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梅

你好吗

月梅两岁那年，日本人进来了。华夏中原地区的村子没有避免这场侵略者的袭击，夜里子弹飞得到处都是。白天飞机不断，炸得没有一个完整的房子。
　　 母亲文英与婆婆带着两个包袱扔下家里的破碗破缸，投奔十里外的亲戚避难。母亲肚里怀着一个；手里拉着一个，再过两月母亲就要生了。
　　 婆婆是小脚，走路晃晃悠悠，像是踩着棉花，婆婆大个子，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已入花甲之年的婆婆，满头花白的头发挽着髻。婆婆中年守寡，丈夫被一场病夺走了性命。婆婆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饭把儿拉扯大。
　　 文英一手拉着月梅，一手挎着蓝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路。
　　 文英嫁进魏家过了五个年头了，进门第二年生了娃是儿，不到一岁一场病夭折了。接着有了月梅。苦命的月梅生下就让婆婆嫌，正月初一早上，文英生下了月梅。婆婆说：初一生的孩子克父母，命硬。
　　 一群群男人带着家眷从她们娘仨身边走过，到了河边，小脚女人过不去了，婆婆看着一波波小脚女人被男人背过去，把她们娘仨甩在身后，性格好强的婆婆催促着媳妇，边催边唠叨说：“早让你扔了她，你不扔，她能跟着上，一走一跟头，我儿让她克死，你预备让她克几条命？”婆婆重复着唠叨上百遍的话，“咱娘仨怎么过河？”婆婆的话里，是月梅连累他过不了河。
　　 婆婆在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大个男人停下步子说：“我背你们娘仨过河。”
　　 婆婆看着眼前的大汉，黑黑壮壮的，体力很足，一群群女人都让自家的男人背过去了，她知道不能迟疑，说：“那就劳烦你了，这日子没法活呀，不躲不行呀！”
　　 大汉走到婆婆面前，说：“大婶，我背你过河。”大汉先背婆婆过河。
　　 送过去婆婆，又返回来接文英，文英过去后，又来抱月梅。
　　 总算过了河，文英感激地说：“谢谢兄弟。”
　　 过了河，婆婆又开始数落：“正月初一生的孩子说不能要，你偏不听，留下她，就是祸。不是看你肚里还有我儿的根，早把你休了。早让你们母女喂狗去了，流落街头乞讨吧！”
　　 从不多事的文英不言语，婆婆说什么都不吱声。只顾拉着月梅紧赶走在人群后面，刚入冬的天，已经寒风刺骨了，月梅的小脸冻得通红，手上裂的一道道口子。
　　 月梅小步紧倒腾，跌倒了不离母亲的手，赶紧爬起来，深怕母亲扔了她。虽然她不明白扔了是什么概念？但她知道如果不赶紧起来，就找不到母亲了。
　　 赶了一天的路，一路娘仨跌跌撞撞，终于在天黑前，挨到远房的姑姑家，姑姑早年就守寡了，留下一个抱养的姑娘。姑娘前年嫁了。
　　 姑姑与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一辈子生了一个儿子，那年发大水，把房子淹了，儿子想盖房，从山上弄木料，雨天路滑，与木料一起从半山滚下来，村里人看见，抬回家，姑姑服侍了不到半年，丈夫就死了。
　　 姑姑哭男人哭瞎了眼，女儿看娘可怜，常回来给娘弄口吃的。
　　 炕上就一床破棉被，一张破凉席。正是冬天，火里温一锅稀饭，冒着气，碗里有几粒米，锅边有俩红薯。
　　 “我和娘刚吃过饭，你们撑上饭吃吧！”瞎姑姑说。躺在炕里面的老婆婆，似乎已经睡了，被子上面都是补丁，婆婆一头稀少的白发，已经是古稀之年。
　　 “我们不饿，先歇歇脚，跑了一天了，脚已经肿了。”婆婆气喘吁吁地说。
　　 母亲坐在炕沿边歇着，月梅靠着母亲的腿站着。嘴里啃着大拇指；一手不离母亲的手。母亲看出月梅饿了，走了一天的路，孩子一天没有吃什么？大冷的天，月梅那身薄棉袄顶不住寒。
　　 瞎姑姑说：“给娃拿着吃。”瞎婆婆摸着火边的红薯递给娃。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窝头拷在火上，温了一会儿，吃了起来，肚子“咕咕”叫了，肚里的那个要吃了。
　　 瞎姑姑感觉客人饿了，招呼着：“盛饭吃。外面冷，吃了就暖和了。”
　　 “我来，我来。”婆婆看瞎姑姑摸索着要到锅里盛饭，她立即扶着瞎姑姑的身子，让她坐在炕上，不要动，阻止她下地。
　　 “吃完就上炕歇着，今不早了，就在这炕上挤挤睡吧！明儿收拾一下南屋！”
　　
　　 二
　　 腊月里，母亲生下了小弟弟，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
　　 一晃过了三个年头。
　　 “英子，今年收成不好，家里也没吃的，我联系了一户人家，家里做豆腐，单传，就一个儿子，老太太说孙子病了，需要人照顾，月梅五岁了，能过去顶个帮手，还能给家里挣个口粮，一家人几张嘴都得活呀，她弟弟吃不上，咋能活下去？家里没劳力，就是那点老底子，吃完就彻底没了。”
　　 文英听了婆婆的主意，她说：“月梅才五岁，她去了能干啥？”
　　 “那家人说，愿意把月梅当童养媳，如果行，过去是迟早的事。老太太让先生看过月梅的时辰，说月梅机灵，老太太看上咱娃了。”
　　 月梅正月初一生，又是属羊，俗话讲就是一个苦命娃，先生说：这娃命硬，能服得住福。月梅生得俊俏，一双黑豆的眼睛，就像一对夜明珠，嘴角一副可爱的样子，谁见谁待见。
　　 对月梅来说这次身份的转变，是她人生命运的重大改变。
　　 母亲哭了两夜，拗不过婆婆，只好答应了，过了几天，送月梅来到东家。
　　 东家看月梅穿着一身很单薄的衣服，开春了，还是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日子，母亲怕月梅过去受制，没脱那件薄棉袄。
　　 一进门，十岁的少爷，看着月梅，精神有了，眼睛发亮了，有妹妹来家里，高兴得不得了。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月梅。”
　　 “月梅，好听。”
　　 “奶奶，以后月梅是不是就是咱家人了？”
　　 “你喜欢她吗？”
　　 “我喜欢。”
　　 “喜欢就是你媳妇了。”
　　 “什么是媳妇？”小少爷说。
　　 “长大就知道了。”奶奶说。
　　 小少爷，看月梅来了，刚病好的身体精神了许多。
　　 “月梅，我这儿有小麻雀，你跟我来喂小麻雀。”小少爷说。
　　 月梅不知道该不该去？她看老太太。
　　 “去吧!就是玩的年龄！不玩能行么？”老太太看着单薄的月梅心疼地说
　　 老太太要月梅来家里，没打算让她干什么？五岁的娃，能干啥？月梅来家里是给孙儿消灾的。在老太太眼里就是“宝贝”
　　 老太太找算命地说：小少爷的身体必须有一个属羊的娃来冲喜，她打听了月梅的生日，给了算命的，算命的看了说：“这娃与少爷和，能帮少爷消灾。”
　　 老太太就这一个孙子，娘生下三天后，就因难产大出血死了，幸亏小少爷的命保住了，老太太用羊奶一口一口喂大了小孙子。
　　 这是刘家的单传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咋去见他爹？
　　 她找人打听，月梅家穷，孩子招家人嫌弃，她看娃，眯眼不赖，该是自家娃。
　　 好在月梅去的这家就在邻村，文英也能去看，她才放心了，真要成了人家媳妇，母亲也为月梅高兴，至少月梅不要饿肚子了。听说这家人祖上都是做豆腐的。
　　 月梅一进家，老太太给她找了几件上好的衣服，让村上裁缝改了。月梅穿上改制的衣服，活脱一个小姐。老太太持家好手，勤俭节约，家底厚实。
　　
　　 三
　　 “明明哥，我也跟你去割草。不要拉下我。”月梅看哥哥去为家里的兔子割草，每天都像小尾巴跟着去
　　 这天少爷又去割草，看月梅还睡着，他没有打扰她。
　　 月梅醒来，看不到哥哥，哭着找哥哥，她已经离不开哥哥了，哥哥割草回来看到妹妹哭着要找他，他心疼了，说：“我以后去哪儿都带你.”
　　 小少爷要去学堂读书了，月梅说:“哥哥去学堂，我也要去。”
　　 “我的好娃，你还不到年龄，到了年龄让你去。”
　　 “奶奶，哥哥去哪儿，我就去。”
　　 “好娃，过两年你就跟着哥哥去。”
　　 月梅身上是绸缎衣服，手上带着银手镯，脖子里挂着银锁。脚上一双绣着金丝线的彩色鞋。头上奶奶给杂着红头绳小辫。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着。
　　 两人到了田里，割草，听到有人唱歌，月梅说：“哥哥，你会唱什么歌？教我。”
　　 “哥哥，不会唱，你学着唱，学会了给哥哥唱。”
　　 邻家一个小女孩，看到他们兄妹，每天来割草，她也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这个影子已经跟着他们好几天了，这次他们刚来到田里，就看到这个影子了。
　　 “你为什么每天跟着我们？”
　　 “我不知道。”接着说，“没人跟我玩，我想跟小妹妹玩。”
　　 “小姐姐，你过来吧！咱们一起割草。”
　　 “好呀！”
　　 “哥哥，让小姐姐跟咱们一起割草。”
　　 “可以呀！”
　　 “小姐姐，你会不会唱歌？”
　　 “我会唱，是娘教我的。”
　　 “那你唱吧！”
　　 “我会唱卖报歌。”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秋天来了,小少爷要去学堂了。
　　 月梅看哥哥要出门,攥着哥哥的衣服说:“哥哥,我也要去学堂。”
　　 老太太看月梅哭着可怜，她狠下心说：“明儿，我去请个先生，来家里教你们。”
　　 第二天，先生来了，月梅不用哭着担心哥哥离开她了，哥哥不走了，两人一起听先生教书。
　　 这天，先生家里娃生病，没来教书。
　　 兄妹俩又去田里割草，今天割完草没有看到那个小身影。
　　 “哥哥，小姐姐今天没有来。”
　　 “估计她家里有事没有出来。”
　　 两人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户人家，屋里传出哭泣声。
　　 “我的女子呀，你咋就这样走了，昨天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走了？”
　　 哥哥领着月梅停住了步子，两人偷偷听着里面的声音。
　　 “你们是谁呀？”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想问问小姐姐怎么了？”
　　 “她得痢疾走了。”男人说。
　　 “我这有钱，给她看病。”哥哥说。
　　 “不行了，早上走的。”
　　 “把这些钱，给你。”哥哥给了男人。
　　 “谢谢你了。”男人说。
　　 “我想见见姐姐。”
　　 男人把他们带到院里的一口小棺材面前。月梅看到小姐姐躺在木箱子里，她问哥哥：“姐姐穿得很漂亮，为什么在这里睡觉？”
　　 月梅看着小姐姐睡得很安详，她从来没有见过小姐姐这么美。
　　 哥哥领着月梅离开了。身后是屋里的哭声。
　　 “哥哥，小姐姐怎么了？她能不能跟咱们割草了？”
　　 “不能了。”
　　 “为啥不能了？”
　　 “她死了。”
　　 “死了？”
　　 “死了就不能了？”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咱们了。”
　　 “哥哥，我想听小姐姐唱歌。”
　　 “以后我们听不到小姐姐唱歌了。”
　　 “小姐姐为啥要死？”
　　 “她病了。”
　　
　　 四
　　 五年后
　　 月梅已经十五了，长成一个美丽的少女了。这天她跟着哥哥去集市买过年的东西。
　　 买了一大堆年货，两人边走聊，哥哥说着一个故事，月梅听得非常用心。月梅的脸上的笑容，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非常动人。
　　 “那是谁家的小姐，那么好看？”路边一个大婶说。
　　 “那是南头卖豆腐家的童养媳。”
　　 “那真是好命，那个小伙子是她的男人？”
　　 “应该是，那家就一个孙子。”
　　 “好命呀！”大婶透着羡慕的眼神。
　　 一辆马车突然从路边穿出，看上去马惊了，后面一个大叔怎么也拉不住，马车从街东边窜到西边。马路边的商贩都踩得尖叫。
　　 “哥哥，快闪开。”月梅说。
　　 霎时间，小少爷被马撞倒了，接着马车又来回撞，小少爷的身子被马车压到了身下。
　　 马车终于被大叔拉住了。
　　 奶奶听到消息，眼黑了。醒过来后，小少爷躺在床上，已经昏迷好几天了。
　　 月梅天天守在少爷身边，已经好几天不合眼，她喂少爷水，喂少爷饭，她半步不离开少爷。月梅一天比一天瘦了。少爷一天不好，她一天都吃不下饭。
　　 五
　　 来年春天。月梅看着花开了，少爷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少爷再也不能陪着他去集市了。
　　 月梅看着少爷的腿再也不能下地，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落。
　　 先生不来教书了，她与哥哥再也不能出门了。
　　 “月梅，我的好女儿，少爷怎么这么命苦，奶奶本想你来了这家就好了，眼看你和少爷可以圆房了，怎么就摊上这事了，奶奶不能耽误你呀!”
　　 “奶奶，我就是这家的人了，少爷一天不好，我一天都不能离开他。我哪也不去，我就守在哥哥身边。我服侍他，我给他念书。”
　　 少爷昏迷了一个月醒来后，要寻死，怎么也不吃饭。月梅哭着说：“哥哥，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少爷看着月梅每天守在他身边哭，不忍心，才不去死了。
　　 老太太请了附近所有的太医来给孙子治病，开了不知多少药，吃了都不管用，都没有把少爷的病治好，月梅整天不吃不喝，老太太让她为了少爷也要吃饭。
　　 “奶奶，少爷好不了，我没有胃口。”
　　 月梅命苦，好不容易找了好人家，偏偏少爷遇到不幸。母亲听后，来东家看女儿，抹着眼泪说：“妈高兴你来老太太家，可少爷咋就遇到这事了，这是你的命，妈为你伤心呀！”
　　 奶奶听到月梅遭了这样的罪说：“把月梅领回来吧！找个普通人家嫁了吧！咱不欠东家的。好歹月梅给他们当了这么多年闺女了。”
　　 “妈妈，我不能离开少爷，少爷只要活着，我就不离开他。”
　　 老太太看着月梅一天比一天憔悴，本来活脱脱的少女活成一个苦命人。每天以泪洗面。少爷自从出事了，再也不说话，一说话就是骂人，打人。
　　 奶奶看出少爷的心思，他不想耽误月梅，想自生自灭。
　　 有一天，少爷开始绝食，第二，第三天，四天，五天，他一口不进食。
　　 老太太看出少爷的意思，他让月梅走，看月梅一天天折磨着自己，实在不忍让月梅这样呆下去，她下定决心要赶月梅。
　　 月梅性子刚烈，说什么也不走，不管少爷怎么骂她，打她，她就是不走。
　　 有一天老太太说：“月梅，少爷说想吃外面的年糕，你去给她买回来吧！”
　　 月梅一听是少爷要吃，高兴得赶紧出去买，当她买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大门一直锁着不给她开，她在外面喊破嗓子也不给她开门，她病倒了，老太太让人把她送回家里，留下一些看病的钱还有一些粮食。
　　 从此月梅与少爷没有任何关系了。
　　 母亲劝她找一个男人嫁了吧！
　　 月梅穿戴好自己，告诉母亲，说：“妈，我到外面找个工作。”
　　 “去吧，你跟先生念过书，出去吧！找个好人家。”
　　 月梅来到城里，做了一名老师，遇到一个比她大五岁的男人，娶了她。
　　 从此月梅每年过年，都要去看老太太和少爷，老太太走了，她去看少爷。
　　 少爷是她世上唯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