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刘彪

杨本堂

骂刘彪

　　丁二是大刘庄人，丁二没有父母，光棍一根。
　　丁二有两个嗜好，一好酒，有钱就喝，手里的钱都消耗在村西头的酒店里；二好唱，一大段西皮流水《骂刘彪》唱得顺风顺水。
　　每次喝罢酒都是半夜，醉熏熏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走，“未曾开言我泪交流，骂一声刘彪你是个贱骨头。那时间你爹二十娘十六，你爹他抬着花轿把为娘抬到刘家大门楼，你爹他贪美色见娘的模样不丑，我二人颠鸾倒凤哪夜不费半灯油……”
　　刘彪是京剧《法门寺》里的人物，宰猪剥狗，偷盗杀人，无恶不作。巧的是大刘庄的村主任也叫刘彪，更巧的是也是个杀猪的。
　　刘彪一身兼多职，村里税收委员这个肥差当然不会放过。逢年过节，他不允许别的屠夫杀猪，全村的猪鬃小肠都让他收了卖钱不说，每个宰猪户哪个不给二斤肉，一个腊月下来，混得个滚膘肉肥。
　　丁二是个酒鬼，也想弄个下酒菜，于是买了一套宰猪傢伙。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丁二不敢下手。杀猪这天，丁二喝了八两白酒，仗着酒胆一刀捅了下去……这时候有人从后背拍了两下，回头一看是刘彪，二话不说，要没收他的杀猪刀。
　　两个人吵起来，话不投机，酒气上涌，丁二举起了杀猪刀，“信不信我杀了你。”说着扑向了刘彪。刘彪抱着头扭身便跑，丁二穷追不舍，眼见着刘彪跑进了王元家的后院，一头钻进了柴火垛。丁二看一眼怵怵发抖的柴火垛和露在外面的半个屁股，却叫骂着直扑前屋，找了东屋又找西屋，出了西屋又奔猪圏，嘴里边喊着，“非宰了你不可。”丁二虽然喝了酒，但不会真的杀人的。
　　《骂刘彪》就从那一天开始。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丁二一顿骂。尽管刘彪也是个滚刀肉，但是怕丁二，光脚不怕穿鞋的，怕他混上来一刀捅了他，更怕丁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揭他的疮疤瘌，一着不慎丢了乌纱帽。
　　这天表弟结婚，丁二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回家来，一觉睡了两天两夜。等他醒来，才知道大刘庄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凶杀案。案件发生在前天，王元的十岁女儿和八岁儿子去挖野菜，被人杀死在村西的山沟里。
　　县公安局刑侦组进驻了大刘庄。首先划定犯罪嫌疑人的范围，然后逐一排查。村里那些调皮捣蛋的，游手好闲的，五十岁以下的光棍儿，全部在排查以内。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日，是丁二刻骨铭心的日子，像他的生日一样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他被一脚踹跪在地上，五花大绑押上了囚车。
　　丁二被押进审讯室，解开绳索，戴上手铐，马上进行突审。
　　问:“四月七日你在哪里，干了什么。”
　　答:“在家睡觉，一天没出屋。”
　　问:“有证人吗？”
　　答:“没有证人。”
　　问“你胶皮鞋上的血哪儿来的。”
　　答:“那天我赶的马车毛了，道上有两个孩子弹玻璃球，我急忙照着马耳朵一鞭子，马一打趔趄，车翻进了马路沟，鞋上的血是马血。”
　　主审突然一拍桌子:“人是不是你杀的。”
　　答:“不是。”
　　第一次审讯并没达到预期效果，丁二非常不老实。审讯决定分三组，轮番审讯。几天下来，丁二眼睛的眵目糊像粘黄的胶一样越生越多，在审讯的时候，旽得他一激灵一激灵地点着头，也正是这样的点头，被人捉着手在审讯记录上按了血红的手印。丁二钉上了十八斤的铁镣，打入了死囚牢。
　　一个月后，去北京公安部验血的回来，丁二胶皮鞋上的血确实是马血。四个月后，真凶落网，是大刘庄一个七十二岁老头，因色起意，杀人灭口。
　　.当听到这个喜出望外的消息，丁二表现得意外反常，四个月时间肚子里窝的火，如火山爆发前的岩浆，再也压抑不住，指着审讯他的人大骂，“你小子记住，以后别让我碰见，见你一回揍你一回。”
　　丁二被公安人员送回大刘庄，交待由地方监管。从此丁二失去了自由，三天一汇报，五天一检查，再也不敢耍酒疯，再也不敢《骂刘彪》，每天少言寡语，换了个人一样。
　　阶级斗争的镙丝一扣比一扣紧，八年过去，丁二的“坏份子”帽子紧箍咒一样箍在头上。
　　一天，革委会主任刘彪找丁二谈话，见面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说实话你也是苦出身，标本式的贫下中农，咱们庄十一个戴帽子的，他们谁也比上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他们的队长，你要领导他们，管好他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暖暖的一句话，让丁二无可无可，感动得热泪盈眶，甚至怀疑当年《骂刘彪》是不是太过分，心中无比的内疚。
　　丁家的祖坟冒了清烟，十一个人的队长，大小也是个官儿，丁二走马上任。
　　春寒料峭，丁二带领着黑五类，光着脚跳进刺骨的水田里去育秧；波浪涛天，丁二带领着黑五类，扛起沙袋去堵河堤的决口；烈日炎炎，丁二带领着黑五类，把二百斤重的石头抬上大壩……当然了，开批斗大会的时候，丁二也是带领着黑五类，被两个民兵架上土台子，把腰弯下九十度，两条腿突突打颤，头上的汗嘀嗒嘀嗒往下掉，不时地还有一顿叮当地乱捶。
　　终于熬到改革开放，政府给黑五类摘帽子。大刘庄村新上任的书记高翔负责配合这项工作。
　　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比如右派份子刘文汉，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一九六三年由沈阳航校遣返回大刘庄；历史反革命份子王瑞林，原国民党县党部书记，一九六六年由天津遣返回大刘庄；地主份子刘云丰是四清运动戴上的帽子……十个人都是有底案可查。
　　唯有丁二，让高翔伤透了脑筋。丁二的坏份子帽子，是什么时候戴的，犯什么罪戴的，哪级政府给戴的，村里和公社都找不到文字依据。
　　高翔想起一九五八年的凶杀案，于是去县公安局查看案宗。当高翔看到案宗上对丁二的处理结果时，半天说不出话来。上边赫然省目地写着:无罪释放。因有报复倾向，地方监管三个月。也就是说，因为怕他释放回来闹亊，实施监管，三个月后应该解除。没人给丁二戴坏份子帽子，丁二根本不是坏份子，更没必要摘帽子，但是他确确实实戴了二十三年的帽子。
　　高翔直奔丁二家，照本直宣。丁二听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嘴里吐出白沫，手脚乱蹬，高翔扶住他，好半天稳定下来。
　　“二哥，你心里委屈就放声哭。”高翔给丁二揉着胸口说。
　　丁二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淌下来，长长地哼出一口气来。但是他没放声大哭，却哽咽着唱了起来。
　　“未曾开言我泪交流，骂一声刘彪你是个贱骨头……”

端木范商（赵明元）

不怕真坏人，就怕假好人——刘彪

杨本堂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不过是照本直书。‘

杨本堂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到杨庄头村去问，谁都知道朱志强(丁二)这个人，因为一桩凶杀案，戴了二十多年坏份子帽子。可是当一九八0年摘帽子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底案，一个清白无辜的的人被管制了大半生，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其原因小说里没写，但是谁都明白。

王应民

构思巧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赞！赞！赞！

端木范商（赵明元）

杨老师，您好！您的作品《骂刘彪》作为天马原创文学网的优秀文章，被选入了微刊“龙舞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