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8 17:35
四月份的一天下午放学,小兴被留堂了。他硬着头皮来到教办室门口,看到语文老师刘老师正掐着腰看着窗外。他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窗外的槐树枝子,没有槐花也没有知了、麻雀。房间里另外三张桌子的老师都没在。她这架势好像在生气,要是骂起人谁来劝咧?他略微犹豫低着头走进去,在距离她的桌子将近两米的位置停住脚,万一她脾气收不住了撒腿跑还是能安全撤离的。
刘老师是位年近花甲的资深语文老师,从她那高挑微微有点驼背的身形和满头花白的剪发头可以看出来,如果还不够可以再看看她近视镜的镜片厚度。她上课的时间总是刻意把腰挺得很直,语句缓和清晰,眼神凌厉的像把小刀。她听见脚步声慢慢的转过身来,略显疲倦的大眼睛盯着小兴低垂的脸说:“说说吧,你咋回事儿?为啥就写俩字儿?”
该怎么说呢?这个问题他已经琢磨将近半个下午,就知道刘老师看到作文本会这么问,无论哪个语文老师看到学生的作文作业只写半个题目“我的”都会这么问。这天的作文是命题作文“我的妈妈”,三百字。他不是没东西可写,也不是不想念母亲,是不知道该怎么起头,写她的哪方面,写慈祥还是软弱,怎么提起她没了。所以他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分钟,才艰难吐出来出几个字:“我不会。”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脸变得滚烫,头也低到不能再低。
“咋不会?三百字儿很难写啊?你前几篇作文儿都是咋写哩?”刘老师的语气没有课堂上那么强硬,表情也不太严肃。
“我,我,我——”小兴不敢有一丝的动作,也不敢偷看刘老师是什么表情。又想到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索性挤着眼硬着头皮说,“能不能换个人儿写?还写记叙文儿。”说完他就后悔了,声音小的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刘老师略微扬扬眉毛,走出办公桌,在他正对面五六十厘米说:“那你说说啥叫命题作文儿?”她的语气比刚才更加温和,也更直接的灌入他耳朵。这个问题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同时也等于对他刚刚那句逃避的话给予沉重打击。他更怕了,甚至感觉腿肚子颤抖。如果他此时有胆量抬起头,他会看到一张慈祥和蔼的笑脸,比三奶奶赏他糖包时还要温暖几分。但这是孩子们的通病,大部分孩子在老师面前行为举止笨拙,尤其还是犯错误的时候。“你不说,我就当你知道,那就回去好好构思,明个儿清起儿过来必须交上。”她的语气几乎没有变,却明显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说这话的同时她已经从桌角一沓书上面拿起个本子递给他,等他接过来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补充,“其它语文作业可以明个儿写,作文儿,明个儿清起儿必须交。”
回家路上他跟谁都没说话,更没心情玩,到家门口没进去直接找大志了。大志刚回来一会儿,作业摆在东厢南屋门口,正拿着馒头夹豆瓣酱大口吃。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把馒头递到他嘴巴跟前让他咬。
他哪有心情吃啊,看看旁边没人,一把将大志拉进屋小声说:“快甭吃了,赶紧给我帮个忙再说。”
“咋啦?叫狼撵啦?”大志慢悠悠的嚼馒头。
“甭说怎些,替我写篇作文儿。”小兴说着迅速从书包里抽出作文本,把大志刚摆在椅子上的数学书和本子都拿起来换成他的作文本。
“中,一篇作文儿都把你难为成这了?搁那儿,等我把馍吃完了。啥题目啊?哎,最好写到草稿纸上,一会儿你再誊一遍。”大志不以为然的从床头拿起旧本子,过来放在小兴的作文本上面。
“我的妈妈。”小兴说着来到床边,从窗棂台拿起本《上下五千年》,打算拿它当垫子趴床上写数学作业。
“你说啥?”大志又把旧本子拿起来到小兴跟前看着他,满脸的吃惊加意外。
小兴硬没看懂大志的表情,幽幽地看着他说:“我的妈妈,记叙文儿,三百字儿。咋?你不乐意写啊?”
大志没说话,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下。转身把馒头用力的拍在床头,到书包跟前拿出他的作文本翻开后递给小兴。小兴一看傻了,仅仅第一行写着四个字:“我的母亲”,下面一个符号都没有,空空如也。过了半分钟才抬头盯着他问:“你咋不写?福川婶儿不就是你哩母亲?”
大志转身几步走到椅子跟前的小凳子坐下,把下巴搭在被胳膊环抱住的膝盖上面,一字一句的说:“我不会写,不知道咋写。俺妈没啥特点儿,她就会做饭干活、干活做饭,人家打她骂她都不吭,光会偷偷哭。咋写?写出来不丢人死?”说完直直的看着地板。
“那咋办?俺妈还没了,我不能让人家都知道俺妈咋没哩。”小兴也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他的作文本和大志的笔全压在下面。双手架在膝盖上托着腮,看着几米外的老黄,十多米外的榆树上还有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静止不动了,两个人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很长时间没有变,都是满脸怅然一句话不说。当然,时间不可能为任何人做丝毫停留。那轮红灿灿的正从银川叔屋脊西头缓缓下坠的夕阳,就是最好证明。尽管老黄仍稳稳的卧在几米外,那只小鸟也在枝头来回跳,黄昏已经在靠近。
“哎,要不咱抄吧?那本儿作文儿通讯上有篇差不多哩,稍微改改就中。”小兴第一个反应过来,明天早上就得交作文了。
“你抄吧,我不会抄,人家哩总归还是人家哩。”大志站起来,去床头拿起小兴那会儿放下的他的数学书和作业本。
“那你咋办?”小兴这才站起来,赶紧蹲下把压绉的作文本抹平。
这时候,东厢北屋的门响了一下,贵川婶蹒跚着走出来,四下里扫视一眼冲他们说:“小兴,大志,恁俩见我哩搭衣裳绳没?绿色儿哩,呢绒绳。”
大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冲她摇摇头。小兴回过头说:“没看见,啥绳都没见。”说着迅速把作文本塞进书包,压低声音对大志说,“走,去那院儿写。”
“哦。”大志淡淡的答应一声,也进屋拿了书包,把书装进去准备往外走。
“真没看见啊?就指头肚那么粗儿。”贵川婶仍然看着他们站的周围。
“真没,啥都没见。你不信就往这屋搜吧。”大志不情愿的说着拉一把小兴,两人绕过影壁墙往外走。老黄也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小跑过去跟在两人身后。出大门拐弯了,听见里面的贵川婶又喊:“五月儿,五月儿,见我的搭衣裳绳没?绿色……”声音比跟他们说话时大得多。
两人回到小兴住的东屋继续写作业。小兴真从那本《作文通讯》上抄了篇作文,只是把人物和语言换成自己的话。第二天顺利过关,还得到刘老师的口头表扬。大志仍然坚持不写那篇作文,李老师为此私下里催过他一次,他还是没写。直到三十几年后的一个母亲节,他回忆起小时候母亲的艰难才写了篇散文《我的母亲》。当然,已经与那篇作业没多大关系,篇幅严重超纲,而且不是记叙文。
随着贵川婶的肚子日渐隆起,她的脾气也有所增加。四爷院子里时常传出她叫嚷的声,都是为些搭衣服绳、笤帚、搓衣板之类的小事情。方式也从最初的逐个寻找升级到直接质问,目标就那么几个人,福川婶、银川婶、五月姑、东川叔,对于四奶奶她只限于嘟囔,不敢面对面叫嚣。贵川叔本来还是个老好人,每次她跟谁争执完他总会过去说几句软话算道歉;后来不耐烦了就跟她对着吼,把她气哭的同时也往往吵着四爷或四奶奶。老人一准过去对他狠批一顿,再回头安慰她。数落起不是也总是五月姑和东川叔不懂事,旁人看了想想也有些道理,媳妇到底是外姓人,说轻说重都不合适。
暑假来了,一眨眼该上五年级了。小伙伴们纷纷张罗着学骑自行车,小兴和大志也没有例外,毕竟明年下半年要上初中,乡中学离家五六里的路程靠脚丫子量真耽误时间。
在众多小伙伴当中,大志的个头和体型都属于最弱的,比起他父母结婚时的那辆二八自行车仅冒出个半个脑袋。或许因为这样他反而最谨慎,学车的过程中也摔倒次数最少。别人掏蹬骑他只是推着跑,偶尔也站在左侧脚蹬上滑行一下。大多数人骑在大梁上了,他才掏蹬骑,也不是完全不敢跨大梁,是真跨不过去。而他那辆车的状态也是早过了报废极限,前盖瓦擦车轮、后盖瓦缺根支撑、链条生锈、脚蹬仅有两个铁棍、车胎慢撒气……浑身上下除了车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每每都是小伙伴车队的最后一名,跟着大伙满街道跑,脸上全是汗迹仍然兴致勃勃地哼唱跑调的不知名流行歌曲。
开学前的某个傍晚时分,小兴、大志、国营、治国、修建、秀娟、胖妞、二民、小波……男男女女的十几个伙伴,在村南的小树趟子里捉罗锅。罐头瓶口绑着绳子挂在车把上,每个人的瓶子里至少有十个以上的罗锅,多的有几十个。这要是回去拿盐腌上,明早上让大人用锅焙成外酥里嫩,营养又美味。
太阳落下去后树趟子里比外面更加灰暗,地面上的坑坑洼洼也愈发明显。这时候也是罗锅往上爬的最佳时机,出来太早天不黑容易被鸟吃掉,太迟了来不及蜕变又会便宜了早起的鸟。小伙伴们不嫌黑,推着车努力的观察着,哪棵树干上有会移动的黑点,肯定是罗锅。
国营的母亲在前街喊他吃饭,有几个担心回家晚被责骂的也陆续推车子往外走。天色越来越暗了,还刮起小野风,剩下的人也有点心慌了,有人建议到林边缘去,既能看清楚点也便于听家人喊名字。即将出树趟子时,小辉也被喊吃饭,他立刻骑上车跑。担心余下的人比他捉的多就故作神秘地喊了句:“快跑啊!后边儿好像有个啥声音!弄不好有鬼!”
这下大家都慌了,女孩儿吓得带出哭腔。大志仍然在最后边,车轮子有点变形擦支架,不定时的发出“吱吱”声。就在出树趟子过最后的地埂时,车脚蹬的细棍扎进土里面,急得他向后退一步再猛的向前冲。“嚓”的一下正剐在脚踝上,车和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上。等他坐起来一摸脚脖子湿乎乎的,知道是流血了,又疼又怕立刻哭起来。
大伙已经接近村子南口了,只有小兴和秀娟掉头跑回来。小兴到近前把车子一丢过来扶大志起来,两人搭着胳膊艰难的往村里走。秀娟捡起两人的瓶子,推着车跟在他们身后,随着大志的哭泣声也是两眼泛泪花。看到他们家大人出来时紧张的样子她更怕,连忙推着车回家,到家门口才停下擦干眼泪。
五月姑第一个从家里跑出来,看一眼大志的腿又磨身回去,喊贵川叔带他去诊所包扎。两人刚走贵川婶也挺着大肚子出来,埋怨五月姑怎么不喊东川叔,又嚷贵川叔骑走了她去年陪嫁带来的崭新凤凰牌自行车。小兴不愿意听这些,就去树林边把两人的车推回来。四奶奶从街口过来,才知道大志的脚脖受伤了,见贵川婶嘟囔又把五月姑给骂一顿。随后进堂屋当着四爷的面骂贵川叔不争气,骂福川叔夫妇把大志撇家里不闻不问,农忙季节也没回来。四爷也懊恼起来,站在堂屋门口大声说过年时候分家,谁再敢闹腾就滚出去自立门户。
两院就隔堵墙,大志受伤的事立马传进三奶奶耳朵里。她问也不问直接把小兴拉住用笤帚把打了七八下,完事才训斥他这当哥的没照顾好兄弟,天黑在小树林跑也该打。小兴心里委屈却没跟奶奶争辩,关键辩也没用。挨完打擦一把眼泪,又去秀娟家取装罗锅的罐头瓶,连大志的也拿了,回来洗几遍用盐和花椒盐起来。
夜深了,隐约听到自行车轮碾地的声音。小兴滋溜窜出东屋,小跑着来到西院东厢南屋后窗下面,踩着以前磊的砖往里面看。果然是大志和贵川叔回来了,贵川叔说几句话进隔壁屋。四奶奶用手电照着开门、进来拉开关绳,问身后的大志还疼不疼,嘱咐他近几天别乱走、伤口不能见水。五月姑最后进来,端着瓷碗,碗里有菜和两个馒头。大志说不想吃东西,让她们回堂屋睡觉,五月姑掰半个馍夹好菜硬塞进他手里,转身端着碗离开,四奶奶又叮嘱几句才走。
等她们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小兴才露出头敲玻璃。大志立马高兴的过来爬到东川叔床上,扶着墙看着小兴说:“是不是吓坏了?看,没事儿。”
“嗯,没事儿就中,要听四奶哩话,好好将养。”小兴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甭操心了,回去睡吧。”大志咬一口馒头,其实不觉得饿,就是困。
“哦,”小兴答应着看脚下的砖,刚要换脚又站直了敲窗子,“哎,明个儿清起儿给你送罗锅咋样?我都腌好了,让咱姐一炒拿给你。”
“真哩?那我让咱小姑熥几个好面馍,一块儿吃。”大志说着慢慢下床,边往对面床走边咬着手里的馒头,疲倦的眼角泛起浅浅的笑容。馒头里夹的豆瓣酱烧豆腐似乎能咀嚼出罗锅的味道,这些肉正好可以补补不久前流出的血和眼泪。
入冬,贵川叔家蕊蕊出生了,又白又胖,几院的人为此欣然。做完九天一个多月又近新年,喜庆连续萦绕着村子。
临近年根儿了,大志却显得闷闷不乐,写过作业不是看书就是坐在门口发呆。小兴知道大志为什么这样,想他爸妈了,如果福川叔三口都不会来过年,大志肯定没有新衣服,玩具和吃食更加没指望。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小兴以前也有过,但这几年他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他更希望父亲能回家过个年,哪怕把那边的大伟弟兄带回来他也不会很抗拒,只要不带小王回来,因为奶奶看到她一准儿跳起来骂。这事他不希望发生,毕竟奶奶带大他们姊妹四个已经很不易,不值得为那女人生气伤身体。
祭灶那天,东川叔从外面回来了,听说他在离家几百里的地方打小工,还带回来什么稀罕玩意儿。
吃过黄昏饭,小兴手里攥着几个祭灶糖站到墙头跟前。学了几声猫叫没见大志反应,就打算下来看看东厢南屋灯亮了没有。大志忽然跨出堂屋门槛,手里端着一个小号的钢种盆,冲着他连连摆手。东川叔也跟着出来,手里也端个钢种盆,看见他笑着摆手:“兴妞,来,来尝尝。”
小兴跳下椅子就往头门口跑,不到两分钟的路程里还在想两人的盆里盛的什么,豆面丸子汤?山楂糖橘子水?条子肉炖豆腐?等跑进四爷的堂屋一看没见过,两个盆里都是小半盆清汤稀散着弯弯曲曲的细面条,浓郁的芝麻油味里裹着不知名的辛香。四爷没在家,这季节指不定被谁请去喝酒呢。五月姑离小桌子一米多远,手里拿着洋瓷碗和筷子,想必吃的也是这个东西。他不由得抬头看东川叔,稀奇的问:“啥啊?”
四奶奶从筷笼里取双筷子递向他说:“试试咋样?这是恁小叔干俩月活换哩。”她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却透着对东川叔的昵爱和无奈。
“哪呀?不是还给俺伯买双棉鞋咧?”东川叔不服气的说,觉得不满意又接着做补充,“人家工头儿说干完一个活才算工钱,这是支一点儿过年,过十五再去,考勤都给我划着咧。”
“傻!工头儿肯定诳你咧!再去喽弄不好要白干一年。”五月姑说完喝口汤。
“不会吧?”小兴说着挑起两根面吸溜进去。面身原有的清香跟芝麻油区别很大,面也有弹性,虽然看不到葱花和任何调料,味道真不赖。
“肯定不会!我一块儿去好几个咧,北地里大嘴、东头爱军儿、刘村儿刘全儿,还能都傻啊?”东川叔歪着头看四奶奶,就怕她说过了年不让去。
“不傻才怪咧!谁家过年不结清工钱?”五月姑不以为然的说。其实外面的工资怎么算什么时候算,她也没概念,那年头姑娘家不让出远门更不能外出打工。
“再说我傻?以后不给恁带吃哩了。”东川叔生气了,端起他的盆塞给小兴,“恁俩吃,甭听她胡说八道。”完了蹲在煤球炉跟前烤手。小兴高兴的点点头,端起盆先喝一大口汤,哇,满脑子都是香味。
“小叔你不傻,一点儿不傻。”大志提高声音并拉长说,迅速的端起另一个盆连吃带喝,却趁旁人不注意冲小兴眨眨眼。
五月姑没再说话,继续吃碗里的面。四奶奶笑着坐进八仙桌西边的圈椅,眼睛看向头门口的灯笼。
小兴挨着大志边吃边笑,还刻意把脸埋进盆口免得东川叔发现后又不高兴。他知道大志那句话什么意思,从大志拉长“不”字时就明白,更何况还眨眨眼,按以往捉弄别人的习惯后面一句就反转成“不傻一点儿”。但无论东川叔傻或不傻,总归给他们带了好吃的,而且是没见过的美味。这种面条几年后他们才知道叫方便面,而且又增加了调料包,他们试过几种的味道却都不如当年的裸面好吃。这感觉或许是先入为主,也可能是人生意做大后没有了最初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