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肚皮

杨本堂

活肚皮

活肚皮

杨本堂

　　刘贵有好多的外号，叫得响的有三个:“大懒腚”、“红眼耗子”、“活肚皮”。
　　他虽然是个庄稼人，可是负不来庄稼人的苦。早晨怕露水，中午怕太阳，傍晚怕蚊虫，每天睡到日头烤腚眼。因此就有了“大懒腚”这个称呼。
　　大懒腚吃饭不离酒，下酒菜是村东头张保肉铺熏的猪头肉，一天二斤，年终算帐。张保不怕他赊帐，反正他家有二百多亩地，攒多了用地顶帐。他也从来不看帐，不頼帐，祖上畄下那么多田地，不在乎那点小钱儿。他每天喝得醉熏熏，落了个下眼皮外翻的症候，整个红眼珠子露出外面，像个成仙得道的红眼耗子精，吓得孩子们见了他就往家里跑，“咕咚”关上大门。
　　到了腊月，是红眼耗子最忙的时候。进东家，窜西家，去那些日子殷实的户凑份子，过年了，他要办秧歌，唱驴皮影，唱大戏，有钱的多出点儿，没钱的少出点儿。有钱的都是抠屁股吮手指头的主儿，只是出于面子，象征性地意思意思，最后的大头他一个人兜。谁让他张罗呢，谁让他好热闹呢。
　　红眼耗子好扭秧歌。他的扮相是丑媒婆，头顶上一个撅撅辫儿，腆着鼓绷绷的大肚子。他是有名的活肚皮，肚子会上下左右滚动，会有节奏地颤抖，配上一双红眼睛，别说有多地道。他每次都是压轴，最后一个出场，娘儿们站在冰天雪地里坚持，就是爱看他的活肚皮。有的娘儿们嘻嘻笑着去摸他的肚皮，敲一敲扣在肚子上的葫芦瓢，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活肚皮更是个赌徒，赌起来不骄不躁，舍命陪君子，输多少脸不变色心不跳。去年遇到了高手，一夜之间赌输了十五亩地。
　　二十来年的时间，活肚皮把祖上的家业得瑟个精光，二百亩良田仅剩下河边的三亩薄沙地，若不是年年发大水挨淹，也早就保不住了。
　　腊月二十八，炮仗声响彻着天地，外边的肉香味无孔不入，挤进了冰冷的小屋。活肚皮躺在炕上，闭着一双红眼睛，直挺挺地伸着腿，一付等死的架势。妈的，别说吃肉，锅都揭不开了。
　　“大哥，年货办齐了吧。”张保一挑门帘进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肚皮翻了一个身，没吭声。
　　“过年了，把赊的猪头肉算了吧，帐本我带来了，一共是三百八十五块两毛六。”
　　活肚皮三顿没吃饭了，没力气睁眼睛，“这钱实在还不上了，你看屋里的东西啥值钱拿啥吧。”
　　祖上的田产早败光了，住的屋还是二叔的牲口棚呢。张保后悔，今年就不应该赊他猪头肉。
　　张保的目光把屋子扫荡了一遍，落在了月儿的身上，这丫头细皮白肉的，越出息越好看了，虽然瘦了点儿，更显得苗条。
　　“啥值钱拿啥？”
　　“对，啥值钱拿啥。”
　　“啥都行？”
　　“啥都行。”
　　“就要你们家月儿了，做我的儿媳妇。”
　　活肚皮骨碌坐起来，“我养了十六年，就值那几个钱，再添点儿。”
　　张保答应再添二百，最后成交。活肚皮像曲玛菜沾了凉水，又精神起来，这些钱不但过个好年，正月还能张罗一场大秧歌。
　　这一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斗倒了地主，穷人坐了天下，活肚皮分得了十三亩地和两间正房，
　　这段日子，活肚皮处在极度的亢奋和豪迈之中。并不是因为当上了贫农会的委员，而是感叹他通过二十来年的努力，把一个地主阶级变成了贫农的现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他会这么有远见，成了未卜先知的刘伯温。社会的天平在向穷人倾斜，他自以为活得明白，他的活法是吃一个盐豆攒俩屁。
　　活肚皮分得的十三亩地只种了一年，第二年卖给了从东北回来的逃荒户张百顺，第三年把两间正房也卖了，过上了窜房檐的日子。
　　张保的猪头肉吃不成了，如今的肉铺月儿说了算，这死丫头记仇，不认他这个爹。
　　活肚皮扭秧歌回了家，把二斤猪肉塞进碗橱，脱鞋上炕，钻进了被窝。
　　他心里有亊，怎么也睡不着。老婆把手伸过来，“半夜了，你还没睡？”
　　“睡不着呀，橱子里的肉会不会让猫叼走？”
　　“前后关着门，进不来猫。睡吧。”
　　老婆刚睡稳，灯又亮了，活肚皮坐在炕上。
　　“咋起这么早？”
　　“睡不踏实，看看橱子里的肉。”
　　“算了吧，还是我起来。”
　　知夫莫如妻，这个家肉是过不了夜的。老婆下了炕，和面，剁肉，剥了两棵大葱，活肚皮叫喊着多放香油。天快亮的时候，做熟的肉丸馅的饺子端上来。
　　活肚皮眯起血滴滴的红眼睛，笑逐颜开，醮着醋，吃着饺子，喝着酒，惬意地摸了摸鼓起的肚皮，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往后一仰，鼾声如雷……

王应民

脱富致贫，完美蜕变！败家子得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