧,直到上高中以前,兰琴自己从未削过一支铅笔。房间里有一个专放文具用品的五斗柜,下面各层抽屉中存放看各色各样的笔记本和稿纸类,最上面两个抽屉里,左边放着削尖的许多粗细铅笔,右边则是写过磨损的铅笔。兰琴兄弟姊妹放学后,每个人只要把铅笔盒中写钝了的铅笔放进右边小抽屉,再从左边抽屉取出削好的,便可各自去写功课了。从前并没有电动的削铅笔机,好像连手摇的都很少看到;每一支铅笔都是母亲削好了的。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未免太过宠爱儿女们;然而当时却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激。有一回,兰琴放学较迟,削尖的铅笔已被别人拿光,竟为此与母亲过气。家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那么多,我真想不出母亲是甚么时间做这些额外的工作呢?

岁月流逝,子女们都先后长大成人,而母亲却在们忙于成长的喜悦之中不知不觉地衰老。她姣好的面庞有皱纹出现,她的一头美也花白而逐渐稀薄了。

这些年来,兰琴一心一意照料自己的小家庭忙看养育自己的儿女,更能体会往日母亲的爱心。女儿不再能天天与母亲相处,也看不到她在晨曦中梳理头的样子,只是惊觉于那显着变小的髻。她仍然梳相同样式的髻子,但是,从前堆满后颈上的乌髮,如今所余不及四分之一的份量了。

  近年来,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往昔,由于心脏机能衰退,不得不为她施行外科手术: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乾电池装入她左胸口的表皮下。这是她有生以来首次接受过的开刀手术。她自己十分害怕,而亲人们更是忧虑不已。幸而,一切顺利,经过一夜安眠之后,母亲终于渡过了难关。

数日后,医生已准许母亲下床活动,以促进伤口癒合并恢体力。可是,母亲忽然变得十分软弱,不再像从前翼护着小苗的那位大无畏的妇人了。她需要关怀,需要依赖,尤其颇不习惯装入体内的那个乾电池,甚至不敢碰触也不敢正视它。好洁成癖的她,竟因而拒绝特别护士为她沐浴。最后,只得兰琴出面说服,每隔一日,亲自为她洗身体。起初,母女两个人都有些忸怩不自在。母亲一直嘀咕着:怎么好意思让女儿洗澡吶!

兰琴用不熟练的手,小心为她拭擦身子;没想到,她竟然逐渐放,终于柔顺地任由兰琴照料。兰琴的手指遂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母性的慈祥和温柔,爱怜地为母亲洗澡。相信当幼小的时候,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慈祥温柔地替沐浴过的。于是,突然分辨不出亲情的方向,彷彿眼前这位衰老的母亲是娇爱的婴儿。的心里漫了高贵的母爱……

  洗完澡后,换穿一身净的衣服,母亲觉得舒畅无比,更要求兰琴为她梳理因久卧病床而致蓬乱的头兰琴拉了一把椅子到窗边。从这可以眺望马路对面的楼房,楼房之后有一排半被白云遮掩的青山,青山之上是蔚蓝的天空。从阴凉的冷气房间观览初夏的外景是相当宜人的,尤其对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恐怕更有无限爽快的感觉吧。

  起初,母女互相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多久以后,却变成了兰琴一个人的轻声絮聒。母亲是背对看兰琴坐的,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许是已经睏着了吧?兰琴想她大概是舒服地睏着了,像婴儿沐浴后那样……

  嘘,轻一点。兰琴轻轻柔柔地替她梳理头,依照幼时记忆中的那一套过程。不要惊动她,不要惊动她,好让她就这样坐,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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