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便服

杨本堂

　　

军便服

作者：杨本堂

　　一九六九年，北方某国侵占我国珍宝岛，扬言对我国实施核打击，迫使我国重工业基地南迁，国家进入了全民挖防空洞的备战工作。
　　八月一号这天，公社武装部召开民兵誓师大会，十个大队的民兵连长上台发言。田家营的民兵连长田向军跳上讲台，一个漂亮的军礼，一句句激情的发言，一脸蓬勃的英气，博得了台下一阵阵掌声。樱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台上，掌声息落了她还在拍手。
　　旁边的嫂子碰了碰樱桃，“你喜欢上他了？”
　　“嗯。”樱桃的心思全在台上，当扭头看到嫂子笑眯眯的目光时，知道说走了嘴，大红了脸说，“谁喜欢他了。”
　　嫂了是过来人，明白樱桃的心思。第二天回了田家营的娘家。两下那么一撮合，没费力就当了红娘。
　　结婚那天，田向军穿的还是开大会那天的衣服，上身白的确良的褂子，下身军绿色的裤子。
　　河西公社分东五村和西五村。
　　东五村在洋河岸边，肥沃的田地，是产粮区。但是除了口粮，余下的粮食都被国家征购，国家收购价格低，田家营成了全公社最穷的庄。西五村在兔耳山脚下，吃着东五村廉价的调拨粮。山上的药材、桲椤叶、野蘑菇……都能卖钱花，对比着田家营的日子要好得多。
　　樱桃攒的私房钱都带到了婆家，给田向军做了三身衣服。一身学生服，穿在身上显得年轻文雅；一身中山服，穿在身上显得庄重大气；一身草绿色军便服，四个兜的，部队里排长以上干部穿的那种。樱桃学过缝纫，心灵手巧，从颜色和样式上足可以以假乱真。
　　田向军最喜欢军便服，穿上就不下身，袖口和领子都起了毛，草绿色褪成了草黄色。
　　今天小刘庄的民兵连长结婚。樱桃让田向军把军便服脱下来，换上学生服。田向军换上了学生服，系上扣子，对着镜子前后照，脱下来扔在炕上。樱桃又从箱子里找出中山服，田向军穿上对着镜子照了一圏儿，脱下来又扔在炕上，穿上军便服扭头出了屋。
　　樱桃追出去，在后边叫喊着，“姑奶子住过缝纫社，做过成衣，咋就侍候不上你。放着人不当当叫花子，死爹哭妈宁种……”她第一次这么骂他，后边最难听的两个字没骂得出口。“玎玲玲……”田向军骑上自行车，摇着车铃，头也不回。
　　吵闹声惊醒了儿子，樱桃抱起来喂奶。
　　结婚快两年了，她摸透了田向军的脾气。啥事非得顺着他。话少，哑巴吃元宵心里有数。不爱笑，总是把民兵训练场上的严肃面孔带回家来。
　　儿子吃饱了奶，这孩子像他爸爸，怎么逗也不乐。
　　田向军也有优点，知道心疼人，生孩子过了半年还是他洗衣服，做饭也是帮着忙前忙后。家里的重活不让她干，总是抢着干。最气人的就是穿衣服，为什么非认准了四个兜的军便服？必是大小也是个连长，啧啧，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家里还有三十块钱，再做一件四个兜的军便服，只要他舒心就好。
　　刚过一点半，田向军就回家了。一句话没说，一头扎在被垛上。
　　樱桃的气早就消了，询问着赴席的事。
　　“摆了几张桌呀。”
　　“我没数。”他还在气头上。
　　“吃的啥呀。”
　　“干饭。”
　　“谁家娶媳妇吃稀粥，我是问你啥席面，”樱桃忍住气，又问一句，也是她最关心的，“媳妇儿啥样啊。”
　　“女的，老娘儿们。”
　　“算了，算我没说。”
　　这一夜，儿子放在炕中间，俩人谁也不理谁。
　　睡到半夜，田向军悄悄起来，他要去检查防空洞夜班的进度和质量，通常明天中午回来吃饭。他轻轻地给樱桃娘儿俩盖严了被，又轻轻地带上门，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吃罢早饭，樱桃抱着孩子去了供销社，买来了八尺国防绿。回到家拿起剪刀布尺，尽管孩子在旁边捣乱，轻车熟路，一个多小时就裁剪完了。然后坐在缝纫机旁，认上了线，双脚踏动了缝纫机。
　　小屋里响起清脆的“哒哒”声，听起来轻快而惬意……突然，一阵暖暖的风从后脖梗吹过来，掠过面颊，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樱桃回过头，原来他回来了，趴在身后，两张脸差不多贴在了一起。
　　“这么早回来了？”
　　“和二虎去武装部领炸药，顺路回家看看。”田向军说着，把手搭在樱桃的肩上，“不急，慢慢干别累着。”
　　他的气也消了。
　　田向军抱起炕上的孩子，亲了一口，“爸爸时常不在家，想爸爸不？”孩子笑了，他也笑了，两个不爱笑的都笑了。田向军放下孩子，从厨子里拿出两个冷饽饽说，“今天有爆破任务，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
　　“小心点儿。”
　　“嗯。”
　　今天儿子也乖，睡了半个后晌。樱桃剪断了线头，把衣服平展开，熨平后叠起来，就等着他回来试衣服。
　　“轰……”村西放砲了，震的玻璃“哗哗”响。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一声，再过一会儿，大街上响起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樱桃心里一阵不明由的慌乱，抱起孩子融入人流朝大队部跑去。
　　大队部的门洞里外围满了人，樱桃挤进人群，问出了什么事，人们谁也不说话，把脸背过去，给她让着道……村书记和妇女主任迎头拦住了她，从角门进去，把她带到了办公室。
　　村书记看到樱桃这一对孤儿寡母，本想说安抚的话，没想自己没控制住情绪，先崩溃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田向军他……”樱桃早就预感到了不测，只是没得到证实，看到这个光景，眼前一黑，倒在了妇女主任的怀里。
　　樱桃醒来的时候正打着吊瓶。
　　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二虎小声哭述着亊情的经过:他们一共装了三砲，结果响了两砲，为了下一班人的安全，决定排除哑砲。本来这项工作应该二虎的爆破组完成，可是田连长说，每次爆破培训他都在场，经验比较多一些，他命令二虎守住洞口不许任何人进去，田连长一个人进去排哑砲，不大功夫，防空洞里“轰隆”一声，田连长就再也没出来。
　　入殓时没让樱桃在场。
　　出殡这天，持枪民兵开路，全村人送行。
　　孩子头戴着小老虎的白孝帽，由大伯父抱着，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只眼睛显得有些不够用。樱桃扛着引魂幡。几天里她的眼泪哭干了，声音哭哑了，痴呆呆的两眼盯着大红棺材，她与结婚不到两年的丈夫，一个在棺材里，一个在棺材外，短暂的相聚，阴阳相隔，若不是两个人搀住她，真的要一头撞过去。
　　“叭叭叭”朝天三枪，棺材入葬。烧纸花圏覆盖在坟土上，樱桃打开包袱，拿出了田向军还没来及试一试的军便服，抖开盖在上边。
　　火光冲天，火光中田向军穿着崭新的军便服，是那么威武高大……

杨本堂

荣幸，谢谢了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