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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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之内,小屋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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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7 09: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简介:展爷,本名覃展,男,壮族,1975年1月出生于大化瑶族自治县百马乡红水河畔,现于罗城县委工作。曾在《广西文学》等国内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等100多万字。著有作品集《本乡无事》,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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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之内,小屋之外



文/展 爷








对面宿舍阳台挂出腊肉时,我知道,一年又过去了。
清晨睁眼望去,年味渐浓,腊肉总是在冬日暖阳中如约而至,如遇阴雨则收进屋,腊肉成了我揣摩穿衣厚薄的参照物,四年下来竟然比县气象局的预报还管用。而早上唤醒我的,同样是对面阳台尖锐的鸟叫声,唐突凄厉,声嘶力竭,硬石一样砸入房间。睡在饭堂上面,天未亮就听见锅碗瓢盘叮当之声,饭堂阿姨在爆炒尖椒,卧榻之人立即喷嚏连连,我的鼻子至少比别人提前一个小时享受早餐。这样一说你就明白,腊肉、辣椒和聒噪之鸟,已坚硬地成为我年复一年的生物钟。






迈出小屋,转下楼梯,右走百米,抬头上望,便见我上班的三层黄色小楼。顶层有我一间11.82平方米的办公室,之所以这么精确,是有关人员测量了三次才确定的面积。楼前草坪茵茵,绿荫簇簇,花卉成行,井然有序。有人把一棵大核桃树移栽院内,本是深山之物,如今耸立楼前,显得鹤立鸡群,枝叶探头探脑伸入二楼阳台,乍一见到觉得突兀惊异,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以此楼为核心,前后左右楼房林立,办公房、职工房、会议中心、政务服务中心、小卖部、发廊、球场等聚而围之,大小巷道三横一纵串而连之,大院之内,目及之处,行人车辆川流不息。会议室里有人用普通话字正腔圆作报告,楼道内有人用客家话大声讨论如何正确填写扶贫表格,办公楼前上访群众用桂柳话面红耳赤进行申诉,停车场上保安用仫佬话大声吆喝指挥停车,不远处凉亭下中学生叽哩呱啦背诵外语单词,最为高亢当数对面小卖部老板娘的壮话,对着手机痛骂昨夜烂醉的老公……语言五花八门,声音此起彼伏,纷杂其间,四周皆音,初来乍到之人以为走进了集市。我每日晨起而出,日落而归,穿梭其间,步履匆匆,以为走了出去,又好像刚刚进来。
踏石留印,抓铁有痕,但凡是人,都想在生活过的地方留下踪迹,因此便有了很多人亲手题写的楹联牌坊,供人瞻仰。我虽然先后在四个县工作,但属平庸之辈,自然无书可陈,也就无字可题。思索良久,觉得只能用原始的身体器官在这大院内留下印记,于是便给房间安装了指纹锁。如此一来,手指就成了我回家的路。在黑暗楼道里频频咳嗽,感应灯时亮时熄,即使酒醉跌跌撞撞,只要手指还能伸到门锁,就可入屋。由此可见发明指纹锁的人,应该是交流干部或者单身汉,而且频繁应酬经常喝酒。当然手指还成了我周末返回300公里外另一个家的路,它要紧握方向盘,连续驱车4个小时。没有人能告诉你,事先警示你,为了继续活下去该怎么对付。这就是孤独。必须独自对付,孤独就像电荷,你能承受一定数量而不至于失去。我独自一人开车时经常默念文学巨匠威廉·福克纳这些名言。车窗外是疾风撕裂绸缎的声音,让你时刻感受到速度和危险,即使到家躺在床上仍摇晃不止,忐忑不息。15年来的周末往返就如潺潺溪流,在我能够容忍的高度和宽度中消然流逝。唯一留得下来的,是我时常紧皱前额,加深了脸上的沟壑。去年调来了两个同县的朋友,周五拼车回去,三人轮流驾驶,颠簸到家已是夜里10点。周日晚饭后返回,同样披星戴月到达。原本以为车上人多会热闹,日子久了竟然无话可说,这两头黑的日子让大家深陷沉默,好像在思索,又好像什么都不想了。孤独就像传染病,他们也和我一样患上此疾。直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孤独来自一个群体,并不因为人员增多而消减,反而相互影响更加深刻。






车灯撕裂夜色,驶进大院,突然发现宿舍楼前灯火通明。有人在办丧事,搭起帐篷,树起灵幡,烛光闪烁,香火袅袅,待客餐桌已摆满通道。披麻戴孝的家属满脸悲伤站起,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犹豫停滞了,他们发现来人脸面陌生。我只能尴尬点头,侧身穿过餐桌缝隙快步上楼。丧事往往要办几天,开餐时坐了满满几十桌,呼朋唤友,人声鼎沸。自然有认识我的人,害怕他们高声打招呼,或者拉我入席时左右为难,只能下班后在办公室远眺观察。待到用餐完毕,客人散尽,便绕道迂回,穿越花圃,从两橦楼中间黑暗夹缝中过去,避开主人,趁着夜色轻手轻脚上楼。如此看来,回家的路变得曲折复杂了。
唢呐哀鸣之后,鞭炮零星响起。丧事完毕,主人会在楼下每间柴房贴上红纸,这是桂西北风俗,又叫挂红,既有祈福邻居平安之愿,也有丧事叨扰而致歉之意。四年下来,我的柴房门上已贴有十多张红纸,或鲜艳或褪色,或整齐或卷边,仿佛每一张便是一个大院内步履蹒跚的老人,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都在默默伫立。每次端视,我竟然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张张远在家乡红水河畔父老乡亲的面孔,在深刻地盯着我。祖辈如河边老树,在寒风中逐日调零,仅留光秃枝叉,刺得后人心头滴血。我甚至能听到,年过七旬无儿无女的大伯和四叔,至今仍在河上摆渡为生,那粗重的喘气之声猎猎作响……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里反复出现,那一张张红纸,就如风筝,牵扯我们的目光,在月光潮湿的红水河畔愈拉愈长。






夜色渐浓,晚风徐起,大院内树叶摇动,婆娑有声。缓缓散步于曲折小径,我见到凉亭下一对老人偎依而坐,在喃喃细语,轻声交谈。
女:儿子毕业了,叫他考个公务员,来咱这大院上班。
男:这大院有啥好?不来更好。
女:你以为想来就能来?不脱几层皮还进不来呢。
男:唉,大院内最大的官是正处,我累死累活几十年才混了个正科,每天都想早点搬出去。
女:唉,知足吧你。
男:唉……
叹息之后便是沉默。此时下起了零星细雨,凉亭下传来轻咳之声,两位老人相互搀扶,撑起雨伞,缓缓走出。在规划儿子前途思路上两人南辕北辙,但没有争吵,仍像年轻恋爱时那样慢声细语,心平气和。可能是经常谈到这个话题,已经适应了对方的语速和情绪,也可能是深知最终由孩子自己决定,老人多说无用,只是添加忧虑而已。但凡是人,便是复杂的动物,之所以复杂,那是因为人有矛盾的欲望。我情不自禁想起文学大家钱钟书《围城》里的那句话: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站在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事业也罢,人生的欲望大都如此。诚然,大院之内其实不大,小屋之外其实不小,有人削尖脑壳想进这大院,也有人想连夜搬出去。






夜雨敲窗,清晰入耳,小屋内沉寂无声。我手捧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跟随作家游走在加勒比海沿岸的沧桑小镇,在字里行间消磨时间。烧水煮茶,独自品茗,习惯了黑夜没人叫我回家的生活。每晚十点,手机视频通话会准时响起,屏幕上出现300公里之外家里二楼客厅的现场直播:小女儿对着手机直喊爸爸,大女儿挤眉弄眼,父亲顶着满头白发嘿嘿直笑,母亲则说昨晚又在电视上见到你之类的话,而妻子往往站在最后面,长发齐肩,倚窗而立,很少说话。我知道,她也患上了孤独症,此时变得沉默寡言。我经常会对着手机朗诵唐诗宋词,大女儿用英语跟着翻译卖萌,小女儿望眼欲穿伸手想抓屏幕,十多分钟通话,便是一家人难得的团聚时光,显得弥足珍贵。我的肢体会配合语言,擎着手机,边走边聊,转遍房间每一个角落,客厅、卧室、阳台和厕所,甚至小屋内郁郁葱葱的绿萝,鱼缸里悠然游走的乌龟,都会清晰入画。要让家里人看到而且放心,我住的地方有多干净、牢固和安全。






醒来时已是早上十点。破天荒睡到此时,我甚至怀疑是否患了重症感冒,听不见鸟叫和闻不到辣椒味了?诧异良久,突然想起今天是新年元旦,这周是我值班不能回去,鸟儿偶尔偷懒,而饭堂周末也不煮饭了。拉开窗帘,寒风呼啸,对面阳台没有腊肉,显然天气转冷。我饥肠辘辘,连忙裹紧大衣下了楼。
走到大院门口,门卫老张在屋里烤火,腾出一只手向我打招呼:您去哪呀?
我习惯扬起手,却张口结舌,答不出话。的确,交流干部留守值班的周末,真的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呆呆定在那里。
有人在我眼前走过。
有人在我身后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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