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老五届”人的故事
——评梁衡散文新作
周纪鸿(河北廊坊)
作家、学者梁衡在《光明日报》(2023年1月6日)发表了《泥墙小院记》,在《当代》(2023年第一期)发表了《开河》《打猎》《挑水》,连同他之前在《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发表的《补丁》《吃瓜》《风沙行》《土炕》《梦回塞上二章》等10篇散文,构成了“梦回塞上”系列。在《泥墙小院记》最后,梁衡写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故事。梁衡的这些散文都是写“老五届”大学生毕业后最初几年的生活积淀,让我们看到这代人曾经的时代印迹和进取精神,给人以深刻的思考和灵魂的触动。
真情回顾“老五届”人的生活
梁衡的散文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从最初的山水散文到上世纪90年代的历史人物文化散文再到21世纪的人文森林散文,有清晰的内容转换和艺术提升。而“梦回塞上”散文系列,将目光聚焦在“老五届”人离校后的生活,深耕曾经的年代记忆。多年来,人们对“老三届”了解较多,对“老五届”知之甚少。“老五届”是共和国培养的大学生,他们出生在新中国诞生前夜,与共和国一同成长。他们在1961年至1965年考入大学,因1966年至1976年高考中断,一直拖到1968年至1970年才陆续毕业。这批70余万名“老五届”大学生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很多人成为国家栋梁。“凡一代有一代人之文学”(王国维语)。梁衡在古稀之年对自己这段生活的回眸,也是对“老五届”人初涉社会艰难成长的回忆录和口述史。
梁衡1963年从山西太原十二中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档案系,1968年毕业。照例,他会被分到中央档案馆、故宫博物院之类的单位,但他自愿到边疆锻炼。1968年底,梁衡来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临河县。《挑水》记录的是梁衡在临河县农村劳动一年,回到县里工作,后调任省报驻地记者时的一段生活情景。当时县城还没有自来水,日常生活得挑水吃。冬天即将去采访,家里没水了。他去挑水时,手压铁柄与抽水井筒冻在一起了,外村的一眼水井滴水成冰,井口愈冻愈小,水桶伸不进去!妻子用家里暖壶中仅剩的一点水煮了一碗面,梁衡挑了一筷子,两颗泪就滚过了腮帮。类似的体验,同为“老五届”的原河北出版局张局长等人也有过。张被分配到新疆回民村劳动。环境艰苦不说,因为民族习俗之别,他不能用村里的水井,夏天要去五里外的水库上用毛驴拉水,冬天则要到水库里凿冰。坝坡很陡,返回时抱着一块大冰往上爬,经常滑倒,连人带冰又滚回冰面。呼天不应,四野无人,空旷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汉在抹眼泪。梁衡感慨道:“都说一滴水可以见到太阳,其实一滴水也浓缩着一个时代和一个人的影子。”
《打猎》是梁衡回忆1972年在记者站工作之余打猎的故事。此时梁衡的孩子刚出生,梁妻奶水不足。蒙古族包站长带着梁衡打了一只黄羊给梁妻下奶。无论是《挑水》,还是《土炕》《泥墙小院记》等,都是梁衡等“老五届”大学生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梁衡大学毕业离开北京,一下子扎在西北偏远地区工作、学习、锻炼,微弱的煤油灯,狂放的风沙,粗糙的饮食,局促的环境,成为“老五届”人曾经的生活经历和难以抹去的时代记忆。梁衡的“梦回塞上”散文系列,是“老五届”人“自己描写自己”的文学书写,是“老五届”人对这段“不可遗忘的历史”的再现。当我们读到此类朴实无华、接足地气的散文,无不为之感慨、感动和感悟。北大“老五届”人卢达甫说:“我们的历史学家与文学家、艺术家,似乎都遗忘了‘老五届’大学生,中国的知青文学铺天盖地,‘老五届’的文学几乎是空白。”可以说,梁衡的这组散文填补了这方面的某些空白。他的努力是无愧面对历史的贡献。
10年前,北大“老五届”曾编辑出版《告别未名湖——北大老五届行迹》纪实回忆文集(三卷),掀开了“老五届”当年生活的面纱。而梁衡的这些散文陆续发表在国内的大报名刊,《内蒙古日报》《巴彦淖尔日报》等又迅即将这一组散文悉数刊出并配发评论,为历史存照。
回顾曾经的生活,并非留恋苦难,而是尊重历史,不忘记过去。那段经历对“老五届”人而言是一种磨砺和锤炼,也是一份宝贵财富。
倾情讲述“社会人的童年”故事
梁衡在大量的写作实践中经常提出令人警醒的见解和富有原创性的观点。梁衡认为,“人生有两个童年。一个是自然人的童年,主要是身体的成长,大约六年。一个是社会人的童年,主要是从学校毕业后走向社会,学习独立生活,也是六年。”虽然“自然人的童年”时间划分我不认同,但从社会学和人类学上研判,梁衡的观点不仅很有新意,而且比喻也很贴切。无论过去和现在,很多大学生虽然毕业了,但对社会的认知还很懵懂,甚至幼稚。校园生活与社会生活截然不同,这些不同从书本上是学不来的,只能从生活中来,从实践中来,这才是“社会人的童年”的必经之路和启蒙课程。
《土炕》“以炕为媒”,思接千载,浮想联翩。梁衡说:我的两个“童年”都是在土炕上度过的。梁衡在土炕上体会到人间冷暖,深切地感受到人间的烟火气,亦感受到家园变化。炕上春秋,搜集群众心声,写成以改革现行农村教材和教学体制的“内参”,被全国教育会议采纳。土炕还孕育了不少佳作,包括入选人教版语文教材的《青山不老》。直至退休之后,在京郊农家小院盘个土炕,最终因生态变化又拆了土炕。围绕着土炕的变迁和消失,跨越了一个时代的进程,也标志着认识的深化和感情的升华。
人们或许对“自然人的童年”故事记忆模糊,但对“社会人的童年”的事情印象深刻,毕竟这是成年人的亲历。梁衡的“梦回塞上”散文系列,对“社会人的童年”真情书写,有一种跨越时代的使命自觉。这与20世纪的思想家巴赫金提出的“人与世界一起成长”如出一辙。人自诞生在世界上,成长和衰亡,总要经历从弱小到自立的过程。“老五届”人从小就接受正规的小学中学红色教育,上大学赶上了运动,下基层接受再教育,在油盐柴米酱醋茶的日常生活中,在风霜雨雪的击打中,深刻体味人生的酸甜苦辣咸,镌刻上时代的烙印。梁衡负责地把看到的事实写下来,毫不媚俗地记录“老五届”人成长的历史。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老五届”人是幸运的。这一代人有如此丰富的经历,把这些记述下来,既是珍贵的成长心得,也成为鲜活的历史。借用巴赫金“成长小说”及其时空体理论,梁衡的“梦回塞上”散文系列,集中描写“社会人的童年”生活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成长散文”。它完全不同于“自然人的童年”的天真无邪,而是在社会里经过“习俗化”,逐渐适应社会、融入社会,锻炼自己、提升自我,刻骨铭心的人生岁月,也是黄金不换的体验和珍贵的人生感悟。
深情怀念“老五届”人的进取精神
梁衡的“梦回塞上”散文系列表现出“老五届”人对环境的适应,体现出这代人身处逆境的坚韧意志和执着乐观的奋斗精神。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泥墙小院记》《补丁》和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风沙行》可视为他的代表作。
所谓“泥墙小院”,就是在临河县农村用土坷垃代替砖石盖房子,用废木条做篱笆门的平房小院里,将废脸盆去底搭炉灶,作者苦中作乐,土法发明,笑对人生。《补丁》,作者从自己一双补了13个补丁的球鞋谈起,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苦乐之至。一块补丁连缀了多少岁月的艰辛,一双帆布解放鞋迈过多少沙坑丘陵?梁衡在文末发出慨叹:“岁月蹉跎命多舛,人生谁能无补丁。”在《风沙行》中梁衡写道,“沙丘相拥而去,一个连着一个;连绵的弧线,一环套着一环,如凝固的波涛。才知‘沙海’这个词的确不是随意地杜撰的……谁知还没有两天,沙漠就露出了真容”“走到半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瞬间黄尘蔽日。前日里美丽温柔的沙海早不知躲到何处……一张口,好像旁边正等着一个人,立即就给你嘴里塞进一把沙子”。风沙肆虐中,梁衡发现人们用造林栽树治理风沙。浩瀚的沙海波浪翻滚,却在沙枣林带前停滞不前了。沙枣林中坚持植树造林防沙治沙的人们感染着梁衡,经飞沙走石洗礼后的他,经年累月也对风沙产生了特别的感情。正所谓人久生情,地久生恋。命运把他们扔到这沙地里来是有一定道理的。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风沙中的生活,不仅锤炼了梁衡的坚强意志,而且对梁衡的新闻写作和文学创作都产生了积极影响。他的多篇散文都拜风沙所赐:“上天赐我以风沙,我报风沙以文学,报风沙以人生。”半个世纪以来,梁衡经过西北风沙的吹拂,走出了自己“出彩”的人生之路。而从大西北风沙中走出的不只梁衡一个,而是一大批出色的“老五届”人!
梁衡的“梦回塞上”散文系列再现了“老五届”人难以遗忘的记忆,弘扬了坚韧意志和进取精神。同时,在回忆抚育自己成长的那块“边塞”热土时,与沈从文书写《边城》类似,这种原生态写作也为河套地区、为临河这个小县立传扬名。
梁衡的“梦回塞上”散文系列,是穿越历史沙尘的陈年佳酿,是打捞人生岁月淬炼的哲理,是追寻令人血热泪流的审美絮语。
原载巴彦淖尔日报官方微信(ID:bynrrb)
作者简介
周纪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协会员。系1978年恢复高考的中文系毕业生,文学学士学位。辽宁大学民俗学研究生。1995年任海关总署秦皇岛海关学校高级讲师,历任党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和学校办公室主任等职。2002年调海关总署驻天津特派员办事处,任干部监督处副处长,研究室负责人(正处级)兼海关学会秘书长。曾获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北日报征文一等奖、第十届河北省文艺评论奖文章类三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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