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明蒙傍水崖（棒棰崖）之战

他城之途

　　隆庆元年（1567）九月二十一日，蒙古左翼察哈尔部图们札萨克图汗与朵颜卫都督影克，从抚宁县北界岭口长城入境，发动劫掠战争。
　　当时的蒙古大汗—虽然是名义上的—图们札萨克图汗，常被明人译写为“土蛮”，他和朵颜卫都督影克纠集兵马数万，从恶木林（即辽宁大凌河，蒙古语敖木伦河）出发，进犯今天河北省东北的长城沿线。在抚宁县北界长城，蒙古军二、三万到达边墙下，各抱桲栳叶一束填崖，即刻填平，众人援拥上墙，杀死烽火台中的守军六人，进而四散开始土工作业，挖开边墙二十九处，守墙军不敢抵抗纷纷逃走，来不及撤退被杀的有百户金銮以下三百六十余人，附近各堡军兵守营不出，只作壁上观，眼看着蒙古军拆墙休息。第二天一早，蒙古军由边墙出发，四散劫掠，将抚宁、卢龙、乐亭各县、卫、屯、社杀掠焚荡，人畜损失以数万计，侦察游骑甚至南下到达滦河，京师震动。蓟、辽两镇军队却仍坐守营盘，犹豫不敢迎敌。
　　古时候河水比现在多。
　　蒙古军在关内杀掠三天，开始准备退军，各处明军才在朝廷严令下齐来截杀。其中辽东总兵王治道奉檄领命，带着五千多人入山海关策应，蓟镇总兵李世忠率部追击蒙古军，所部多被殿后敌军打败，一时“督抚诸将皆败。”大群的兵爷们不敢去追蒙古军，就跑去劫掠民家，可怜百姓刚被达虏杀掠一把，又给国军重剔一番，遭了大罪了。当时蒙古军退到抚宁县李家庄一带，李总兵率军跟进，一干兵卒跑的人困马乏，部伍不整军阵混乱，却不想遭遇蒙古军，结果给打个措手不及，一阵猛冲后明军多有死伤，全军集结在李总兵周围，以李家庄为核心固守待援，蒙古军持续发动攻击，战况危急，整个蓟镇军区司令部大有全军覆没之虞。正当明军苦于抵抗之际，突然有个蒙古军不知是马惊了还是出来挑战的勇士，单骑冲入李家庄的明军阵中，立马被参将罗端所部的火器群发打成了筛子，小兵们拿铁钩把这个“真的猛士”钩下马来，当场砍了首级。战场上往往就有这种突发之事，引发战局变化，眼看着入阵勇士被斩首，当面攻击的蒙古军勇气大挫。长年的明蒙对战，蒙古军最惧火器，本就是怕打雷的民族，火器一放黑烟滚滚电光闪烁，看着就吓人，更别说还能打死人，打不死也得身上一串儿窟窿半辈子残废，于是众人都不敢奋勇冲锋，放缓了攻击力度，明军阵前压力获得缓解。【《译语》：虏最畏劲敌，我军能斩彼一二先驱者，即啮指而遁，如鱼骇鸟惊，不可复聚】
　　PS：【话说蒙古各部明初给朱四哥用火器反复虐待，虽深知火器之厉害，却又不会使用。瓦剌军忽兰忽失温之战，给朱四哥火器揍得人仰马翻，到了土木翻盘，明军丢在战场上1万多把神枪2万多把火铳8百多门炮还有数十桶火药，这么多大杀器，就那么扔着宁是拿都不拿，你找个俘虏教用下噻。直到嘉靖年间开始，蒙古各部才逐渐意识到火器之重要，阿拉坦汗还曾派间谍混入京城兵仗局学习佛郎机技术，结果被识破捕杀。蒙古军每次入关抢掠，也开始重视搜集火器，往年必抢的男女，此时反而不再关注。说起来也是封建野蛮时代的悲剧，因为明初的几番北上作战，草原社会环境动荡不宁，蒙古各部因为战乱、疾疫、灾荒，人口大减，所以每次入关，都要大抢男女，特别是抢女人。因为每场战乱，跑不脱的多是女性，不是被杀就是被掳到内地卖给明人做了老婆，结果搞得北方男多女少缺少生育女性，故而每次南下抢掠都要抢女人回去繁衍后代。经过数十年生息，嘉靖年间的蒙古各部人丁再复兴旺，于是大家又不特意抢女人了，作战无法驱带时，女人如男子一样多被野蛮杀害。当然也有例外，河套土默特部还是喜欢掳掠妇女，不管老丑，加上孩童全部带走，送到土默川的板升也就是汉人据点，由属下汉人首领处置。】
　　千钧一发之际，蓟镇督抚相继带兵前来，蒙古军见来军甚多，只好放弃到手战果，发挥机动作战的优势，主动撤围而去，而李家庄战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明军阵亡千户李相、总旗刘名以下二千余死伤士卒。更可恶的是这帮庸夫明明打了败仗，却纷纷向督抚上报自己“大捷，”所谓“袭零颗而报雕剿功。”人头却从哪儿来呢？不用猜，自然是割死难百姓的人头，还有刚战死还热乎的战友的头。你也不用说他残忍，有时都是这些穷军人生前约好的，战死军人只有微薄的抚恤金，有时遇到主帅怕被责罚瞒报损失，把你按病死除名，那就连抚恤金都没了。所以还不如把自己人头砍去换钱，到时候还能抚恤孤儿寡母。你不忍心砍？一不小心就给其他部队砍去了，便宜别人。而大帅们也只假装不知道，甚至为了让自己上报时少写些战损免去受罚，还能多吃几个空饷，再不济还能让自己家丁补几个缺领军饷，巴不得你们自己动手减员呢，想想也是无奈。
　　总之李总兵所部逃过一劫，中午时分，蒙古军开始按原路返回塞外，半道上听说原路被辽东兵堵上了，于是改走东线，将义院口一线边墙拆开，结果走半道又给一条条沟堑阻挡，眼看此路不通，只好原路返回另寻出路。这时明军又搞乌龙，有将领见蒙古军自边墙撤出，赶忙表功送报告，说蒙古军已经走了卑职尾随追击中。蓟镇总督信以为真，按惯例，“令诸营尾之。”起码追出境表示自己真打仗了啊或者还能捡一两个掉队的人头报功呢。结果黄昏时分，遇上转头回来的蒙古军，一场遭遇战明军又败，好在蒙古军不愿恋战赶紧冲围而走，明军统计战果，只斩获首级19颗，己方却死伤军官在内上百人。一夜无话，第二天，蒙古军分兵四散，在东西近百里的地区四处骚扰，寻找出口，有一支几十人的部队甚至跑到山海关下挑事，而明军却不敢分兵，只合兵一处，慢慢向前搜索，整天只斩获首级一颗，而自己“死伤倍之。”但随着明军步步紧逼，蒙古军无处出关，最后又回到石门、义院口一带，当地指挥不敢抵抗，带着边堡百姓弃城而走登山躲避。蒙古军便在该处拆开边墙十六处，大军出境而去，尾随而来的明军也随之出关，却遇上蒙古军早已设好的断后埋伏，密云千户吴秉直战死。此战之后，明军眼看吴部前车之鉴，害怕还有埋伏再不敢追，就于当地扎营屯住，眼看着蒙古军在夕阳中漫山而去。
　　大傍水崖
　　按说战事到这也就结束了，可恰恰没有，这只是高潮的开始。当时蒙古军山地行军爱走山脊，一来可以登高望远了解敌情，二是防备遭遇埋伏按在谷中被揍。于是这天夜里，蒙古军依旧排成长龙在山脊上行军，走到今天河北抚宁县石门寨镇傍水崖【《明史》、《国榷》、《明实录》称棒棰崖】边，从一处低缓处下坡过河。当驱赶抢来的牛马渡河时，牛马被赶着走了一晚上，嚼干草嚼的正口渴，见了河水就拼命喝起来，这边打起来那边又伏下去，怎么赶都赶不动，一时间河岸边人马嘈杂。此时天色未明，又无月亮，按照《明实录》记载当时还是大雾四塞，三更半夜作战劳累，一帮马背上打呼噜昏头昏脑的蒙古军，串串一样前后跟着走，不敢随便出队列怕迷路走散了。这时听到人呼马嘶从附近传来，还以为是明军追来，于是相互催促着快走快走。前文已经说过义院口一线多深沟险阻，因为互相催促加上大雾难辨，崎岖山道上有一个倒霉的蒙古军骑马转错方向，直接走到沟崖高处，走着走着就摔下去了，紧跟身后的人不知情况，继续抽马向前，结果“势不能止，不知前之赴壑也，深涧十余丈，填平而无数矣。”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数百人没死在战场上，却跟排队跳崖似的，统统摔死在了山崖下，等后面终于发觉刹住了马，一个十余丈三十多米的深沟都填的差不多了，蒙古军望沟无奈，没条件救护，只好大哭而去。
　　到了早上，明军各部尾随前来，冲在最前面的是勇敢的榆林籍将领，延绥游击将军张臣所部。这时天色已经微亮，张臣派出的侦察兵看见一山沟的敌军尸首，大喜过望，赶紧跑回去报告，张臣一听前面全是人头，挥师急进冲到沟边，然后众人热火朝天的陆续“勾取状大首级三百余。”后续明将董一元等部闻讯，也是玩命的跑来抢人头，让士卒勾起尸首砍头，竞夺渐趋激烈，甚至”有坠陷及争斗死者，”就这样，一群明军一展愁眉，开心的收获起人头来，各部队都是想方设法从沟里弄出尸首来。换做是你，一颗人头50两，顶你四五年的年薪，一天就能赚到，你能不心动吗？那哪是臭烘烘的尸体，满沟都是光闪闪的银钱啊。众人一直捞到太阳落山，能搞到的人头都搞到了，眼看着天色已晚怕蒙古军回袭，才恋恋不舍的回撤，一路上割完首级扔掉的尸体，绵延数里都是。
　　败仗连连斩获太少，众将本来还在忧心会遭遇如何的处罚，没想到天赐奇功，众人大喜之余，纷纷上报军功。总兵官李世忠，明明给窝在李家庄一通蹂躏，此时上报自己“与虏遇于抚宁南李家庄，斩首五十级。”这五十个人头哪里去讨？用《国榷》的话就是：总兵李世忠多滥杀称功。依旧是之前说的，拿百姓和战死士兵的脑袋来充数。好在报功名单交上去后，大明朝制度还是健全，有个军功监察制度，不会让宵小们随便就能脱责的，很快的，负责军功查验的巡按御史、巡关御史就来揭穿这帮人了。两人经过走访查验，两个多月后，上报当朝天子明穆宗，此次作战，乃是“虏原以迷失道路、自相践蹂者居多，而事由天成，机会相合者甚巧。”我俩查验砍获上报的首级，其中不是蒙古首级、虚报数字的，有237颗，不予奖赏；“幼少及色青者“【色青，没能理解，女人头？还是说割的死了几天的人的头，所以面色发青，可能不是上报者亲自杀死，所以压低奖赏？】，246颗，可以酌情给些奖赏；剩下732颗真实有效，确系虏首，请予奖赏。而总兵李世忠“所上虏首，多伪者。”应予惩罚，其他各员功过如下云云请皇上天裁。
　　当时明穆宗刚即位，新皇上位正想立威的时候，打了败仗很是震怒，而且还听说蓟镇军区强抢跑来援助的辽东将士功劳，开始“欲尽诛领兵诸将吏。”后来在大臣劝说下，此次作战起码颇有斩获，首级700多颗，这可是数十年来少有的大捷啊，嘉靖朝那么多年给蒙古各部骚扰，一场大战能砍到十几颗人头就开心的不得了，如今皇上刚即位就有如此大捷，实乃皇上洪福所致，还请您酌情恩赏各位有功将士。皇上翻翻折子终于也回心转意，于是下旨，将抗倭名臣，蓟镇总督刘焘，降二级听用；蓟镇巡抚耿随卿，罢职为民；总兵李世忠降为小兵边关充军。而带兵应援的辽东巡抚、辽东总兵都给予加职。所部扭转战局的罗端算是头功，升二级，其他将领如董一元、张臣、郎得功等都升二级，其余有功将士共1471人获得升赏。而最惨的只能是百姓，被蒙古军杀掠后又被明军狂虐，战后查勘，卢龙县被杀五百有余，抚宁县五千有余，昌黎县七千有余，总共死亡一万二千五百余人。而死事官军，从千户吴秉直以下，一共只报上1547人，其他那些人呢？你知道的。
　　此战后，刘焘、耿随卿二人从此官场失意，悠游林下数十年，每每有人抱不平，说他们确实立了大功却被人诬陷了。李世忠就不用说了，军区司令员重新扛枪当兵了。罗端最后只混到蓟镇副总兵，董一元不错，混到延绥总兵，日后带兵援朝，但有起有落，最后终老家中。辽东总兵王治道和部下郎得功，万历年间带着四千兵给蒙古军包了饺子，全军覆没，大节无亏受到朝廷追封。最得意的应该是张臣，就是率先冲到崖前抢人头这位。你说他英勇，敢冲锋没错，但大捷就算了吧。结果他的《明史》传记里，写的全是溢美之词，甚至说日后战死的王治道谨慎过头，还劝他敌众我寡不要追了嘛，结果他毅然冲前，亲手搞死几个蒙古军。更牛逼的是，今天的傍水崖一带，立着好几块赞美他的碑文，什么“隆庆丁卯榆林张大将军建功处”纪念碑，“张大将军傍水崖建功碑”，“创建张将军破虏碑记”，“都督东山张公蓟甘两镇血战奇捷记”，个个夸他奇功盖世云云。、。其实当年报功的时候，张臣的名字还是排在董一元之后的，就因为董是督抚亲军标营，而他只是个陕北来的客军军官。却没想到日后傍水崖一战，成了他的白头山。
　　至于为什么呢？诸位看官，其实原因就是，万历年间，张臣官运亨通，不仅当过甘肃总兵、陕西总兵，还曾经两次任职蓟镇总兵官，“更历四镇，名著塞垣，为一时良将。”做过四大军区司令员，还是本地的军事长官，那当地立碑不吹他吹谁呢……只可惜了那几位了......


作者：北庭小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