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大人物之乡长与厂长

杨世进

      从县城边的现住地到我的老家良山是近十分钟的电动车程，从老家返回城边的住地也是近十分钟的电动车程。然而，无论是往去，还是复回，总得在半路经过一处地界。而每逢经过这里，我的小电驴便会慢下速度自主滑行，以便有足够的时间让我的目光投向这个我熟悉的地方。
    这里坐南面北，紧临柏油马路。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几排胳膊粗细的尤加里树，这种树叶大浓密，挺拔秀颀，若是夏日，撑起的华盖般的树蓬，总能让人觉得是一道风景。初春的树干泛着浅浅的绿痕，又带着一团一块的白癣，就像是被人打过的脸，青一块白一块的。之后便是宽阔的大门，那种黑色的铁艺，极冷的阴森色调，衬着周遭高高的围墙，虽然墙体被喷了一色的灰白，仍给人以极不舒服的感觉。
    大门紧紧的闭着，虽然围墙像是为它它裹了一件新衣，但高出围墙之上的原厂房两个大大的黑色窗户，仿佛是一双曾经哭过的带有黑色晕圈的眼，向人们诉说着这里曾经，这里的过往。
    在我的记忆里这里最初是农具站，里面有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曾为农民打制过农用铁器，还有焊水壶的，儿时我经常跑到这里玩，为的就是看那汽锤砸下迸出许多的好看的火星。后来这里成了乡农机站，为我们村修水库的推土机就是从这里开出去的。八十年代包产到户，生产队黄了，这乡农机站也就黄了，这里便荒废着。后来这里被一位水果商客租下，成了货栈，远近的人们将自家生产的水果运到这里卖钱。我也曾多次把自留地里摘下的桃子用自行车推到这里。直到九十年代初期，良山乡来了一位名噪一时的曲乡长，这里便像一位风姿绰约的寡妇，裙下生出了许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故事。     说起这位曲乡长，我真的不知道是该荣幸还是害臊。他是我广播电视大学时的同学，大我十多岁。电大快毕业时，我与要好的同学闫旭东交毕业论文时，翻看其他人的文章，其中一个人的字体，与朱自清笔下的春雨截然相反，人家是细雨密密地斜织着，这位的像是东北的黑豆从天上落下来，也密密地斜织着。我俩相视一笑，嘲笑着这字体，但在翻看署名是哪位仁兄时，立刻噤如寒蝉，惊掉了下巴：大名署的正是这位曲兄，可恶的是这位曲兄就在我俩身边不远与人说话，当时的他是电大的一把手。我向旭东使了个眼色，赶紧溜之大吉。
   再与这位曲兄见面时，他已是我们乡政府的一把手。我因为家里有自留地，在一次去地里干活时，在乡门口碰到了他。老校长，老同学，又成了家乡的父母官，我不能装作不认识，于是上前与之搭话。这位曲兄见了我，十分的高兴，兴奋地对我介绍他对良山发展的宏伟蓝图，说要开启良山速度，从联合国下放的贷款中贷款五个亿,招商引资，来发展良山的建设。五个亿，天啊！那个时候我曾听一位老会计讲过：钱一上万，无边无岸，又何况是五个亿！我是一个中学教师，招商引资的话不懂，更不懂这良山速度是怎样的一种模式，于是简单应和着，赔着僵硬的笑脸，草草结束那尴尬的局面，因为自留地里的许多农活还等着我干呢。
    果然，春天梨树花开的时候，这位曲兄在乡政府组织召开了一次招商引资会暨良山首届梨花节，来了许多的客人。良山是远近闻名的花果之乡，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漫山遍野。每逢花开时节，也是村民们最忙的时节，树上树下都是农民忙碌的身影。疏花，授粉，随便哪一项工作，干上一天都会使人脖颈酸痛，劳累无比。远来的客人们欣赏了梨花，中午又在乡政府食堂吃用了餐。为乡里做饭的是我们村的一位范姓的嫂子，听她说午餐中有大螃蟹和大王八，客人们吃的热情洋溢，盛赞主人的慷慨大方。我们村有位唤作刘小白的木匠，非常气恼乡政府吃黄了前村他家亲戚开的饭店，于是就来到乡政府门口，对着大门，在水泥地上用白色的粉笔留下了两行字：天南地北梨花白，谁要不吃操他奶！你别说，虽然这木匠的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写下的字体却勾弯撇硬，很有风格，引来一众记者们咔咔地拍照。
    也别说，那螃蟹王八没有白吃，真的有两个南方人愿意帮助良山的人民致富。他们是一对夫妻，带来了一塑料袋冰镇鹅肝，说是这鹅肝比法国的那鹅肝都大都地道，非常地鲜美，要求乡政府投资征地养鹅，夫妻俩免费提供养鹅技术，只是要求每人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元。一千五百元！我的天啊，要知道我的工资每月不到百元，九十七！虽然我的工资还不到百元，但这根本不影响乡政府投资养鹅的决心，在205国道边圈了一块地，花大本钱从这对夫妇手里买了一千五百只大种鹅，雇佣那夫妻俩管理喂养。
    鹅是养起来了，不过不知道是因为院墙不高还是因了什么，鹅场总是丢鹅，一年还没下来，一千五百只鹅全没了，不是丢了就是死了，养鹅的那夫妻俩连个信也没有给就不辞而别了，空剩一个偌大的院子和一汪飘着几根鹅毛的黄绿色死水。
   正所谓东方不亮面方亮。东边的鹅场黄了，就在西边办工厂。于是我家村南一座电光源厂办起来了，也是临着柏油马路，厂名很大气：良山光华电光源厂，厂址就设在原来荒废的乡农机站，经营的业务，就是为人家组装日光灯管。
    第一任厂长姓付，带了十几个农民出身的姑娘，去市里的合作单位培训了一周，回来就组装起了日光灯管。灯管的部件都是来自市里的合作单位，工序虽然很简单，但是组装出来的合格灯管却很少，当然，卖出去的成品也就很少。因此厂子对面的马路沟里有不少被抛弃的破碎灯管，偶尔也有几只完整的，躺在那里，吸引着捡拾垃圾的人们的目光。日光灯生产出来了却卖不出去，这可急坏了付厂长，急忙动用一切人力资源销售日光灯管。到了工人发工资的时候，厂子会计账上钱没有多少，眼见着工人工资发不出，于是付厂长大手一挥：工人就是销售员，用灯管抵工资！付不起工资，就付灯！十几位工人，干了一个月，到手的不是成打的钞票，却是整箱的日光灯管！人们愤恨这厂长，背地里喊他付灯。喊归喊，没办法，工人们寻着这个大姑，找着那位大姨，一家几根，总算把灯卖出去了，回到手中的是结结实实的钞票！
    总是用灯管低工人工资也不是办法。不久，乡长手一挥，又换了一位厂长，第二任厂长姓宋，祖籍青龙，匈奴的后代，好酒，非常的直性。光靠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们又能销掉多少灯管呢？原来的销售员瘦小枯干，宋厂长看着他就来气，这种既不能说，又不会道的销售，天知道几时才能把满库的灯管子销完？！于是他让销售员为他拎着包跟在后面，坐上火车，亲自到外边的市县去销售。每到一地，先找最大的百货公司，找到公司经理，拉到饭店，小酒一喝，洽谈业务。酒是喝了，而且喝的还不少，可宋厂长毕竟不是人家本地人，经理也不敢轻易信任他的产品，宋厂长大手一挥：不怕，我先送货与你，等卖完了给我钱！好！没本的买卖有谁不愿意做呢？对方经理大喜，两人一拍即合。于是这边送灯，发灯，忙个不亦乐乎。可是一段时间过后，那边的货款却是迟迟不见回转。工资照样开不出，工人们背地里叫他宋灯。宋厂长急了，跑去一看，灯管没卖出几根，整箱整箱的灯管安静地躺在人家仓库里。宋厂长两眼发直，人都傻了，身子站不住，厂子里还有那么多的灯管，这，这，这，两眼一黑就要倒在地上，幸亏跟在后面的销售员急忙上前迎住，才没把对方的经理吓出一裤子尿来。
    宋厂长病了，得选一名能干的厂长！曲乡长自忖：我本出身教育一行，为何不从教育行中觅得一位新厂长呢？于是从自己的圈子里，从朋友们的圈子里，找到一个任姓青年做厂长，三十几岁的年纪，风华正茂，一副深度近视镜，暗示着镜片后面的故事点子不少。果然，任厂长一上任，便让所有的工人先回了家，只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当警卫，看管那些库房中的灯管。生什么产？这么大一大院子的灯管，得先销出去才是。任厂长贷款购置了一辆面包车：乡长坐212吉普，我当厂长的坐个面包车不行么？有个车，跑起业务来也方便啊！这是厂子的门面！车子有了，也有人给开着，一会县里，一会市里，任厂长忙得很。虽然市里和县里没有啥销路，可国道边租种的果园边有一条小路，那小路通向果园里的一个养猪场，那里有一位东北过来的年轻姑娘在为他喂猪。就这样，跑啊，转啊，半年下来，厂里的日光灯管没有了，不是丢了就是被偷了，灯管没有变成人民币！厂子拉了饥荒还不起，面包车被顶账了，警卫大爷也不见了，当然厂长也当到了头，因为光华电光源厂这时已经名副其实了，只是这“其实” 是光滑了，啥也没有了。
    厂子黄了，任厂长又回到乡里当了不教书的任教员，几年之后，不知道啥时候，我的这位同学，曲乡长，调到了黎昌县招商局，开启了他人生 “黎昌四大败家子‘”之旅；那位任厂长，虽然把厂子经营黄了，落了一个“人灯”的绰号，可是比起前任付灯宋灯，他还是有收获的：背着她的妻子，让那位姑娘在猪场为他生下了一个小佩奇！而且走关系自己还调到了县城的一个培训部门。
    看着这紧闭的大门，望着那充满忧伤的窗户，重新荒废的大院，“良山速度”，付灯宋灯和人灯三位厂长，就像柏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尾气，在这里留下一股像塑料烧着了的难闻的二恶英的味道，让我恶心不已。于是我的小电驴向前一穿，快速驶向柏油路下口，融进已近暮色的村庄，大口的闻着弥漫在村子中的我熟悉的晚炊的味道，一边与熟悉的人们打着招呼，一边慢慢的骑着我的小电驴，向二哥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