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头

杨本堂

　　

赵石头
杨本堂

　　赵石头从小要饭，要着要着就参加了八路军。
　　赵石头不识数，超过十个数就掰脚趾头。赵石头去了炊事班，任务是行军的时候背饭锅，驻下来担水，打起仗来往前线送饭。行军锅一背就十四年，从东北背到海南岛，又从海南岛背到朝鲜。
　　赵石头复员回到小杨庄，土改分的三间东厢房，和弟弟赵天九一家一半，赵天九两口子住北屋，赵石头住南屋。
　　复员回来国家给了钱，给多少赵石头不知道。因为他所掌握的数字在二十以内。这天趁着北屋两口子不在家，他决定数一数。他拿出钱，从炕头一张张排下来，排到头再拐回去，摆了密麻麻一炕。摆完了就从头数，数了后头忘了前头，越数越糊涂。小肚子憋得慌，已经大半天没撒尿了。
　　从茅房回来，赵石头觉得炕上的钱不对劲儿，本来整齐的队列变得稀稀拉拉。闹鬼了，对过屋锁着门呢，还有谁来过呀？赵石头向前院的刘老明讨教，说钱好像丢了，怎么才能知道是谁偷的。刘老明是个万亊通，外号三年早知道，眨巴眨巴眼睛说，办法是有的，怕你没那个胆子。赵石头说从死人堆里爬了无数遍，我怕个逑。
　　当天下午，赵石头去了洋河滩，抖了七个死孩子的草包，把草背了回来，等着逮住猫点火去蒸。
　　点灯时分，赵天九也来找刘老明，说二舅不好了，我哥要蒸猫呢。刘老明笑着问，他蒸猫你慌什么。赵天九说，钱是我拿的。那天打天九牌输了，回家来取钱，看见我哥的炕上摆着钱，我就隔一除一拿了一遍……他要是点上火，猫在锅里闹腾，我在外边闹腾，不就露馅了。刘老明说这个好办，今天晚上把他的门了吊上栓根细线，扯到你被窝儿，他睡着了你就拉一下……
　　第二天大清早，赵石头来敲刘老明的门，说昨晩刚睡下，门了吊就响，开门看外面没人呀，刚躺下又响，一宿也没合眼睛。刘老明说是死孩子找你来了，你把他们的草剥光了，数九寒天的冷不冷？赵石头说对呀，我今天就把草背回去，再给他们裹上。
　　赵石头身胚大，吃的多，一年的口粮半年乐，剩下的半年只好东划拉一口西划拉一口撑起肚子。
　　吃过晚饭，人们聚在门口凉快，看到了赵石头扛着一面袋桃子凱旋而归。说歇会儿吧，给大伙唱一段，你比白玉霜唱的好。赵石头不识奉承，小时候跟着唱莲花落的姐夫学过两口，最拿手是《打狗劝夫》，于是就扯起嗓子唱起来，“赵连毕我出了庄，到二弟的庄上去借粮，不借我粮食还罢了，不该把我的口袋扔出了墙……”唱累了的时候，才发现面袋里桃被大伙儿吃得精光。
　　第二天天黑，赵石头又去了黄雀峪。
　　他每次都是先侦察后行动，发现今晚桃园里不比寻常，四周都是持枪的基干民兵，中间的窝铺是指挥所。赵石头稳了半晌，突然两手抓起石块儿，朝着中间的窝铺砸过去。民兵连长大喝一声有贼，“叭叭”朝天放了两枪。听到枪响，周围隐蔽的民兵朝着窝铺包抄过去。
　　赵石头趁着东南角空虚，平平稳稳摘了一袋桃，扛起来扬长而去。哼，跟我玩这个，爷爷打游击那会儿，你们还在爹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赵石头闯了大祸，黄雀峪桃园是县里唯一个水果实验基地，产的桃由县里统一调配，一般人是吃不到黄雀峪水蜜桃的。他相当于孙悟空大闹了蟠桃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安局很快锁定了赵石头，马上召开群众大会，揭发批斗，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人们立场坚定，斗志昂扬，连那些吃了他桃的也决不手软。赵石头的罪行不可饶恕，最后批捕，判四年徒刑。
　　一九六八年，赵石头第二次回小杨庄。因为赵石头是刑满释放人员，身上有抹不掉的污点，治保主任把他安置在地富反坏右队伍里，成了不耻于人类的黑色人种。
　　黑色人种每天干着比社员更脏更累的活儿，晩上还要参加批斗会，交待新的罪行。那些来了运动就像扎了鸡血的人，明明知道赵石头不识数，还偏问他数字的问题，问他大黄牛拉的一车粮食有多少斤，他说一百斤，人们就揍他。他以为说多了，改口说八十斤，人们更揍他，说他诬蔑老黄牛，诬蔑老黄牛就是诬蔑社会主义。
　　“抓革命，促生产”的高潮阶段，全村的人在一座山上学大寨，早上三点半，中午带着饭，晩上看不见，每天十八个小时的劳动，疲劳得赵石头干着活儿就睡着了。
　　赵石头春天释放，没赶上生产队分口粮，每个月供应三十斤毛粮，给他高粱就吃高粱，给他苞米就吃苞米，灶下又没干柴，半生不熟，屎屙在地里五天后长出了青苗。赵石头瘦成了皮包骨。
　　赵石头怀恋起了劳改队。那里虽然活儿很累，但是劳动是有时限的；那里虽然每天开会学习，但是不会挨批斗；那里虽然吃的并不好，但是顿顿能吃饱。
　　赵石头萌生了一个荒唐的计划。
　　月夜风高，赵石头从二队偷了口袋，又去偷四队场里的麦子。连续偷了几回没人举发。看场的沉睡如死猪，举报又怕担负责任，最好拉完屎给贼擦屁股，把满地狼藉的现场收拾得不畄痕迹。
　　赵石头很失望。
　　这次赵石头又偷了半口袋麦子，来到看场铺门前，捡起石头砸了过去。看场的慌慌张张跑出来，把赵石头抓了个正着。
　　赵石头又进了局子，带走那天惬意得很，走到村口潇洒地一个转身，戴着手铐的双手抱拳说，小杨庄的老少爷们，我赵石头再也不回来了，保重。
　　十年后，赵石头第三次回了小杨庄，是赵天九的儿子接回来的。但是接回来的是骨灰盒，还有一本褪了色的复员证。

王应民

小说写的有味道，苦辣酸甜任人品尝。如见其人，似闻其声，人物刻划的非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