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2-11 11:24
还没到开学时间,不需要做功课。大利当兵走了,三奶奶从不管小兴什么时候该看书、什么时候该写字。小兴当然不想做那些,反正学校没有布置作业,整个假期都没碰书包。而且他也了解过,国营、治国、修建都没学习过,留级的都不怕他怕什么。
大志去郑州的第四天就回来了,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觉得那样的大城市四天连街道都认不全乎。但差异很快就被惊喜取代,因为大志弄回来一辆跟摩托车很像的自行车,把手低、大梁低,车头和脚蹬都带灯,粗轮胎、粗链条,还能换档,所差就是个烧油的发动机。国营、治国、二民、修建……小伙伴个个稀罕的不得了,都想骑上去街口兜兜风。钢川叔也给他弄了辆二六飞鸽,崭新的,可他觉得大志那个肯定更值钱。四爷留钢川叔吃饭,他没吃,进屋跟三奶奶说会儿话走了。
这天晚上,好几条街都是闹哄哄的。开始是大志自己骑着车,两圈以后是小兴,然后又是大志,再然后国营、秀娟、秀俊、治国、修建、二民、小波、海燕……不会骑车的大勇、小涛、二孬、海波、小星、荷花、二雷……在后面跟着跑。这大夏天的,那么热,可大家都不觉得累。福川婶在门口喊吃饭,大志和大勇才满头大汗的回家。车子却没闲,由小兴负责看管着,他说让谁骑谁才能骑。等大志弟兄回来,他才回家吃饭,饭早凉了。他拿个馒头和腌洋姜又跑出来了,边吃边看着一群伙伴在前街口场地里转圈圈。有人走有人来,反正车子不喊累。直到月亮偏西好几个大人出来喊睡觉时,大伙才余兴未尽的回家。
第二天早上,小兴刚趴到墙头上还没来及学猫叫,就听见四奶奶埋怨福川婶,嫌她没能管住大志,昨天新穿的短裤裤裆扯了。他不敢叫了,只好拿本书坐在门槛上随意浏览,耳朵却听着街道。听到大志和大勇在头门口说话了,赶忙把书丢下跑出去。
大庆的姐姐小霞去年初中毕业,今年在南沿三姑家开的厂子上班。农忙的时候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头发瀑布似的更黑更顺溜、脸上皮肤更白更光滑,也开始描眉、画眼线、抹红嘴唇,穿着时髦的衣服显得身材更俏,个子似乎也高了。
洗稻苗的时候几乎都不让孩子进地,不让玩水也担心他们滑倒出意外。小兴和大志他们照样在村子里骑车玩,有时候也看南边菜园子谁家的瓜熟了摘个尝尝。当然,他们不是一帮子全跑进地里破坏,而是到谁家园子谁进去,拿出来的不管熟不熟大家都分着吃。
这天下午赶巧是场地南边有家卸西瓜,最后一茬,所以把长得不太好扔了可惜的给他们。一帮子大小二十几个孩子都有份,嘻嘻哈哈的吃过一些后,有人把短袖脱下来包上两三个打算拿回家。也有人光吃不拿,比如小兴和大志弟兄,他们吃了觉得过季节不怎么甜,而且没一个起沙的,拿回去说不定还会被大人责怪贪便宜。吃过在场地又继续玩,有瓜的也舍不得这么早回家,仍然热闹地做游戏。
小霞家菜园在一大片场地的正北,紧挨从场地回家的必经之路。忽然修建喊了一句:“看!那边儿有个妮儿!可齐整!”小伙伴们呼一下围到修建跟前,顺着他的手指往北看,包括正骑车的小兴。哇!伙伴们几乎都喊出声。一个身材高挑长发披肩的漂亮背影出现在小路北半段,嫣红色衬衫挽着半截袖子,下面是深蓝色一步裙搭配黑色高跟皮鞋。
“真齐整!我长大要能娶她当媳妇儿多好啊?”治国说完这句话禁不住吞了口涎水。
“我也就这想哩,她要上俺家喽我啥活都不让她干!”小波接着说。
“废话!穿怎漂亮咋舍哩让下地咧?”不知道是谁接的,却赢得大家一致赞成。也有不爱听这类的话,秀娟就第一个反驳:“看恁一个个都是啥人?见个齐整妮儿魂儿都丢了!谁要娶个这回去不让干活儿,那不跟供活祖宗一样?丢人!”
“就是就是!”“对,小波没出息!”“二民也是!”立马有几个女生跟着附和。
“用用脑子好吧?等咱长大她都该变老了,一脸苦楚皮。”大志也喜欢看那个漂亮女孩,甚至希望她转个身好看清楚她的脸长得什么样,但他更善于认清形势。
“就是,还是大志有见地!走,咱接住玩儿。”秀娟过来拉着大志的胳膊往场里走。同样有人附和,大伙又闹哄哄的往场里跑。小兴忍不住再看一眼那背影,用力的蹬起车子,一溜烟跑到大伙的前面。
“哥,哥,小兴哥,我看着她哩脸了,是咱霞姐!”大勇忽然大声喊,所有人之中就他在原地没动。
小伙伴们呼一下又回到刚才位置。可不是咋地,这时候她已经走到北头右拐,这些人都能看到她半边脸。半边脸足够了,大白天三百多米的距离,红嘴唇都能看得见,不是小霞还有谁?小兴立刻指着治国:“哦!你敢说俺霞姐?看我不让大庆弹你脑瓜崩!”
“哥,还有他咧!”大勇指着二民,其中有句话是他说的。大志立马虎着脸瞪向二民,又一想修建似乎才是罪魁祸首,扭头再找时他已经跑过去抱起自己的瓜往回跑了。还有几个男生也感觉到不对味儿,迅速到场边抱起自己的瓜跑。治国一只胳膊包瓜,一只手提着拖鞋,从另一个方向跑。
剩下五六个女孩儿和小兴、大志、大勇、海波、秀俊几个抱着肚子大笑,然后继续在场里玩。秀俊是秀娟的弟弟向来由她护着,秀娟又是这帮同龄人中生月最长最有凝聚力的。海波是海燕的弟弟,话比较少跟每个人都很和气,就连大志没耐心带大勇玩的时候,他都愿意一声不吭地等着。这两个也比较乖巧,每次做什么都会先征得姐姐同意才做,也是小伙伴当中受欺负最少的。
太阳逐渐变红往树林子后边移动了,大家才回村子。路过二大伯家墙角的时候,小兴建议去向小霞汇报治国他们说的话。大志同意,和小兴、大勇一起掉头往后走。其他人打声招呼各自回家。
三个人进院子时,二奶奶正在堂屋门口小凳子上择菜,小霞在厨房烧锅。他们进去见只有她们在家反而显得不好意思,跟二奶奶打招呼,然后到厨房门口问大庆在不在。听她说在北地没回来,又有些想打退堂鼓。小兴悄悄地让大志说,他和大勇过去帮二奶奶。大志犹豫好一会儿,才蹲在她跟前说谁谁谁在背后说她的难听话,不敢学他们说的原话,因为那时候他也在他们中间却没有阻止。小霞听完笑着说:“没事儿,我不跟小屁孩儿计较。但还是谢谢恁几个来报信儿,都是我哩好弟弟。我那屋桌上有梨膏,自己去拿着吃吧。”他瞬间佩服她度量大,也看得出她脸上的笑容里有几丝得意,答应一声出去朝小兴摆摆手,三人一起进堂屋西间。
这间房很明显是女孩子的闺房,显眼的地方贴着男明星的海报,梳妆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找到梨膏糖大勇拿几个装口袋里,含一个又去帮二奶奶。小兴和大志也各自拿两颗糖,却都没吃,对房间的摆设更好奇。帘子上绑的红风铃、梳妆台镜子上夹的各色头花儿和发箍、床头柜上摆的橘黄双喇叭收音机、床踏板两头五六双高跟鞋、蚊帐挂钩上的香包、高低柜旁边衣服架上的花裙子……感觉两只眼睛都不够用。
“大志,快来看。”小兴压低声音说,手里头已经多了个手掌大小的蓝皮本子,他用最小的声音开始念,“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她,哦,她比你先到——”还别说,普通话读的还不赖,这点他也有几分自负,刘老师都说过“只要你肯用心,早晚会有大出息”。
“这是啥?”大志把头伸过去看,小本子上用蓝色墨水写的娟秀略显潦草的字迹。
“嘘——嘘——”小兴冲大志比划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接着念,“括号重复,她温柔又可爱,她美丽又大方。直到有一天你心中有个他,你会了解我的感觉——”
“甭念了小兴,这是人家写给霞姐哩信。”大志再次打断小兴的低声朗读。
“看看能咋?你不说谁知道?”小兴幽幽地看大志一眼,“你不会打我哩小报告对不对?”看他没接着反对又翻了几页低声念起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
“够了!你要再念我就跟霞姐说啦。”大志这次真的把脸拉下来,在他意识里偷看人家秘密跟小偷一样。
“不念不念,我默读总中了吧?”小兴眨眨眼,嘴唇又开始动。
“不中!”大志一把将本子夺过去搁在床头柜上,拉住他胳膊往外走,“‘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咱是君子,咋能干这事儿?”出西间门才在他耳边小声说,“那些话不要跟旁人说,咱姐可能让人家蹬了。”
两人跟二奶奶和小霞打招呼,然后推车子回家。两人边走边嘀咕,讨论该不该告诉大庆,大家一起查出谁甩了小霞,然后教训他。大勇在他们后面有一段距离,吃着梨膏糖哼哼着动画片《聪明的一休》的主题曲。
这天晚上小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蓝本子上的那些话时不时从脑海闪过。不由得想象她怎么被男孩欺负怎么不理她,一切跟真的一样,就像发生在眼前。暗自埋怨什么样的人能狠下心甩她,她那么漂亮,会心疼人又会做饭。可是他见过的人不多,村子里没有谁能对上号。直到模模糊糊的睡去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反倒是坚定了一种信念——不管咋我都得保护霞姐,等长大她要是还没人要,我就娶她回来,反正谁也甭想再欺负她。
从那天起小兴总是想往二大伯家跑,而且不叫大志一起。他觉得大志书读的太多了,对谁都爱讲公道。可那样容易造成亲疏不分,外人知道你讲公道最多说你是个好人,自己人不愿你为难就得把委屈窝心里。他绝对不希望小霞为讨公道把私事拿出来让人评理,他要保护她免不了有时候耍赖,这件事绝不能让大志拖后腿。每次去都是找大庆,向大庆请教初一要学习什么功课,因为大庆比他大三岁,开学上初三。总会在问候二奶奶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路过堂屋西间的门口,小霞在就进去聊几句,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喜欢看什么电视剧。她不在的时候会趁着没人注意进去再翻翻那个蓝色的本子,但反反复复都是些情啊爱的,连个人名字都没提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要开学,小霞也到南沿儿上班。可小兴想调查的事情还是一筹莫展,又不能跟旁的人商量,逐渐的成为他的秘密,在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琢磨一会儿。
开学的头两天刘村放电影,福川婶嫌大勇小不让去。大志和小兴就悄悄跑,到村南口与大庆、大平、国营几个汇合。他们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由于不在本村都不带小凳子,一大群认识不认识的男孩儿女孩儿坐在前面的稻草上,也有人坐砖头上。
大志的干姐姐小萍就在这个村子住,她家是做小生意的,她经常跟着父亲在周边谁家红白喜事跟前摆个装着零食的架子车。这天晚上她也在这里,而且找到大志给他口袋里装满瓜子,还给了两个塑料瓶汽水和一个小马札凳。大志很够意思,瓜子大家一起吃,汽水他和小兴一人一个,马札也是每人坐半边屁股。
忽然有人碰一下小兴的胳膊肘,他知道是故意的,要是谁经过会选在电影换片的时候,否则一定挨骂。他扭头一看是刘志英,他小学同班隔着两个同学的女同学。可他知道这时候不该跟她说话,因为那几个看到了回去路上准会拿他开玩笑,他就装作不认识继续看电影。但一分钟都没过她又碰了他一下,还凑近他瞪着眼睛说:“成大兴,你瞎啊?没看着我在你后面儿?”
这下糟糕,本指望她当认错人不说话呢,哪怕日后生气也不要紧,反正大家已经小学毕业,以后见面的日子肯定不多。可她居然喊他名字,身边这几个不聋也不傻。再一想还是赶紧把她叫出去问问干什么,在这里呆着说不说话都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于是他回过头迅速的冲她笑笑,手指了指电影布后面,赶紧起来把塑料汽水递给大志,弯着腰低着头从人群空隙往外走。果然,大志看他的眼神已经不一样,旁边的大庆也冲他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
刘志英也学着小兴的样子弯腰出来,两人到影布后面十几米的地方停住。这地方图像跟那边一样,但字全是反的,所以一个人也没有。她还没到跟前就幽幽地说:“你咋啦?装大样咧?还是真没认出来我?”
“都不是,我是不想吵着旁人看电影。”小兴停住回头看向影布。忽然觉得在这边看也好,看不出字听声音也是一样的。
“哦,你考哪了?”她凑近些。
“乡中,”他想到乡中不由得把脸向上仰了些,“咋啦?你就问这啊?”
“是——也不是,我看着你给小萍姐说话,恁亲戚?”
“我跟大志叫她萍姐,她人可好。”
“也是俺姐,她伯是俺叔。咱是不是也算沾亲戚?”
“不算吧?大志才是他干弟弟,恁跟大志算拐弯儿亲戚。”他忽然觉得她在跟他套近乎,不由得想跟她撇清关系。
“大志是谁啊?我又不认识。”
“我堂兄弟,就刚才俺俩坐一个马札儿那个。咋啦?要不要我给恁俩牵个线儿?别看他瘦长哩排场,学习也可好。”
“成大兴,你胡说啥咧?他咋样跟我有啥关系?我又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她那双大眼睛瞪得溜圆,显然看出他打小算盘。
“不想认识就算了,回去看电影吧。”他说完就往前面跑。
“哎!成大兴!”她也用很快的速度转过身并喊住他,“我考到离集不远儿那个学校了,你会不会给我写信?”
“写啥信啊?你不会把修建他们开玩笑哩话当真了吧?我有稀罕哩人了。”
她被他这句话惊住了,稍微犹豫来到他停住的地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问:“啥?你稀罕谁?刘树芳?成海燕?是不是刘改枝儿?”
他觉得要不给她说点有分量的话,她是不会死心,就压低声音说:“我给你说吧,都不是!我可以给你说,说了你可不能胡乱翻嘴啊!是俺霞姐,我二大伯家里妮儿。”
“啊?你傻啦?近亲不能相好!”
“谁说我傻?我知道没有出五服不能相好,我光是悄悄哩保护她,不让人家欺负她,又不会叫旁人知道。”
“笨死了!那不能叫稀罕!那是亲情,谁都想让自家亲哩过哩好点儿。”
“我才不管叫啥咧,就算将来找媳妇儿,我也要找长她那样哩!长头发要到这儿,个子要到这儿,该大哩地方大该小哩地方小。”他说着还用双手比划,无比认真。
“你咋知道我以后长不成那样?俺伯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说不定比恁姐还好看咧。”
“我就要俺霞姐那样哩,再好看我还不要咧。”
“那——那你明个儿带我去瞅瞅,我就往恁姐那样长。”
“那我可不敢,大志、国营他们非笑话死我不可。不说了,看电影,一会儿他们该起疑了。”他决定回去了,而且在回到那位置之前必须编好一个谎话。
“哎,你到底给我写信不写?你要不写,我就给刘树芳说你稀罕恁姐哩事儿。”
“你咋?”他真被吓住了,心想:这小妮儿今个儿咋怎可怕?修建说对了,她是真哩稀罕我,以后真得小心点儿才中。赶忙装副笑脸凑过去,“写就写呗,还能比写作文难啊?先说好,咱俩这事儿是秘密,给谁都不能说。”
“嗯。”她重重地点头,看着他笑了。
他如释重负地逃回刚才的位置,跟大志说她是萍姐家堂妹,提醒他们看完电影别忘了还马札凳。大志和大庆他们暂时没怀疑,大家都认真地看电影。这时候,荧幕上黄河大侠的眼睛已经瞎了,正要杀那位王爷。小兴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就在他转身回来的一个刹那,看到刘志英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有些可怕的表情——得意,这说明她很会耍心眼儿。
屏幕上伏兵四起,接着打斗场面的背景换成波涛滚滚的黄河旁边。小兴的精神也被凝聚。大志还悄悄告诉他前阵子见过的黄河跟电影不一样,他们商量好长大了也要找到拍电影那个地方。
这天晚上,他又翻来覆去没睡好。不管怎么说刘志英的话还是有些道理,他也意识到对小霞的感觉不是“稀罕”,但如果是“亲情”肯定比大志他们对她的“亲情”更近些。感觉像理顺了,但脑子还是有点混淆:大志对他哩史老师是不是“亲情”?他也没说想保护她啊?看着她哩笑很舒服是啥意思?我咋没有咧?我看霞姐就觉哩她可怜,看刘志英咋又怎害怕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