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常树先先生

杨世进

      “千万要注意：小灯泡的亮度取决于小灯泡的实际功率，实际功率越大，亮度越亮。”讲完课，布置了针对性训练习题，我舒了一口气，走近玻璃窗。
　　窗外下着大雨，雨点击打在窗上，顺着玻璃，向下形成的一股股水流，碰到窗棱又汩汩地向上翻腾。窗子硬生生将眼前的一切分割成两部分：一半室内，一半室外；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孩子们的笔在作业纸上沙沙地行走着，室内一片静寂。伫立窗前，望着模糊的窗外，回想着刚才讲过的内容，我的恩师常树先先生的音容笑貌立刻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1981年，我读初三，常老师教我物理。他个子很高，也很魁梧，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麦色的皮肤，使得他讲话的时候那牙齿显得十分地白，双眼炯炯有神，两道浓浓剑眉微微上扬，再上则是有些略卷的一头密发。
　　常老师在学校里个子最高，平日里他走起路来身子却总是有些微微前倾，还时常用用一只手捂向怀里，但这绝不影响我对他的崇敬。我最佩服他讲课时从来不拿课本，似乎所有的教学内容都存储在他那饱满睿智的前额中。每天常老师上课就拿一支粉笔，所有例题和讲习内容都是背着写在黑板上。在黑板上写完字，他就把两手撑在讲台桌上，抬起头，用他那犀利的眼睛雄视着讲台下的我们，让我们回答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有人说物理课乏味，但是我却觉得常老师的课生动有趣。他讲课很有激情，节奏感强。我极爱上他的课，在课上又常常被他“宠溺”，常老师经常让我回答一些别人答不上来的问题，我也十分地享受答题的过程。像我一样，班上有几个同学也都喜欢他的物理课，用今天的话来讲都是他的粉丝，即便是课上经常被他善意而又严厉地“修理”。
　　记得有一天常老师讲电功率，在黑板上出了一道练习题：灯A“220V100W”，灯B“220V40W”，将它们串联接入电压为220V的电路中，哪个灯亮？为什么？
　　题一出来，同学们便在底下动起笔来，之后便有人小声地嘀咕：“灯A亮”，“灯B亮”。我演算完，刚把目光投向老师，就听坐在东南角的“老好”用坚定的语气小声地说了一句“灯A亮”。
　　“老好”名叫张学志，“老好”是他的外号，我俩关系极好，经常一起讨论数学题。他也是班里前五名的学生，他的三叔教我们数学。
　　明明看到我们几个人举起了手，常老师却视而不见，用眼睛向左右扫了扫，沉声道：“龙向玲，哪个灯亮？”
　　龙向玲，我们的班花，语文课代表。只见她慢慢站起，用低低的声音：“灯A亮”。
　　常老师剑眉一扬：“大点声，为什么？”
　　龙向玲红了脸，局促着没有作答，显然她给不出哪个灯亮的理由。
　　老师偏过头，对举了手的“老好”道：张学志，你说哪个灯亮？
　　“A灯亮！”，“老好”站了起来，陈述着自己的理由。
　　“老好”刚刚说完，常老师的目光便电射而至：“阿龙，你来说一下哪个灯亮，为什么？”
　　“B灯亮”，我站起身。
　　常老师面色未改，仍旧沉声：“为什么？”
　　我自信自己刚才的演算没有问题，便道：“从已知条件，额定电压和额定功率，很容易得到两灯的各自电阻，显然40W灯的电阻大于100W灯的电阻，因为他们两个是串联，由他们的总电阻和总电压便能求出电路中的电流，而串联电路中电流处处相等。由两个灯的额定电压都是220V，又串联在220V的电路里，所以两个灯的电压都达不到额定电压，要知道哪个灯亮，就得知道此时各自的电功率，由串联分压的特点，电阻大的灯，它的实际电压也大。那么，B灯的实际电压大于A灯的实际电压，这样依据公式P=IU，就能得出B灯的实际电功率大于A灯的实际电功率，所以B灯亮。”
　　我的理由陈述完了，老师未置可否。教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望着常老师，等待着老师的决断。
　　过了好一会，老师看向“老好”，头朝我一扬：“你对还是他对？”
　　“老好”望向我，对老师说：“他对了。”
　　老师肯定地点点头。
　　“老好”坐下后，老师又把头望向龙向玲：“你刚才到怎么回事？啊？我就恨你这种学习态度，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你不会动动脑子自己判断？”中断了一下，又把下巴点向我，柔和地说道：“他刚才的推断你明白了么？”
　　我的那位女同学微笑着，红了脸，使劲点着头。我想下一次她宁肯坦诚地说不会，也绝不会盲从于别人。
　　女同学坐下了，全班学生只有我还在站着，老师首先肯定了我的答案以及理由的正确，随后又望向我：“阿龙，这两盏如果并联的话，谁亮呢？”
　　“A灯亮，两灯并联，额定电压相同，谁的功率大谁亮！”
　　常老师用力点了点头，很满意我的回答，从粉笔盒中拿了一支粉笔，指向我：“来，把解题过程写在黑板上。”
　　当我在黑板上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我以为我能回到座位上了，可老师仍旧目光如电，盯着我，道：“阿龙，如果两灯都是40W，一个额定电压为110V，一个额定电压为220V，并联接在110V的电路中，又会是哪一个亮呢？”
　　“110V的呗，另一个达不到额定电压，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现”，我脱口而出。
     “好一个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现！”，常老师放下了方才的一脸严肃，慢慢来到黑板前，抚着我的肩，让我面向大家：“你们看，阿龙把千里马牵到了物理课上，大家明白他的意思吗？语文与物理，并不是隔科如隔山！你们也要学习着融会贯通，达不到额定电压，就达不到额定功率！这一点你们一定记牢！”
　　我忘记了那天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回到座位上的，反正自己很是受用，但绝不敢掺杂半点傲娇的成分在里面。
　　在课堂上，常老师是那么地宠我，可是有一次，他对我却是那么地“无情”，让我在烈日下站了足足四节课！
　　那天第一节便是物理课。课前我见黑板没有擦，就让我们值日小组当值的“钱二头”擦，可是这小子不知犯了什么混，死活不擦。我也就跟他杠上了，撂下一句：“爱擦不擦，看哪个儿子擦”。我以为老师来了肯定会惩罚当值的“钱二头”。哪知道常老师到了教室，看到满黑板的字，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拿起粉笔，愤怒地地在黑板上写起来，写了几个字，将粉笔用力一丢：“今天谁值日？”
　　我们几个站起来，就在我以为“钱二头”即将大祸临头之时，常老师却问：“谁是组长？”
　　我站了起来，常老师把严厉的目光投向我。我纳闷：为啥不说“钱二头”，与我有啥关系？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常老师一声断喝：“出去！”
　　我一愣，但还是很听话地站到了教室外，心想：一会老师气消了，我就会回到教室里。
　　可谁知，一节课过去了，没有人叫我回去；两节课过去了，还没有人叫我回去；第三节，第四节，任仍然没有人来叫我。我那个气啊！要知道，那可是烈日之下啊，我被晒的直冒汗油！我的胸都快气炸了，肚子鼓鼓的：明明是“钱二头”的错，为什么叫我晒在太阳底下呢？！
　　直到第四节课下课，常老师才把一肚子怨气的我叫到办公室里，我刚站稳脚步，常老师就问我：“阿龙，我讲课，为谁讲的？”我一怔，我俩四目相对，老师的眼里除了我还有谁呢？刹那间，我明白了老师刚上课时怒摔粉笔的原因。老师一句话，就像是一根细细的钢针，扎进了我刚才还气鼓鼓的肚皮上，一下子泄得半点全无：是啊，班上四十多名同学，黑板擦与不擦，老师讲得好与不好，一节课下来，有多少人能真正听得进老师的话语？又有多少人能最大限度地受益于老师呢？“钱二头”？他可能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掏鸟蛋、打鸟的梦乡啊！作为值日组长，我为什么与他们一般计较呢？此时此刻，我非常地懊悔，赶紧恭敬乖顺地站到常老师的跟前，低下头：“老师，我错了，您是为我好。”常老师用手抚了一把我汗湿额头：“既然知道错了，赶紧回家吃饭，下午好好学习！”那一刻，我觉得他不仅仅是一位物理老师，更像是我家严厉而又慈爱的父亲！
　　四十多年过去了，天道轮回，我从一个小小少年，摇身一变，成长为已从教近四十年的老师。这些年来，我努力地演绎着自己课堂上每一个桥段，学习恩师，传道受业解惑，不断超越自己。
　　初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恩师常树先先生。前些天，与来自另一所学校的一位老同事聊天，谈到我的恩师，得知他前些年因患肝癌离世，始知恩师原来就一直受肝病折磨，所以那时他经常弓着身子。
　　窗外的大雨滂沱，屋内我心湿漉。恩师教我知识，教我做人，助我走上为师之路。此时此刻，望着窗外的雨，我希望它们中有那么一滴，顺着我意，越过层楼，翻过山，跨过河，落在恩师的墓碑前，带去我对恩师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