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爷(二)

杨本堂

刘三爷(二)

　　灰褐色的云上下翻滚，低得仿佛悬在头顶上。空气湿漉漉的，充满了水腥味。二猛把鞋掖在裤腰带上，撒开丫子往冯家洼的瓜地跑去。
　　二猛一口气跑到瓜铺下，“嘎啦”一声响雷，天裂开了一道缝，瓢泼大雨降下来。
　　刘三爷和二猛躲进瓜铺。
　　“下雨了还往这儿跑。”
　　“生产队长让我来的，说我的腿快。”二猛喘过气来说，“接到上级通知，说有特大暴雨，让你回村，瓜不用看了。”
　　特大暴雨，报得真准，下上了。搭着一个卖着俩，谁也回不去了。刘三爷拧上旱烟袋，巴嗒着，吐出来的烟雾漫散开来，像外边的风雨飘摇，神魂不定。
　　二猛倒觉得很有意思。
　　瓜铺离地五尺，人字形的架，里面一层小帆布，上边盖着三层草帘子，一点儿也不漏雨。五根柱子支撑着三角形的瓜铺，特别是后边的一根，三年前的柳木桩如今长成了一棵柳树，在风雨中摇呀摇呀，在它的摇拽下瓜铺成了摇篮，让二猛渐渐有了睡意。
　　“三爷，讲个故事吧。”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刘三爷把帘子掀开一道缝，眼睛看着外边说，“好吧。你知道瓜地西边的河，为啥叫冯家洼吗。那里原来有一个村庄，叫冯家庄……”
　　冯家庄有个叫冯柱的男孩，每天和小伙伴们去洋河摸鱼。他每天都比别人摸的多，说是有个叫荷叶的小姑娘给他的。别人都说他谎话连天。因为谁也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这天晴空万里，冯柱跑回村，说马上洪水就来了，赶紧往西边的高处跑。人们不信，他说是荷叶告诉他的，兔耳山半腰有个蚂蚁精，眼看着要把兔耳山掏空了，玉皇大帝命令洋河的河神发洋河水灌蚂蚁窟，冯家庄是必经的水路。
　　这个故事二猛听刘三爷讲过，后来人们半信半疑撤到了村西的高岗上，紧接着天阴得像黑锅底，洋河水墙一样推过来，从冯家庄豁开一条河道，冲上了兔耳山的蚂蚁窟……二猛心里想着叫荷叶的小姑娘，她为什么知道发大水呢，她是河神的女儿么，他也常来洋河摸鱼，怎么没见过荷叶姑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二猛一觉醒来，三爷在身边坐着。
　　天亮了，大雨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
　　“三爷，你没睡？”
　　“下这么大的雨，睡不着呀。”
　　“咣当”，什么东西撞上了瓜铺，晃了一下。刘三爷卷起半截帘子，看着外边。浊浪淘天，水天一色，洪水漫过洋河堤下的杨柳树，冲上岸来，淹没了香瓜地。大地里的高粱顽强地把苞伸出水面，困难地呼吸着，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尽管瓜地的地势高，也漫上了木桩的一米多，瓜铺在激流的冲击下像个醉汉，四下打晃，稳不住了脚根。
　　刘三爷紧皱眉头，拧了一袋烟，划根火柴没着，拿出两根划还没着，拿出四根划又没着，刘三爷来了脾气，索性把烟袋和火柴往铺外一甩，不抽了。
　　“三爷，我想家。”
　　“怕了？”
　　“嗯。”二猛哭了，“想我妈。”
　　“别怕，有三爷呢。”
　　“三爷，我对不起你，不该给你屎罐子钻眼儿。”
　　“傻孩子，小时候谁没淘过气。我还给新媳妇儿屎罐子放过洋剌子毛呢。”
　　“我不应该祸害你的香瓜地。”
　　“哈哈，那还叫祸害？小时候我们偷瓜，前边人用铁耙子顺着垅拽，后边人往口袋里捡。凡是从秧子上掉的都是熟的，你说坑人不坑人。”
　　原来三爷小时候也淘气。
　　水面上漂流着香瓜，按瓜熟蒂落的说法，一定是熟透了的，一定都是甜的。趁着雨小，二猛跳进水里，他会凫水，捞了十几个扔在铺上。刘三爷还有三块苞米饼子，省着吃坚持到洪水撤下去。
　　雨下大了，又是小半天。
　　中午晾晴，天扒开了一条缝。洪水汹涌，上了铺板。两个人爬上铺顶。抬头望去，惊涛骇浪中漂流着大树……牛羊……箱柜……檩木……
　　二猛浑身“嘚嘚”打颤，问刘三爷，“这……场水有……冲冯家庄的水大吗？”
　　刘三爷说:“听冯秀才说，那场水有记载，是康熙二十一年，秦皇岛的汤河、榆关的戴河、抚宁的洋河，三条河水联成一片。淹没了抚宁县城，县太爷乘船逃到兔耳山下的栖霞寺避难。”
　　刘三爷趴在铺顶上面，如趴在老黄牛的背上，是那么从容，泰然自若，给二猛壮了七分胆，有三爷在我怕什么？
　　刘三爷又说:“说不定这场水也有人记载，说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个淘气蛋，一个五十二岁，一个十三岁，被洪水困在香瓜铺顶上。”
　　三爷说着，在二猛淌着水的脑门上弹了一个脑瓜嘣儿。二猛眨巴一下眼睛，不疼。
　　水越来越大，要侵占他们最后的领地，一排浊浪拍过来，淹没了铺顶，待铺顶露出水面的一刹那，刘三爷把二猛托上了柳树杈。二猛把手伸过去，要把刘三爷拽上柳树，可是刘三爷拒绝了他。刘三爷知道，上边呆不下两个人。
　　二猛急哭了，“三爷……”
　　“孩子，记住，千万不能下来……三爷有你四个岁数大，三爷值了……”
　　瓜铺在浑黄的浪涛中沉浮，扭曲变形，突然挣脱了柳树，恋恋不舍地围着柳树转一圈，承载着刘三爷融入了洪流……
　　“刘三爷，三爷……”

王应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