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 冤抱负心郎

朱海明

                                                     冤抱负心郎
                                                        朱海明

      蓝天白云下，京杭运河边，几个纤夫拉着一只逆水而上的小船缓缓往北行进。船上，江南武举石旺义独坐舱中，提着一坛美酒，就着一只熟鹅，边吃边喝想着美事——算卦的赵半仙说，这次进京谋职万无一失，说不定会惊艳掠美，撞上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喜事儿哩。嗐，不知这赵半仙的卦灵不灵验。妻子病故两年多了，光棍汉的日子难熬啊！
      正自胡思乱想，德州到了，船靠码头，众人打尖。石旺义忽然觉得胸中不大舒服，只当是喝酒喝急了。谁知不到一个时辰，胸中一阵刀绞箭穿般痛，随后竟咯了几大口鲜血。这真是马有转缰之症，人有当时之灾，这病来的太突然了。忙叫仆人安富取出银钱，烦船家到街上请个大夫来。船家去了半晌，领来一个半老郎中，珍视一番后开了个方子。安富便去药房抓了一副药，指望能药到病除。不想服药后病情反倒加重，竟至卧舱不起了。石旺义暗自怀疑船家请了庸医误了诊，便与安富商议明天再请个好大夫来。安富连连答应，还安慰主人一番，早早侍奉主人睡下了。石旺义心中暗忖：这个安富真挺孝顺的，不愧是从小收养的家奴啊！
      次日一早，安富却不见了，连声呼唤不见踪影。石旺义猛然想起行囊中的金银财宝，探手一摸，不翼而飞。这可是进京后打通关节请客送礼的本钱啊！如今看来，谋职求官不成，这条小命也怕保不住了。石旺义心中一疼大叫一声吐血不止昏了过去，以致水米不进，堪堪待死了。那船家看出了破绽，表面上不动声色，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把船荡开，船到河心僻静处冷不防抱起石旺义扑通一声扔了下去，随后调转船头顺流顺水扬长而去。
      石旺义落入河中，拼死挣扎着，不料越是挣扎越往下沉，眼见没了生路，连灌了几大口河水，两眼一翻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边有了动静，睁眼一看，眼前似乎闪耀着一片霞光。忙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那片霞光竟罩着一个女人，一个身段苗条的青春女人。石旺义吃了一惊，咬牙支起身子，小心地问：“我这是身在何处？”那女子走过来，轻声说：“别动，快躺下，躺下。”石旺义心里一动，这女子虽衣着简朴，却妙龄少华容颜标致。难道是她救了我，赵半仙的卦象应在她身上？
      石旺义正自意马心猿胡思乱想，那女子微皱眉头，说：“无意中把你捞上船来，只怕最终也救不了你的命啊。”石旺义倒吸口冷气，忙问：“我不是已经大难不死了吗？”女子摇摇头说：“我说的是你的病，那可是肺痨的根子，本来已病入膏肓，又经这一惊一吓，河水浸泡，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女子话音未落，石旺义只觉得心头一痛，喉头一阵发痒，哇的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来，人也随之一骨碌滚下舱榻跪在女子面前哀哀恳求：“既然被恩人救上船来，也是今生的缘分。就请恩人大发慈悲再救小子一命吧，小子一定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大恩的，恩人啊——”石旺义说着，磕头磕得船板嘭嘭作响，脑门也磕出血来，一边又放声大哭。哭得那女子情动了，心软了，长叹一声说：“命，命啊！起来吧，我再试试吧。”
      小船靠岸了，那女子搀扶着石旺义进了家门，取出一粒红光闪闪的药丸和一盅黄酒侍奉石旺义服下。石旺义顿觉一阵头迷，昏然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已经是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胸中隐痛及一切不适全部消失。只是床边的女子似乎憔悴沧桑了许多，石旺义十分惊异，追问道：“恩人，你，你，你，这是怎么啦？”那女子淡然一笑说：“我用养颜仙丹治好了你的病，岂不损毁了自己的容颜？”石旺义不禁心头一热，跳下床扑通跪倒磕头被那女子轻轻扶了起来。哇！女子不施脂粉自来香啊，那香气直透心脾，让人十分舒畅。
      石旺义在女子家安顿下来静心养病。那女子又买了补品补药辅助治疗，不到一个月，石旺义彻底康复，连病根也消除了。并且觉得丹田气足，身轻如燕，暗中练了几个招式，显然内外功夫比往日增强了不少。石旺义不禁心中暗喜，同时又想起赵半仙的卦象来……他再也耐不住了，悄悄走到女子卧房前推门进去，跪在女子面前求婚。那女子始料不及吃了一惊，说：“大哥，如今我没了养颜仙丹，会变老的变丑的。如果咱们成婚，不怕误了你的青春年华吗？”石旺义面对如此娇柔娴淑的女子，再抑不住激情，磕头磕得地上的方砖梆梆直响，纷纷破碎，对天明誓说：“神明在上，我愿与恩人结为夫妇，偕老百年。若辜负了恩人，必遭天谴，不得善终。”那女子见状，羞答答低下头，轻叹一声无话可说了。
      石旺义年轻力壮，又是久旷之人，与女子如鱼得水，如糖似蜜，如胶似漆，昼夜舍不得分离，把谋职求官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倒是那女子很有见识，多次提醒石旺义莫忘大丈夫建功立业，切不可沉溺于儿女私情之中。最后竟慷慨解囊，取出黄金三百两催促石旺义进京。石旺义虽依恋难舍，却也禁不住女子的敦促和高官厚禄的诱惑，决定马上进京。并且再次对天盟誓：如果谋得一官半职，必回德州迎接娘子一同赴任，绝不相忘。那女子妩媚的一笑说：“放心去吧。为妻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进京后，石旺义跑了兵部跑吏部，仗着一身好本事和那么多金子，批文很快下来了，任命他为山东济南府的游击将军。石旺义大喜过望，在酒楼订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宴请为自己出力帮忙的大人老爷们。席间，偏偏有一位爱管闲事的陈侍郎，问起石旺义是否娶妻成家。石旺义话到舌边留半句，随口编出了“功业未成，不谈婚娶”的谎言。于是，陈侍郎极力帮忙紧张罗，为石旺义成就了一桩婚事，娶了京城富户女儿程小姐为妻。石旺义便又冠冕堂皇的当了一次乘龙快婿，好不潇洒，好不风光。
      转眼赴任日期快到，石旺义想起同那女子的约定，心中一阵惶惑不安：到济南府必须经过德州，怎么办？思来想去，只能舍近求远走弯路绕开德州了。好在年方二八的程小姐从未出过远门，也无意打听路上的事，石旺义的瞒天过海之计得逞，带着年轻漂亮的新夫人进了济南城，做起了游击将军，好威风，好得意，把两次救命并以身相许的女子几乎忘光了。
      再说那女子自石旺义走后，每天都为他祝福祈祷，愿相公一路顺风，心想事成。同时也心急火燎的盼望石旺义早点回来，即便谋不到官职，夫妻团聚长相守也不失为人生幸事。可是一年多过去了，非但不见人影，连个音讯也没有，莫非——那女子正自猜疑不定，忽听门外传来争吵声。忙出去一看，原来是几个街头恶少围住一个外乡瘸汉纠缠不休。那瘸汉连声说：“不许你们欺负人，我表弟石旺义是游击将军，他饶不了你们。”那女子暗暗惊奇，忙上前解劝一番，那几个恶少全是平日熟人，见那女子出面便散去了。那女子即把瘸汉叫到街边询问一番，才知石旺义背盟毁约已去济南。不禁气堵咽喉，把当年事向瘸汉略一叙述。不想瘸汉竟有侠义之心，愿意帮忙通个信息，讨个公道。那女子当即写了一封书信烦他带给石旺义。瘸汉满口答应，急急忙忙办完了事，回到济南后直奔游击将军衙门，把书信呈上。石旺义看完书信，哈哈一笑未置可否。瘸汉说：“表弟大人，请你不要忘恩负义，否则会后悔的。”石旺义拍案而起说：“大丈夫行事义无反顾，从不后悔。”瘸汉见话不投机，摇头叹气转身离去。
      石旺义虽然铁嘴钢牙装硬，可是手捧着女子的亲笔书信，难免生出愧疚之情。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内心里却惴惴不安，常做恶梦，生怕女子找上门来，如何答话？果然，这天石旺义正在巡抚大人家中赴宴，门官来报有一位女子自称游击将军的德州夫人在外求见。巡抚忙问可有此人，石旺义当面赖账，捶胸击掌赌咒发誓从没有过什么德州夫人。正说着，一阵朗声大笑，素衣素裙毫无雕饰却丽质天然的女子飘然而至席前，手指着陡然变色的石旺义痛述前情。气得巡抚大人怒斥石旺义，吓得石旺义浑身发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哀求宽宥。巡抚拍案而起说：“按朝廷法度，停妻再娶者罪不容诛。来啊，把他拿下！”几个抚标亲兵应和一声把石旺义上了绑绳。巡抚大人一挥手，亲兵揪着石旺义往下拖去。石旺义挣着身子哀嚎道：“大人饶命啊。小人知错知悔，下次再也不敢啦！”巡抚大人沉吟半晌，问那女子该如何处置。石旺义忙冲那女子跪下身去连连磕头，痛哭流涕地把做牛做马必报大恩的话说了好几遍。那女子的情又动了，心又软了，长叹一声说：“即便错事不能再三再四，看在往日夫妻情分，小妇人替他求情了。请大人法外施恩，且饶他这次吧。”
      有惊无险，保全了性命，石旺义暗自庆幸着。可是程小姐这道关还得过啊，回家后吞吞吐吐把这件事说出来，程小姐只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石旺义耐着性子陪着笑脸连哄带劝，程小姐使起性子硬是不听，更不肯相认什么德州来的野夫人。两个人正自争执不休，那女子已经破门而入，彬彬有礼的叫了声妹妹，说：“你们别争了，我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悍妇，过去的事也不再提了。只希望官人知错必改，善待新夫人，切不可忘恩负义，重蹈覆辙啊！”石旺义忙跪下身去，对天明誓：“我一定善待你姐妹，若旧病复发，必遭天谴，不得善终。”程小姐也是个知书达理得人，不好再闹下去，只能见好就收了。于是，一家三口捐弃前嫌，相安无事，过起了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女子虽然居于正室夫人的位置，却清心寡欲，从不争宠。每天傍晚便关起门来自睡，绝口不问石旺义与程小姐的私房秘事，并且性情温和，仁慈大度，与全家上下相处甚好。程小姐也逐渐改变了态度，暗自佩服那女子的行事为人，对她也倍加敬重起来。
      这天一早，石旺义神色惊慌跑回家来说，丢了官印，衙门里翻了个底朝天，踪迹不见。这可是不敬朝廷的罪，一旦事发为祸不小啊！程小姐强抑惊慌，立马命家人在府中翻箱倒柜极力搜寻，依然一无所获。正自惶惶无计，一对抚标亲兵闯了进来，黄都司怒气冲冲地说：“奉巡抚大人之命，捉拿逆臣石旺义进京问罪，眷属家人听候处置。拿下！”
石旺义顿足长叹无话可讲，程小姐惊叫一声昏了过去。忽然，那女子疾步走来，说：“且慢动手。这位官人，奴家这就把官印奉上。”黄都司摇摇头不解地望着那女子，哼了一声。那女子马上命家人把后井淘干，官印竞放在井底。黄都司验看一番，没的可说，带着亲兵们默然离去。
      那女子救了丈夫，救了全家，程小姐感激不尽，敬佩有加。而石旺义却疑心生暗鬼，断定那女子是个怪物，几次想命人趁夜去观察动静，均被程小姐极力劝阻才算作罢。几天后，石旺义去按察使家赴宴，程小姐到后房对那女子说：“姐姐，小妹备了一桌便宴，请姐姐赏个脸，咱姐妹单独聚一聚，说说话。”那女子推辞说：“谢妹妹美意，奴家自食素餐惯了，不好打扰。”程小姐坚意相请，最后竟拉着那女子进了卧房，两个人边和边谈，说了许多知心的体己话。那女子心中高兴，借酒释怀，不觉大醉，软绵绵倒在桌边，顷刻间化为狐狸。程小姐吓了一跳，沉吟良久，取出一床锦被轻轻盖在狐狸身上，心里默默的祷告着……
      忽然，石旺义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闯进来，指着桌上的残羹追问这是怎么回事。程小姐慌乱中指了指桌旁的锦被，张口结舌，欲言又止。石旺义忙上前掀起锦被一看，吼了一声说：“果然是个妖精，我今天饶不了她！”说着从腰间拔出钢刀，向狐狸搂头便砍……
      “慢着！”程小姐一把拉住石旺义的臂膀，说，“官人，姐姐纵便是狐狸，可是她对你，对咱们全家有恩啊。”石旺义一把推倒程小姐，说：“此妖不除，后患无穷。”程小姐爬过来抱住石旺义的双腿，哀求道：“官人。姐姐千不好万不好，可是罪不当死，饶她一命吧！”石旺义嗷嗷大叫着，说：“不行。家有妖孽，大祸临头，非杀不可！”说着一脚踢开程小姐，又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钢刀……
      “住手！”一声断喝，卧狐惊醒跳起来重现人形，手指着石旺义冷冷的说，“我说过的，错事不能再三再四。可见你蛇蝎之心，豺狼之行至死不改了。也罢，咱们的孽债该清了。”说完一口带血的涎水喷过来，石旺义顿觉喉中作痒，那粒红光闪闪的药丸从喉中飞出来，落入那女子手中。只见她哀怨悲愤地瞥了石旺义一眼，顷刻间又化作妙龄少女，转身而去。程小姐叫声姐姐追上前去，那女子身形一闪踪影不见了。
      不久，石旺义旧病复发，口吐鲜血，惨不忍睹。不到半年，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