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庞淯与烈妇赵娥---烈烈凉州一对传奇母子的千年背影

陈草旭变

烈烈凉州



淙淙汩汩二千年已逝，没有去过那里，只知道漫漫的走廊已碧。

庞子异那晚，听到张猛杀刺史邯郸商，匆忙前往。寻找商的尸首不就。

那尸身在哪里？是春风还是秋景？在浩浩烟尘中的历史文载中，谁有能找得到。

在茫茫的岁月里，那庞子异，酒泉表氏，知闻张猛死诏：“敢有临商丧者，死不赦。”“但我就是要见他，泪祭他，谁惧死？”庞子异切齿道。

                        一

如其庞淯庞子异，何以顾忌“破羌长”是否转正，而是挂印授，辞去凉州从事，到朋辈中四处四处哭诉，要追张猛之罪。虽然亲朋相迎，却纷纷劝阻：此事退避不及，不能参与，又何来追谁罪责？那张猛势如篝火，凶险厉害，我们怎么能挡得起？你讲情讲义，但确实无力回天，愿望难践啊！

摇曳的烛光之间，庞子异盯着案上的菜肴酒水，饮一大白，起身告辞。

如是几番，默默的离开几地几家人脉之际，天已巳时。庞子异四顾无人，站在蓝天之下，那长长的蓝天之下，缓缓的走不知几许，在一条小河岸边坐下，流泪此清清溪水。

庞子异回到家，不言语，至卧室，从箱底翻出檀木匣子，寻钥开锁，里面是母亲的诸多遗物，其中一个小包，取出来，打开折叠的红布，里面是一把涂油的匕首，那年的匕首。

匕首入怀，并不交代家人，大杯饮酒出门。

张猛之宅，在林林深处，风沙阵阵，已无白昼里雀鸣马嘶，却有森严侍卫，值班巡视。

                         二

张猛，字叔威，因家族垂荫，任武威太守。

张猛之父张奂，甘肃安西人，早年师从太尉朱宏，窗下寒暑，吝惜春秋，研习《欧阳尚书》，昼夜孜孜不倦；精读熟识《牟氏章句》，并予以删减，学问深邃广大，渐次成名。

汉桓帝时，依西汉官例，举贤良，入宫帷，大方礼对汉庭那群贤广才。春光浩荡的威仪之前，身装素素，对策回问，方方凛凛，从答如流，随为众官员评议为对策首义。朝廷授为议郎。

此仕之途，依然以河西凉州为本域，先任安定都尉。期间，域外南匈奴来犯，有七千余人起兵反汉。于内蒙古西北，东羌也出兵响应，进攻张奂的大营。

营寨寒风，冻旗翻翻。张奂营垒中只有二百多人。但是张奂愤然果敢，率领军士出击。一面派遣将领抚慰招降东羌部落。同时打通关节，忙碌联络各地豪强，招降诸部勇士，协力攻打叛军，节节取胜，最终安定郡内。

158年，张奂诱降反叛的乌桓，又对反复无常的南匈奴诸部落叛贼，各个突袭击破，诛杀休屠各部落首领，联合力量，怒退鲜卑。维护东汉东部之安定，深服民众，德彰朝廷，功勋一代。

163年，张奂被任命为武威郡太守，职守期间，平徭均赋，革除民间陋习，累累仁义，百姓立其生祠。

仕宦生涯结束，明明灭灭，书社之外，帷幕之里，在弘农故乡，闭门不出，讲诵弟子千人儒经，著《尚书记难》三十余万字。181年，张奂在家中去世，终年七十八岁。

                   三

张氏一族，清名节操，蜚声河西；勋绩德望，显赫凉州。其退休之际，朝廷随任其子张猛接任太守之职。张猛任职之前与邯郸商同龄，两小相伴，熟而无拘无束，渐之无礼，乃至于相戏相侮，终究猜疑成恨。待到成年为官，不仅断绝来往，甚至道路遭遇，而相互敌视。

终于有个机会，张猛逮捕邯郸商，押至府邸软禁；邯郸商惶恐，在一个月夜，登院墙，踏屋脊，出逃时为森严侍卫、值班巡视的张府卫士抓获。张猛闻讯大怒，背身不顾，不再听邯郸商苦苦哀求，决绝杀之。

杀之仍不释恨怨，闻其旧朋故知多有悼念之意，不平之情，随而放出话来：“敢有临商丧者，死不赦。”此时此际，庞子异闻讯而来。

回顾张猛之父张奂，为人正直的例子，是和董卓的相识，虽然曾经共事，然则看清董卓面目，识人知性，即使走廊相遇，拱手施礼而去，不再与其交往。可知张氏家风了得，如实恩泽张猛，张猛起初逮捕邯郸商，没有立即杀掉，应是这般缘由，也是庞子异没死在他的刀下的原因。

其先，庞子异在雍州为官，邯郸商是他的上司，两人情投意合，交往甚好，蓄生情义，听闻故主被张猛杀害，悲愤交织，寻尸首不及，无以祭奠，终是弃掉官职，昼夜奔走，在秋夜冷晨，遍求故交，哭诉无果，随胸怀利刃，前往森森张猛之宅。

一人力薄，哪里会有可乘之机，很快被张府卫士擒获，被缚捆绑，压倒张猛门下。

张猛询问究竟：我与你也算旧相识，为何前来刺杀？庞子异切齿道：“你和邯郸公为故交，你不及情义，你恨心相煎，你不仁不义，我凉州豪杰，应当共诛；邯郸公是我故主，知遇之恩，无以报答，我虽无能，为不平为伸冤，当杀你此贼！杀你此贼！”一边挣扎着扑向张猛。

张猛的属下，一脚踢倒庞淯，一顿暴打，庞子异仍然骂不绝口。张猛沉默不语，终于叹息着制止。张府几个属下，愤然请求杀了狂妄而违张府之令的庞淯。张猛叹息道，忠义之士，还他利刃，放他走吧。

庞子异抱必死之心，听到这般当着众人的赦免，忽然惊讶。张猛又说道：“想想的母亲？你的母亲所作所为？回去吧，回去照顾你的家人吧！”

这样的事件，在巍巍凉州传颂，庞淯张猛忠义之举，在河西皆称为英豪。庞淯由此出名，秉忠之情，蹈义之为，荡荡清流，烈烈飞沙。汉代习俗及为官之道，声名之间，庞淯随之为太守徐捐聘为主薄，做秘书，管文案。

那个夜晚，不见远处烛火，漫漫时光深沉，微有人语飘落，传来更远处驿站的马蹄声声。

四

凉州之地，十里一豪强，五十一豪宗。后郡人黄昂造反，招募千多人围攻郡治所禄福县城。混混秋雨，西凉夜寒，棉被围身，冷气袭人。庞子异不顾劝阻，辞别妻儿，连夜坠城墙而出，于客栈寻得代步马匹，疾驰官道。

庞子异匆匆告急于张掖，希求郡守迅速出兵。太守疑为假传消息，也是假私自家出兵亏损。庞子异则泪汗交流，焦虑急切，愤然抽出宝剑，以死相逼，方得如愿。敦煌郡守也以同样的方式驰援，于深秋的雨夜开始发兵。当年那数千士兵，连夜聚集，凌晨出发。

河西凉州遍野之地，西北大地的风冷，祁连山下胡杨树醉人之美，侧影的湖水之里，云朵点染，那深深的蓝。庞子异却和众将士疾驰古道，速奔酒泉福禄。然而，此千年古士众英，到达城池之前，有前哨飞马来报，禄福已被黄昂攻下，城陷之时，郡守徐揖自杀，一家人同时赴死，烈烈凉州哉。

反贼黄昂于福禄城内大掠财物、牲畜、人口而去。庞子异在残废的徐家府邸，寻到徐揖遗体，抚尸痛哭。那同样的蓝蓝天空，白云依依，冷光凛凛。可怜的庞子异。

汉代的丧制，以“孝治天下”为风范，更信人间之外，另处另世，于人间并不相悖，所谓视死如生，灵魂永存。亡者的陪葬用品，“器用如生人”；司马光曾经有“汉室公卿贵人多建祠堂于墓”的定论。如是之流，庞子异的情义烈烈而绵延不绝，也是当朝风尚。随收敛郡守徐揖的尸骨，送回他的家乡，并为他读礼守孝。

漫漫的三年，岁岁冬冬，朝朝暮暮，愤慨之痛，怀恩其情，又春光洋洋，秋风阵阵，寒风袭来，凉州冰封，河西之声，于英于名。庞子异晨昏冥思，梦幻深处，是否也想到母亲？烈女赵娥？

一人为知遇之恩、知己故交守孝三年，是俗子贩卒所不可理喻的吧，至少是做不到的吧。信义之人，两千年，广厦之左右，荒野之前后，不交社会，寡言读书，垦荒理蔬，服丧素食，敬拜了。

五

此小说大言，晚灯夜话，独非庞子异之凉州，更有烈女赵娥，庞淯庞子异的母亲，赵娥赵娥亲。唯有烈烈忠义家风，耿耿恩仇血脉，方孕育庞子异之骄儿。

浩浩云河烟尘，滚滚浪潮拍岸，有多少后来者知道赵娥者？漫漫古道，夜店酒肆，衙门主薄，汉庭表传？赵娥赵娥亲之事迹的一百多年后，西晋陈寿，霸陵河畔，秉烛夜著，抑或晚霞映西，其心独处，亦因庞氏母子而情动共悲哉。

烈风千古，没有去过而神往的凉州，河西走廊，谁要记述？是其两百年后的刘宋裴松之，掩册举身，见窗外，秋寒将尽，冬日迟迟，思忖汉末社情人物，其酒其血其光，悲伤慷慨吗？

六

外面传来丧音，不是国殇，是复活的赵娥亲，因已无恙，华族的惊魂灵异，从不会灭亡，汉家丧葬。

福禄县人赵君安，在县域有义名，同县人李寿，孬名昭著，两人善恶冷对，爱憎分明。那一晚，风沙已起，酒后恶斗，赵君安被刘寿所杀。赵君安三个儿子丧葬父亲之后，含悲持械，寻杀仇家，那李寿早逃之夭夭，躲藏起来。不久，那河西走廊瘟疫肆虐，横行凉州，赵君安的三个儿子，不幸染患，没有熬过七天，依次重疴暴亡，怀怨衔恨撒手。

福禄之地，有人哀愁，有人欢喜，那戒备似乎已经松懈的李寿，闻讯携仆带妾，终归府邸，不胜欢喜。去之傍晚，排次弄书，发帖邀请宗亲族人，翌日午宴。

凉州之地，方域豪强，集家族宗室、明绅豪吏、地痞恶霸为一体，成为一地势力，那天李寿大宴宾客，烈酒走兽飞禽，声浪风沙宅邸街巷。而后，一轮又一轮，远远近近的一党人众，不断到来，换席更新，宴宴不散。

至夜已更，酒宴只剩堂亲旧友，李寿已经酣醉，趾高气扬，大言不惭道：“赵氏一族，强壮已全部尽命，家门只剩妇人弱小，何足复忧而虑？赵氏已经清除，余则不在话下。”众人纷纷举杯附和夸赞。

原来，李寿也真的是大有顾虑和忧患的，如此放浪形骸，肆无忌惮。他却并不知道，此番狂喜于色、汹汹妄语，最终会陷自己失足于道，殉名沟渠。

李家庄邻朋辈之间，也有赵君安的旧人，因炫耀杀赵而被请来的宾客，即便有同情赵氏而不满李寿横行乡里者。于是，不必多久，此番言论，便转入赵氏家门，那所谓“妇人弱小”之弱女，正是赵君安的女儿赵娥赵娥亲。

七

酒泉赵娥亲者，丈夫庞子夏，也已早殇，育有一子，正是庞淯，只是当年幼小，难济家事。街头玩耍，被不平人于背街小巷，转告李寿狂话。风沙不歇，白光森目，可知小庞淯告知母亲这一消息时的那种诧异目光，小小年纪，便将晓恩知仇，于那义气深情，相识而相用了。

娥亲拥着骄儿，摸泪起身，再无余声。赵娥当怀复仇之意，必有雪耻之志，是汉代的社会风气使然。

汉武帝“独尊儒术”的国策，确立儒家的正统地位，“仁礼孝义”标向舆情，衡量市井，贯通庙堂，又经两百年传承，官方判案时，已然形成“原心定罪”的惯例，为亲复仇，仗义损命，惩恶杨善，慷慨杀人，有强大的社会舆论支持。

河西之地，为汉代重要疆域，儒学兴盛，汉风熏陶，那些家族家风，市井礼俗，大义仇恨如祁连山之纵横，雪耻情怀如黑河水其激荡。

父亲赵君安被豪强李寿所害，赵娥早已悲痛在心，三兄弟报仇心切，却相继而殁，又闻仇人肆意狂言，复见那嚣张气焰，本有喷张血脉的家族血性，更何况众人葵葵目光，街巷横竖言语之流，压迫的广大舆论氛围，不由她一弱女怆然神伤。

长夜不眠，沙沙风声中，赵娥亲暗暗起誓：“李寿巨贼，你不要仗势欺辱我这女流之辈，我父亲大人之恩德，戴天履地；我赵家今生今世，当有家风传承，虽然赵氏三子皆殇，但赵家岂能门户坍塌，我们家族，赵氏庞氏，不会无视霸凌，任人欺辱。焉知我赵娥就此罢休？虽一弱妇，也要亲手杀了此贼，你李贼以为可以侥幸而存活吗？”随于市上寻购兵器，一匕首一短刀，怀恨哀怨，满腔酸楚，矢志复仇，杀死仇家。

那李贼自多耳目，赵娥的誓言传到耳边，也踌躇犹豫，于厅堂走廊徘徊衡量。只不过其为人凶悍强梁，虽有忌禅，终不惧女流之辈，只是添加防备，提心壮胆，每逢出门，骑悍马，腰利刃，满路行来，一程彪猛，大路通衢，仍然逞能威风。

乡人邻里，远远望去，风尘滚滚，蹄声马嘶，莫不生畏，纷纷躲开，复又耳语相递，暗叹娥亲不能招惹；城内人家，到处是鹿鸣咩咩，互问互答，母羊唤儿，老鹿传声。

八

赵娥亲邻居徐氏，通常与其交好，忧虑娥亲举措唐突，行为必回遭逆，一人之力怎么能制恶止乱？那必然是用心用志也不能成就的啊。

于是，徐氏听到隔壁磨刀霍霍，刺砍杀声，就前来劝阻道；“李寿是个凶人，一个大男子，平常弄狠逞强，狰狞残暴，你就是要杀他也是很难的，况且现在他已有防备。你们赵家虽有壮烈的想法，但彼此强弱力量，大家都是看得到的啊！如果你真的哪一天寻找到他，遇到他，却又不能杀死他，反而被他所伤，那会重受灾祸，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弱小子异啊！那可是灭顶之灾啊！那不更惨痛、更耻辱吗？娥亲，你可要仔细考虑考虑啊，为了你们一家，为了你家的弱小子异，还有你们庞氏赵家的今后啊！”

此邻徐氏娓娓道来，说到此处，不禁叹息连连。娥亲明白其情，知晓比邻的好意劝说，只是摸摸额头上的汗水，手抚对方的肩膀，默默无言，复而眺望远处的黑暗。

河西之地的夜晚，起了的大风，原来徐氏造访前的满天星辰之灿明，已经浑浊模糊，风摇动着墙外的柳树，团团黑色的枝桠像巨大的群裾，在低矮的民居中晃动；风沙袭来，掀动着一张张黑色血痕的羊皮，在墙上沉闷的抖抖作响；那风也旋转着，又呼呼地或尖利的鸣叫。不久，百里之外的沙砾，已经落满有些凋敝的不再荣光的庞氏庭院，卷曲着堆积在矮墙的一角。

那娥亲拉着徐氏到鹿栏处放下毡帷，在厨房为邻居倒上热水，谢谢道：“姐妹的好意我领了，但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恨，何以履地，若李贼不死，我庞氏赵娥即使目视人间，喘息晨昏，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有什么依求？。现在，我的三个兄弟虽然不在，儿子幼小羸弱，门户几以灭亡，但是我赵娥还在，其能苟活人世？门扉无声？我赵娥还在，怎么可以苟活人世？”

九

如是，赵娥在白天打听李寿的行踪，至晚，则无论阴晴，在残院旧宅之下，磨砺匕首长刃，切齿流涕，仰天长叹，刺空劈夜，假意目下的破絮树桩，就是仇人恶霸，反反复复，斩杀砍伐。

古老的复仇之风，在秦汉时业以流行，血亲复仇的事件和传闻，色彩浓烈，普遍张扬。复仇者视其目的为生命的唯一使命，以超限的毅力弘毅决心，砥砺斗志，千方百计谋划意志的达成。

况河西之地，于秦汉时期便是鏖战之所，牺牲之域。早时，河西华戎交汇杂处，月氏、匈奴、柔然、突厥、党项、吐蕃、蒙古等游牧民族，在此繁衍生息，厮杀角逐，民风狂野。之后，汉匈交战百年，直到公元前121年，霍去病一举击溃匈奴，建立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四郡。几百年的征战之地，几百年的马蹄声震，箭簇刀光，血性飘风，铁骨承尘；忠信胜于生死，孝义高过性命。

这端时代背景下的赵娥亲，与左右邻人说道：“大家怜悯我，有些小看我，前前后后还有讥讽嘲笑的吧，那是以为我妇人弱女之辈，针线缝补之手，驾鹿驱羊之躯，不能杀死狂徒李贼的缘故吧。现在，我对天立誓，对地赌咒，以我家父和兄弟的魂魄为证！以我门庭仁义忠孝为名！”

如此这般，举起短刀，以劈空之势，怒风而下，刀光森然，腾腾杀气，余音铮铮：“我要以那恶霸仇人的颈血，染此白刃！染红一方”！

众邻人噤若寒蝉，敛身吸气，感叹唏嘘。急迫的寒气之中，徐氏走上前来，轻抚娥亲的脊背，摇头泪目。那九泉之下的父亲赵君安若有知，何以怜之；那酒泉之上飘荡的丈夫庞子夏之灵，何以悲情；黑河的流水，祁连山的阴风，又何以堪？

十

汉灵帝光和二年，公元179年的早春，苍茫的河西走廊，东天发白之际，长夜深寒，依旧未退。赵娥把家事和儿子子异托付于邻居徐氏，在他们杂陈心绪的眺望中，驾驶鹿车出发。赤鹿高大，形似骏马，峥嵘鹿角，威武擎空。

城外八里桥，曹亭处，不再扑空，终于如所获消息，远远的看到那仇人骑马而来，赵娥从亭台疾步而下，卧伏于鹿车之中。

那恶霸李寿，昨天于同党处，欢宴达旦，宿醉未醒而归，早已忘记赵君安的女子要杀自己的谣言，洋洋自得，揺鞭晃脑，身形随着那匹花色马的缓步，起伏欲坠。

渐渐近了，听到那马蹄踏上石桥的碎声，越来越近。当那花色马与赤鹿相错交颈之际，赵娥掌击家畜，赤鹿的眉叉八角转首一挡，那赵娥随机从鹿车中一跃而起，跳将下来，眼疾手快，毅然抓住李寿的马缰，怒火熊熊，高声骂道：“李寿恶棍，还我血仇！恶霸李寿，天将杀你！李寿李贼，还我命来！”

朦胧中的李寿，赫然瞠目，如噩梦纠缠，大惊愕，极恐失色。仍未惊醒之中，拽回马缰，转首欲逃。

那赵娥已奋刃而出，凌空而下，刀影血溅，砍中刘寿的右颊右手，其力神奇，又伤及花马马颈，那马惊恐失控，惊厥而乱，仰首扬蹄，猛然掀翻李寿，摔下两丈开外，滚落在道路的沟渠之中。

赵娥疾奔而来，跳将下去，挥刀斫之，不料，情烈之下，气烈之中，一刀砍中了沟渠一侧的粗壮树干，折断了利刃，赵娥随拔出匕首，奋力投向翻滚的贼人，正中他的耳根，鲜血溅下。赵娥复又越身跳起，来夺李贼的佩刀。李贼惊惧高呼，护刀蹦跳，只是右手筋断，无能拔刀而出。

李贼欲逃，沟渠坎坷，复而跌倒，赵娥迅扑过来，膝盖撞倒仇人，顶住其胸，左手抵住李贼血淋淋的脸颊，右手掐住仇人的咽喉。那恶霸反复挣扎，上下不能挣脱，纵横天来索命，逐渐无力反抗，竟然被赵娥活活掐死。

十一

不知何时，河西走廊那微微的风从百里之外，一路卷起仆仆黄尘，越上五柱高亭，从四面飞檐而下，落于赤鹿之身，赤鹿高仰犄角，发出奇异的长鸣。

旭日早已东升，白光透过拢拢柳枝，清冷的照在这一沟渠之上。

那赵娥拔出恶霸的佩刀，砍下目瞪口呆的李寿头颅，在福禄城外，八里曹亭之中，捧上几把新鲜的春土，分为三堆，在高亭的酒台中央，以李贼首级和断刀匕首为牺牲，退之亭台之下，倒身跪伏，思前想后，痛定亡夫死之惨状，冥忆逝弟之音容。闭目之间，泪流如涌，随而大恸，叩首叩首，仰天哭泣。

“吾父吾父，年月酸楚，育吾长幼，寒暑此身，呦呦鹿鸣，林木森森，本享天年，仗义助人，恶人李寿，毒手害亲，惨遭不测，至吾地暗，于吾天昏，今日复仇，朗朗乾坤。吾父吾父，为你昭雪，安你冤魂。”

复又扣首扣首，随而起身，拽那贼首，架鹿车向东，奔福禄城域而去。

八里清尘，满路寒春，那高大如马的赤鹿，拉着单车，载着苍苍传奇，在一行行柳树，一片片胡杨林中穿行。
  十二

赵娥来到福禄县属，擂鼓聚众。县长、笔吏及一班差役，匆匆受理案件，一一询问详情。

赵娥亲面无惧色，释然安泰，自陈杀死恶霸李寿之因，叙述之状之历，如此依法投案，随而再无多言，手指南狱，愿入囹圄。人生的仇事已然了结，心中的沉冤业已遣散，无惊恐，无生死，大无畏。

当年的县长，乃朱提郡汉阳人尹嘉，宅心仁厚，正直宽宏，听赵娥亲坦言前因后果，又细问往年故事，侧听笔吏报来的旧闻，也早知此李寿恶名霸道，死有余辜。如此，感化赵娥孝义，敬娥亲烈举，不觉垂首叹息，摇头清痛，哪里忍心判烈女之罪？收赵娥之监？

县长尹嘉，踌躇彷徨，俯仰击案，不知如何佑护，总想放任法度，辞官不做。是啊，这人间奇女子，这凉州英雄事，这官不做也罢，释放这孝义杨善之人。

那赵娥亲通情善意，见堂上县长踌躇徘徊，又听到笔吏和差役劝阻县长辞官不已，便缓缓说道：“县长大人，大汉律法，杀人者，死罪。你即使同情我父亡失家，报仇雪耻，然而遵循法度，依法论罪，治狱制刑，是你为官本职，君子之道；不能为难你，为了救护我一人，而弃权枉法，归隐家乡，你万万不可辜负朝廷的使命。”

“况且恶霸李寿已经铲除，我的志愿已得到实现，我赵娥虽弱妇女流，绝非苟且偷生之辈，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抵死罢了，请你依法处置吧。”

十三

为害一方，恶贯满盈的李寿被人铲除，很快在市井街巷传开，又细说泛论除害者，是庞家的女辈，亡人庞子清的妻子，娘家赵氏之女，不觉纷纷称奇。

听说正在审讯赵娥，城内的百姓奔走相告，悉来听视，围堵在县属门前及周围，急观烈女风度，听闻狭义之声，各个悲喜交加，慷慨复杂，无不惊诧。

市井围观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县长尹嘉不赶公然放纵，又一次朗声询问赵娥杀死李寿的缘由，那是要彰显赵娥亲的仁情孝道，昭示她秉义除害，欲以弱匿赵娥杀人之实，以宽赵氏违法之在。

赵娥弱小身躯，承忠之情，怀仇之深，杀贼之勇，雪恨之毅，激越观者群情振奋，更有赵娥的那些邻居旧识，喊出冤枉，此起披伏，议论纷纷，说赵娥龚行天罚，是为民除害，情有可恕，罪不当伏。

凉州的青光浩浩，漫漫巳时已过，料峭的寒风在人群中细细的游走，在众人的鬓角耳旁轻轻拂过。审判者、观瞻者的额头，汗津津，神明明；远处的福禄城头，各色牙旗随风动，遥迢的祁连山淡然如梦，淙淙的黑水河流淌细说。但是，更有底蕴而决绝的声音，从芳烈郡县传出，那是赵娥的决死之声。

十四

那赵娥则抗声大言道：“感恩乡邻，感恩县长大人！枉法逃死，非妾本心。今日耻辱已雪，死是我的本分，只愿归罪伏法，以正视听，以全国体。我虽死赴黄泉，于娥亲毕足，不敢贪生而负朝堂”。

“匹妇无必死的决心，也不会打杀强梁恶霸，澄清门庭，除害庄户。今天若依众乡亲怜悯，为县长大人所宏拓而枉然法度、逃避死亡？这也是我取贼人首级，前来陈情而公之于众、认罪伏法的缘由。半年来，报愤寻仇，几经盘旋，终于杀贼；恨志以骋，万事皆休，死而无怨无悔。不敢以一草芥之命，背负了圣明的朝廷，连累的县长清明，请求大人按律执行，以保官府体面，维护国法宪令”。

那县长、笔吏一干人等，胸次开拓，意气风发。众乡邻、大户商贾及城外的十里乡绅，越聚越多，众说纷纭，同情赵娥无罪宽宥，除害有功；赵娥亲义薄云天，县长该顺乎民意，呼应民声。

那是春寒已去的午间，阳光烈烈，清气召召，群情振奋，上下一心，四面赞颂，八方附和。

那赵娥见尹嘉不听自己所请，便又说道：“迢迢大道，皇皇汉朝，我一妇人，赵氏之女，庞氏之妻，虽然微末弱小，但也知道国祚大体，杀人夺命，即使有复仇之意，也是犯下杀戮大罪，国家法令，汉庭巍巍，我赵氏家族之风，我庞氏门户之义，不能不担当，岂能不面对？请求大人行使宪法规制，偿命于朝市，就死于市井；殒身苍天，散魂九泉；肃穆大汉刑律，端庄朝廷规制；明示福禄城乡，昭示黑水河畔，昭告祁连山下”。

那赵娥越发激情，辞切飞扬，神色凛然。

十五

阡陌乡亲，纵横奔走，纷纭反复，推举出儒生、乡绅五人，协调一致，齐齐整整，跪拜于衙门堂前，以代福禄全县民众，请求县长秉大义，举国恩，开释赵娥。

福禄县长尹嘉，早已心悦诚服，同意同情更甚，此来名流乡绅拜请，正和心中之意，于是，不惧朝廷问责，顺应众人呼声民请，而掩面回去后衙。

之间，已经暗示笔吏、差役诸多人等，此事既然到此地步，可以去法不纠，有何问题，皆我一人职守。于是，庞氏比邻及众乡亲，伙同官吏，一拥而上，释放赵娥。

群群民众，烈烈凉州。

十六

《春秋》云：“不复仇而怨不释。”况且大汉以降，帝雄风之间，讨伐匈奴檄文亦重言，高帝平城被围，吕后接信受辱，汉室国运，崇尚儒家仁义，蔚然成风。

《春秋》又云：“父不受诛，子不复仇可也。”况且赵娥匹妇之身，手刃土豪恶人，当是人间以行大义，以为世道传奇。归家之际，幼小的庞子异与母亲相拥，何不怀抱大痛，颤抖哭泣？那徐家妇人，照顾周邻，泪喜交加，青青天下，凉州人家。

庞氏家门，不幸而大幸，寒凉的春风拂过久久不去的众乡邻，越墙垣，掠高树，落于檐之瓦当。那瓦当的边缘以轮状，内部圆形，其中篆刻“千岁”二字，外层风格扇形，云纹朵朵卷卷，所谓义近云天。

所谓赵娥于福禄县长尹嘉诸人和乡亲强载还家之后，风云际会，凉州上下商旅传奇，河西走廊驿站流芳，堪为大事新闻。

十七

凉州刺史周洪曰：“哪里会有这端的奇妇人，为家亲复仇，盘恒节气，利刃其贼，是何等的意气奋发呢？可怜可惜可敬哉！”酒泉太守刘班叹曰：“这个妇人了不得，为家族为父亲之冤，不避律令，手刃强梁，那是为民除害，当表彰弘扬其事其人哉！”

亦有当地的乡绅望族孝廉举荐，第次上书，赵娥庞氏妇女，为人良善，克尽孝道，纵义横情，为我高高皇庭之精神，锃我巍巍华夏之精锐，更有雪耻不共戴天之父仇，杨我大汉同于石岭子之魂。“石岭子”者，陕甘霍去病之墓也。

秦汉烈风，朝朝志愿，大义大善，节节情情，吻颈不顾，夫命不惧鼎烹；烈女恩仇，胡杨林长，虎狼无畏，徒手封喉，前燕荆轲刺秦，此朝赵娥雪恨，祁连山连横千里，黑水河万瞬长流。

当时的武威太守张奂，听闻赵娥为父报仇的事迹，随委派人等，集一百匹绢帛，遥遥逶迤，送至酒泉庞氏门闾；凉州望族梁氏之梁宽者，一路颠簸，前往酒泉，会见尹嘉，走访乡绅，亲礼赵娥，详细其事之节，感慨感叹，归尔事笔记书，烛光染夜，叙述赵娥亲之烈行大义，赞美庞子夏之家的高风亮节。

正是古派传统，华夏节操，四海州郡叹贵，天下表闾刊石。庞氏一族，随兴旺酒泉表氏，赵娥之子庞淯庞子异，继续门户意志，賡怀家族传统，举孝廉，为凉州从事守，任破羌县长，依至忠之名，假履义之举，后来被太祖曹操辟召为掾属。

魏文帝曹丕登基，执掌国祚，确立九品中正制，整肃官僚，拜庞淯为驸马都尉，后来升职为西海郡太守，终征拜中散大夫，薨落之际，其子庞曾，赵娥亲之孙，承袭了他的爵位。

十八

张奂家族显赫凉州，出身敦煌渊泉，甘肃玉门之西，汉恒帝时任汉阳太守，历任郡守、中郎将、太常，随易居汉庭华阴，病逝后，葬之西岳华山之阳。

张奂父亲张惇，曾任汉阳太守，长子张芝，东汉著名书法家，有"草圣"之誉；次子张昶，书法家，擅草书，有"亚圣"之誉。

张猛张叔威，杀邯郸商，翌年，即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曾于豪杰马腾结交，后来联合马腾之子马超反曹操的凉州军阀韩遂，上旨汉献帝，讨伐张猛。

张猛忧惧，但是假以望名河西，与韩遂征战。韩遂发兵遣将，在东面迎战。然而，曾经与汉朝名将黄甫嵩、孙坚等抗衡，打败过董卓的韩遂，拥兵割据乙方三十余年，河西上下，官吏将士，莫不畏惧这个反复横跳的西凉之王。

张猛东据韩遂军队的将领，阵前倒戈，投降了韩遂，而且引军东来，反攻张猛。武威城部内外军吏夹击，不久城破，想到当初父亲此郡太守，自己方孕于母之时，母亲梦到自己带着太守印绶，登高楼吟叹，且有长长的歌声迢迢而来，绕梁不绝，虽在醒来的早晨告诉丈夫张奂。

张猛又听到传言，占卜者为父亲释梦：太守如得男子，将来必然回到此处，继承你的官位，然而，也亡逝在这个职位之上。

如今复忆这个占卜梦者之言，张猛已是念念俱梦，何况杀声惊呼，仇隙者满城，活拿庆功的追剿，瞻望大势已去，复又听到凶音，随感叹左右：“使死者无知则以矣，若有知，岂可使吾头颅。东过华阴，经历先父的坟墓乎。”随而登高楼，自焚而亡。的确凉州之烈。

那年张猛逮捕为邯郸商复义的庞淯之时，也感叹左右：“酒泉烈女赵娥，以孝义流芳，其子庞淯，又以忠义传名，如今我已怒气诛杀朝廷一方刺史，犯有所罪，况且邯郸商为我故人，死于我的激怒之下，如果再杀死河西这个孝义之后、忠勇之人，此又何以服人服众？何以劝奉我一州的英杰黎民，履义复仁。”真真凉州之芳。

十九

河西郡自建设以来，商业渐次发繁华，诸多文化自循融合之间，此域风沙自寒，人民胡笳杨柳，亦有征战瀚海，马嘶强族的多少故事，继绝扶衰，纷纭腾突；弘尽忠现，形碎情传，贤孝不会浅浅掩藏，大义终将芬芬流浪。

东汉西凉，英烈豪放，一片孤城的任侠蹈义，千百门闾的誓死捐生，亦贵族世胄，嚼血斩敌寇，虽黎民弱女，一样切齿重怨复家仇。

祁连磅礴，黑水气象，乌鞘岭，龙首山，忠贞巍峨；居延海，石羊河，浩浩汤汤。远读陈寿三国，近录感叹于斯文，幸运的好。





草于2022年10月22日

改于2023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