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杂忆(1)：无边落木萧萧下

小虫卧草

  

   

    入冬了，想家了——那千嶂之下，莽莽胶林之中生我养我的老家。怀旧是人之常情，我让儿子开车载我回去走了一走 。老屋早已碎瓦颓垣藤蔓乱窜无门可入了，而长板坡、佛子岭、花果山等等这些地方依旧在，但这些曾留下我少年时无数足迹和欢笑声的地方，亦早已面目全非，剩下的只是岁月的凄怆。

    我还到了鸭舍和大塘看了看，这儿曾经是我儿时上学必经之地。但再也找不到旧时的路了，只有成片的居民楼。

    记得，儿时鸭舍是个平缓的山坡，因我的父辈们曾经在上面搭建鸭舍养鸭而得名。山坡下是一很大很大的水塘，因为大，所以叫大塘。山坡上是整齐茂盛的橡胶林，显得阴森。林下的水塘岸边，有一间诡异的用泥砖砌成的简陋无窗的小黑屋，便是同样诡异的守鱼人开辉叔平时守鱼落脚的地方。矮黑壮实的开辉叔是个沉默寡言孤独的中年人，让人看起来有些害怕。他不善与人相交，我就从没听过他与人说话。

    我们回学校本可以打鸭舍这儿抄近路，但一般没人愿意走，除了我。这儿白天除了守鱼人开辉叔，便是半夜里一两盏割胶工人头上戴着电石胶灯，犹如鬼火般在漆黑的林中闪动。此外，还传说大塘里有吸人血的水鬼，我儿时玩伴黑佬他爸便是在这儿淹死的。黑佬他爸这个在大海里经历过大风大浪熟谙水性的转业水兵，跑大塘里洗澡，居然就被淹成了翻白肚的死鱼一般，你说，不是水鬼干的，和大海没法比的水塘又能奈他个何呢？

    再说吧，打这儿回校，最可怕的就是要经过开辉叔的小黑屋，而屋旁有座总是被铲得干干净净，永远不长草有如新坟一般的土坟。这对于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来说，毕竟是可怕的事情，所以我的同学们不愿从这儿经过。但我无所谓，自小独来独往惯了，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鸭舍的山道上，春看枝头冒绿，冬听落叶有声，反而有趣。经过小黑屋后的土坟时，最多就是加快脚步，不会停留。

    后来要将鸭舍这个地方推平建房子，开辉叔的小屋便被拆了，公家也给那座土坟的坟主发了迁葬费。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坟主是开辉叔，因为土坟里埋的是他老婆。也是在这时我们才知道开辉叔曾经是有老婆的，而他就是这样孤独地在没窗的小黑屋里，与土坟相伴而居了二三十年。

    开辉叔亲自将土坟迁走了。迁葬的那天，我和同学华文、国强、阿华等好几个人都跑去看热闹。无疑，毕竟是直面死亡，面对骸骨当然会让人害怕。但还是去了，因为好奇心作祟。这时已是深冬时节，无边落木萧萧下，一阵阵寒风掠过，橡胶林里黄叶飘零，枯枝横陈，禁不住身上直打冷战，回家后还发烧了。

    就因为这件事情，少年时期的我，对于生与死的问题，在心中纠结了很久很久。其实这个问题也简单，如今想来所谓的生与死，无非就是那一间漆黑无窗的小黑屋，以及旁边修理得没一根杂草的土坟，还有小黑屋里的大活人，和坟中仅剩下的一截森白的小指骨而已。

    来春，当漫山遍野的山花开了的时候，鸭舍上面的橡胶树全被砍光，山坡被轰隆隆的推土机推平，大塘被填埋了一半，建筑队也开始进场。自此，我就再没见过开辉叔。

    ——别了，曾经让我脚不停步的土坟！别了，开辉叔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