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各投林

秋雨李冰

飞鸟各投林
秋雨

　　这几天楼外看楼，绕着大观园红墙转了一圈，因进不去大门，找了个角落，搬了几块砖头坐下静听。坐下来就谈不上立场了，只能算是坐场，隐约中传来征路远客长叹，楼内怅茫悲声。一时忘却南北，竟不知自己属有产者还是冇产者，因听说“红楼一世界，世界一红楼”，而欲通过红楼将世界观；因秦钟与智能儿为情丧命，双玉一个离恨天，一个遁入空门，而欲将人生观；因贾府被查抄大量金银家产，薛家为从狱中救出杀人犯薛霸散尽金银，卖掉当铺，而欲将价值观。猛可里抬头看见大观园破楼倾斜，呼啦啦就要倒下伤人，条件反射地站立起来，坐场转瞬质变为立场。恰在此时恍惚听到一曲“飞鸟各投林”，迅疾将自己的立场移往林场，转而去看投奔林间的鸟儿。
　　林间空地露出一方蓝天，蓝天翱翔着一只苍鹰，那只苍鹰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很怀疑是曹公亲手做的风筝。曹公制作风筝手艺娴熟，他曾写有一卷《南鹞北鸢考工志》，专门讲如何做风筝，这是为了扶贫助残而写的书。曹公扶贫不是给钱，而是传艺，据说曹公的朋友于景廉因从征残疾，贫穷潦倒，曹公自己也很贫穷，拿不出钱来，便传给了于景廉做风筝的手艺，从而让于景廉脱贫致富，这一做法对于今日扶贫具有指导意义。《南鹞北鸢考工志》被辑入曹公所著的《费艺斋集稿》，此书像是一本教材，涉猎有金石、编织、脱胎、织补、印染、雕刻、烹调、风筝、绘画等，是当时扶贫助残为生存济世的宝典，由此可见古人品德之高尚，志趣之高雅，觉悟之超前。
　　苍鹰仍在高空盘旋，用望远镜一看才知道那不是风筝，而是气质高傲，不肖与林间鸟雀计较，真正的“百禽之王”的雄鹰。雄鹰孤傲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域，比卑微残暴的秃鹫高贵，它宁愿饿死，也不吃腐臭的尸体。诗人们常把鹰赞为“天王”，而把猫头鹰称为“天后”，但猫头鹰却没有高傲的气质。鸢和鵟与秃鹫的性情和习惯相似，但鸢和鵟的形体与力量较小，不比秃鹫有优势，只能从数量上弥补甚至超过秃鹫，但却不能与鹰相提并论。
　　鹰很难驯化，对鹰的驯养必须从幼鸟开始，苏轼所说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苏轼所擎的那只苍鹰定是从幼鸟开始驯化的。大观园里也有满族掠夺文化习俗，沿袭了清朝骑射文化。贾珍因居丧不能游玩旷荡，无聊之极，于是便以习射为名，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较射，在天香楼下箭道里立下鹄靶，邀世袭公子每早射鹄子。
　　大观园里也有训隼场，还邀请了有经验的焦大帮助训雏鹰，焦大当年随老太爷出征时，也是左牵黄，右擎苍。贾珍就有一只驯化了的苍鹰，薛霸几次外出还把苍鹰带了去，那只鹰太重，薛霸架在肩膀上感到不堪重负。因那只鹰不认新主人，桀骜不驯，性情暴躁，难以控制，差一点没把杀人在逃犯薛霸的眼睛啄瞎。薛霸把鹰痛打了一顿，鹰一气之下飞脱，再没有回大观园，故曹公的红楼里不曾记述。据说天空盘旋的这只鹰就是脱逃的那只，它在鸟瞰大观园破楼的轰然倾倒，似乎还在高叫着：“这一回大观园里的败业儿孙们完蛋了！”
　　林间飞来了几只小巧玲珑勇敢的伯劳，伯劳面对比自己大的喜鹊、乌鸦毫不畏惧，甚至会勇敢地面对更强大的鸟儿。在驱赶敌人，进行自卫时，伯劳不惜与敌方同归于尽，决不会屈服，以至于最勇敢的鹰、乌鸦等都很尊重伯劳，不敢找伯劳的麻烦。“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诗经》中的鵙，说的就是伯劳鸟。伯劳鸟也是从大观园逃命出来的，投进了林间。
　　人类的信使鸽子飞了过来，它从警幻仙处带来了送给贾宝玉的信件。信中说：“我也和鸽子一样，不想被黑暗的大观园驯化，不想成为那里的囚徒，我自愿做警幻仙界的俘虏，愿意被警幻仙子豢养。快来天尽头吧，此地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鸽子再次飞出林间，飞向了天尽头。一时间麻雀晚归，原来都是大观园里的麻雀，因为食尽，长河落日，各自投林而来。
　　半轮残月挂在林梢，伴着青枫林下鬼吟哦的凄凉，“林间歌手”夜莺鸣唱，“室内音乐家”金丝雀却进入了梦乡。当东方血色，层林尽染，金丝雀缺少音调变化的歌喉自我陶醉，也许是为红楼群芳悲惨的命运哀声，声音力度低沉，传得并不远，较之夜莺有些逊色。红喉雀躲进阴冷潮湿的地方，随意捉些蚯蚓小虫充饥，偶尔也会像蝴蝶飞舞，绕着枯树烂叶旋转，那是在捕捉从大观园里飞出来的苍蝇。
　　低矮的树枝上，栖息着一群南美鹤，时而几只也会笨拙地飞翔，飞的很低，那是在寻找野果进食。据说大观园里大老爷贾赦喜爱风雅，常邀清客在家，清客为了邀宠，总会送他一些天下奇物。常到贾府走动的清客詹光贪得无厌，沾光不足；单聘人话多贫嘴，最善骗人；程日兴天天笑面狼一般，成日家笑口常开，小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胡斯来最爱满嘴胡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胡呲八咧，蛮干胡来；卜固修更是不顾羞耻，脸皮比城墙还厚；王二调是个二半吊，因他的字是梅，还喜欢拉郎配做媒，差点儿闹出来人命；嵇好古会弹琴，极好弹奏一些古曲。这七位清客情趣高雅，志趣相投，结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曾漂洋过海去了南美洲，带回来几只南美鹤送给贾赦。
　　谁知几只南美鹤喜欢亲近照顾它们的人，竟比贾宝玉的狗狗、林黛玉的猫猫、妙玉的兔兔还殷勤和忠诚。南美鹤主动接近贾赦，在贾赦身边跑来跑去，贾宝玉前往请安，南美鹤有好感，依附在贾宝玉怀中，惹得林黛玉为此吃醋掉眼泪。贾环前往请安，南美鹤没有好感，用嘴啄贾环的腿，将贾环赶跑。贾母得知消息，夺了贾赦所爱，几个儿孙陪着贾母进餐时，南美鹤以为自己就是主人，鸣叫着驱赶贾宝玉的狗狗、林黛玉的猫猫、妙玉的兔兔，几只南美鹤自己却可以到任何人的身边，把个贾母逗得合不拢嘴。
　　贾母因高兴过度，竟驾鹤西游去了，慌得大观园一群败业儿孙兴师动众，在园内闹得鬼哭狼嚎。南美鹤驮着贾母一路西行，途径已成大漠的楼兰，贾母看到楼兰成为一片荒凉萧瑟，乐极生悲，大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限伤怀。中东到了，地面烟尘滚滚，北方草原民族的金戈铁马横扫南下，直逼地中海地域的信教国度。贾母乘着南美鹤掠过德国，那里正飘荡着一个幽灵，巴黎公社正孕育着山雨欲来，贾母似乎成了一只海燕，呼唤着：“让暴风雨也对大观园来一次洗礼吧！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当飞越法国的时候，那里已经进入工业化时代，地面正在兴修铁路。原本可以飞往大不列颠，但南美鹤对贾母说那样就绕了弯路，于是开始折转南去。沿着海岸抵达北非之时，南美鹤抛下贾母，贾母由鸳鸯陪着沿地中海东进，说是“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欲要前往印度。贾母因提前改道，遗憾没有亲眼看到西方正在非洲搞殖民化，更没有看到一批批黑奴被卖往美洲。南美鹤一路南下，绕过好望角向西，飞越大西洋到了北美洲，终于回到故乡林间。
　　林间漫步，追思红楼曾经，几声鹡鸰的鸣叫，我从回忆中醒来。我开始端详鹡鸰鸟，它的体形并不比普通的山雀大多少，因长着一条很长的尾巴，视觉错误才认为很大。焦大喝醉后曾说过鹡鸰，说是鹡鸰受双玉的影响，对牛羊情有独钟，喜欢呆在大观园里的草地上陪伴畜群，也曾同贾宝玉的狗狗、林黛玉的猫猫、妙玉的兔兔一起玩耍。鹡鸰在狗狗、猫猫、兔兔之间飞来飞去，偶尔大胆地在三个灵物间散步，偶尔停在灵物们背上，似乎在为三个小灵物要在大观园孕育一场暴动献计献策。焦大醉言梦语，说的话不一定可信，他说薛宝琴踏雪寻梅时，有几只鹪鹩飞在薛宝琴身后，虽然天寒地冻，鹪鹩鸟也似红梅一般不畏严寒，可惜曹公没有抓住这一镜头，焦大虽看到了却是一个下等人，虽知而不能言，大观园里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眼前一亮，太奇妙了！几只体态优美，色彩斑斓的蜂鸟飞过，这种鸟儿只生活在两回归线之间，不想帝京郊外的林间也有蜂鸟，估计也是从大观园的樊笼里逃出来的。最完美的东西往往汇集于最微小的东西之中，小小蜂鸟就是大自然的精美杰作，蜂鸟汇集了大自然赋予其他鸟儿的所有天资、轻盈、迅疾、敏捷、优雅，华丽的羽毛，闪烁着绿翡翠、红宝石、黄玉般的色泽，原本生活在鲜花盛开的国度，自由自在地飞翔着，但却被清客们捉来献进了大观园。难怪印第安人称它为“太阳之光”，西班牙人称它为“米粒鸟”，它只有二十几个米粒重，连它的窝儿加在一起，重量也不足两克。蜂鸟虽小却勇敢超群，朝气蓬勃，它愤怒时敢于追逐比它大二十倍的鸟儿，遇到无蜜可采的花朵，便会立刻毁掉花瓣，但它们被大观园里的儿孙们囚禁起来，再没有了愤怒的勇气。
　　翠鸟最初也和蜂鸟一样，生活在炎热的气候区，随着贾家的北迁，也习惯了北方的低温。但大观园的破楼倒下时，把翠鸟吓得惊慌失措，竟然忘记各自投林，站在伸向水面的树枝上，鱼儿游来也忘记了钻入水底。潇湘馆里的鹦鹉死里逃生，卧在树枝上对着翠鸟高声说：“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啄木鸟听后狠命地在树桩上乱啄，似乎在发泄着命运的多舛，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暴风雨袭来，鹳在风雨中长途飞行。鹭天生一副痛苦、不安和贫穷的形象，风雨中一动不动地呆立在水边。据说林黛玉曾经将一只鹭捉进潇湘馆，鹭竟然两周不吃食物，甚至丢弃紫鹃试图塞进它嘴里的食物。毫无疑问，鹭天性的忧郁又因被囚禁潇湘，深受林黛玉情绪感染，内敛的天性战胜了它求生的本能，先林黛玉离恨魂归。林黛玉滴泪写道：“鸟儿离恨正黄昏，荷锄归后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鹭魂半自魂：怜魂忽至鸟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一阵秋风吹过，黄叶纷纷飘零，一排大雁南飞，野鸭也自北方落入林间水边，山鹬在树林中扑打着翅膀，远处传来土秧鸡短促、尖厉而枯燥的叫声。林间有一茅舍，寒窗烛光之下，仿佛又见林黛玉执笔在手，写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秋雨霏霏的林间，被称为“雨鸟”的鸻成群结队，它们像凤头麦鸡一样，在潮湿和淤泥中寻找着食物。水边像是飞来了天鹅，细看却又不像，它的喙下长着一个大食囊，身体没有信天翁宽，也没有火烈鸟的腿那样长，原来是鹈鹕，正在水边抓鱼儿。
　　南美鹤飞回故乡林间时惊动了军舰鸟，军舰鸟得知大观园里的鸟儿各投林，更加肆意妄为，既是依仗武力和飞行速度，也是因为贪婪，跟随着八国联军越洋渡海来到帝京，当列强火烧圆明园的时候，军舰鸟却去了大观园趁火打劫，除了抢走金银财宝，还将妙玉掳了去。妙玉被掳途中，十分悲哀地写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禅悟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军舰鸟，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大观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这才是：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膳，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白天鹅也飞落林间，它成为“水上之王”凭借的不是暴力，而是凭着缔造太平盛世的美德，它高尚、尊严、宽厚，它既有威势，又有力量、勇气，而且又不滥施权威，非自卫而不用武力，它战而能胜，但却从不主动挑衅。天鹅能与整个自然界的鸟儿和平共处，在种类繁多的鸟类世界中，与其说它是以君主身份的监护者，不如说它是以朋友身份的照顾着，而那些各自投奔林间的鸟儿，仿佛个个都俯首贴耳地臣服于它。它是安宁林间的领袖，只要求安宁和自由，反对大观园里的压迫和不平等。它向别的鸟儿要求多少，就赋予别的鸟儿多少，对于这样一个林间湖中的“水上之王”，鸟儿们自然是不必畏惧什么了。
　　孔雀也飞落林间，孔雀体格高大、相貌端庄、举止豪迈、神态高贵、身姿优雅，没有哪只鸟儿能把大自然慷慨馈赠的全部集于一身。孔雀开屏，百鸟朝凤，山鹑、嘲鸫、夜莺、戴菊莺、燕子、雨燕……一下子飞鸟投林，似乎要上演一出林间鸟类世界的大观园，再续一部鸟类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