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2-18 09:09
初中一年级的课程并不像老师们说的那么难学,就是科目多了。语文里增加了文言文,数学分成代数和几何,地理、历史只是细化了,思想品德换个名字也变大变厚。最明显的是多了一门英语课,“阿啵呲嘚(abcd)”变成ABCD。学校还流行一个顺口溜: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然而顺大流未必正确,事实证明,当年没学好那门课的,后来大部分做了最基层的接班人。
小兴分在初一一班,与大志他们的初一二班正对面。治国和秀娟都在二班,小兴的五年级同学刘超群也在那里,还有他俩堂姑的亲孙女卢建红,真是热闹。但他们的班主任是成大柱兼任,而且是代数老师,所以小兴总说大志福祸相依。一班班主任叫张合,是几何老师,长得一副大脸盘有些黑但很爱笑。大志私下却拿他当三国演义的张郃调侃:“五子良将惧龙又怕马,英雄末路以獐代马亡。”直到有一天发现秀娟的同桌张洪涛管他叫二爷,为了同学间和睦相处再没有说过这句话。
虽然没有跟大志他们分到一个班,但是小兴不缺朋友玩,他又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爱看武侠小说的杨文军,个子小人机灵还很讲义气;长得像女孩儿一样清秀的邱智新,有张漂亮爱腼腆的俏脸蛋,还经常从家里拿些小玩意儿跟大家分享;耿秀伟是二中校长耿德臣的侄子,上课不说话也不好好听课,总是左看右看,下课立马活跃起来,简直是大伙的开心果;还有个面相黝黑的女孩儿叫袁小玲,是全年级个子最高的女生,她家是开食品公司的,偶尔会给他们带几个白胖大馒头,当然是要收钱的,只当免费送货。他们几个是不爱学英语大流中的典型人物,被白老师罚抄单词的数量她自己都记不清,时常“老账没还又欠新账”。时间久了他们变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每次见老师态度都很诚恳,还主动找老师承让错误,那些“账”最终不了了之。
人都说秋冬季节干燥容易上火,可还没到中秋贵川婶的火气就时常压不住。这天下午又为个小事吵起来,先是跟福川婶喊,接着又喊五月姑。不知怎么着又跟劝架的银川婶骂了起来,骂的很凶、很大声,四奶奶都止不住。等有人叫四爷回去时已经不吵了,连为什么吵起来的竟然都说不出。四爷挨个训,完了进堂屋喝酒。到底是上岁数了经不住气,而且想的事情也多,烦了就一个人喝点儿小酒,晕晕乎乎的睡觉。很多人知道他也难,喝酒也是麻痹思想逃避现实的做法,老话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么个道理。
小兴和大志放学回到家门口,正赶上银川婶出门回娘家去,挺着个大肚子眼圈红红的。两人下车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嗯”一声向村外走。小兴让大志一起到东院写字,他要先回家看看一会儿再说。他回屋时看到母亲去厨房准备做晚饭,眼圈也红红的。他跟过去问咋啦,她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别管。他又问是不是跟二婶吵架,她才压低声音说不是她,是三婶,在跟全家人吵架。他又问为啥,她说记不清了,好像是谁把三婶的自行车弄坏了。他决定回屋准备写自己的字,这种吵架不稀奇。不免又想:三婶一向把自己的东西当宝看,谁又能进她屋里弄坏她的车?
刚把书摆在椅子上,后园那边响起“喵喵”的叫声,他赶忙跑过去。小兴的个子长了,站在小凳子上都比墙头高出半个脑袋。看他跑过来立马压低声音问:“咋回事儿啊?”
“还能咋啊?三婶呗,这回跟全家人干仗咧,给俺妈都气哭了,活脱一个泼妇。”大志咬了咬牙。
“咋办?要不——”小兴把声音压到最低,“咱俩给福川婶报仇?收拾那个泼妇。”
“那咋中?她到底是咱婶儿咧,咱是君子又不是傻子。”大志犹豫了。
“那咱就给她找个傻子,好人怕流氓,流氓怕泼妇,泼妇该怕啥啊?”小兴笑着说,“傻子!”“傻子?”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找傻小记!”
两人笑着嘀咕一阵,跑去小兴住的屋子写作业。大约一分钟,五月姑从后园走出来,看着墙那边笑笑,转身回堂屋。
第二天晚上吃黄昏饭的时候,贵川婶在东屋嘤嘤地哭泣,晚饭都没出来吃。大志端着碗坐在堂屋门口台子上吃,隐隐听到贵川叔在里面不断说好话,他记得最清晰的那句是:“好了,甭哭了哦,咱好好哩人跟傻子置啥气咧?”心里这个畅快啊,立马都想放下碗告诉小兴。但他没有,而是细嚼慢咽地把饭吃干净,那屋的哭泣声还没有平复。
四奶奶派五月姑去银川婶娘家叫几次,她家人才让她弟弟送回来,当着四爷的面说几句磕碜老成家家风不正的话。没多久,银川婶生了个男孩儿,取名大旺。全家人的心情又一次被喜气笼罩起来,连几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来临都浑然不觉。
下第一场大雪那天赶上期中考试,路上积雪厚骑不成自行车。小兴和大志天不亮就起床,穿着高样胶靴步行去学校。路过镇子西街桥头时看到小双家馍铺正起笼,各买两个就榨菜吃。馒头的热气立马在全身散发,那舒坦劲儿比吃肉都不差,吃完高兴的往北街跑。
没到学校大门,就远远的看见袁小玲在门外,手里拎着白色塑料袋。小兴瞬间明白,坏事了,她准是给他带的馍,可是他已经吃过。就在这个时候预备铃响了,他赶忙低头假装预防地滑,脚步也加快许多。刚跨进门听见她喊:“成大兴,我在这儿咧。”他不得不停住转过身,看着她笑了笑说:“咦?小玲?你在这儿啊?”
“可不是?我不是每天在这儿等恁几个啊?咋跟不知道似哩?”袁小玲面露不悦的来到他跟前。这时候学生很多,都急着进去准备考试。大志也想先进去,却不好意思打断他们说话。
“哦,这不铃响了?”小兴瞄一眼她右手袋子里是两个馍,猜想那几个肯定吃过进去了。
“那不要紧,给,一会儿下课再吃。”她连袋子递向他。他没接,偷眼看大志。大志正着急,就冲他伸出三个手指搓了两下,意思赶紧给钱别磨叽耽误考试。他立马冲她笑了笑说:“我刚吃过了,成大志说恁家馍贵,俺俩吃哩小双家哩。”
此言一出她立马瞪眼睛看大志,心说恁要嫌贵夜个儿咋不说啊?我都在这儿冻半晌了。大志也被小兴吓一跳,极不情愿的瞥一眼小兴。又一想准是他忘了,只好替他先挡挡。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啊,这位同学,这事儿赖我,不过小双家哩馍真是一毛一。”
她跟大志不熟悉,每次见面最多是点点头算打招呼,所以又瞪着小兴说:“为一分钱值过啊?我以后卖恁一毛中了吧?”说完直接转身把手里的馍连袋子用力扔出去。还别说,她劲儿挺大,直接丢到院墙外面了。又狠狠地撇一眼大志,迅速跑向教室。
小兴拉一把大志,也跑向各自班级。坐到位子上刚拿出纸笔,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张老师拿着试卷进来,直接发卷子。他扭头看向斜后方隔着两个位置的袁小玲,发现她也在看着他,左边的鼻洼正有一颗眼泪往下滚。他的心忽悠一下:完蛋!我耍啥小聪明咧?刚才要给她两毛四不就拉倒了?
大志心里也挺不舒服,但卷子发到手立刻就进入学习状态,趴桌子上“唰唰唰”写起来。在他即将写完打算检查的时候,距离交卷子还有一半时间。忽然门口多了一个人,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看过去。是秀娟,她正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大志,足有二十秒都纹丝不动。
监考的是初三化学老师何老师,但他知道她是校长的女儿,当着这么多学生也不得不板着脸,指第二排中间的空位子说:“成秀娟,发啥癔症?来晚了还不麻利儿回位置答题?”
她这才低着头快步到张洪涛旁边,坐下前仍瞪一眼大志。这下该大志发愣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把最后一道题写完。紧接着环视全班,才发现还有九个空位子,治国的位置也没人。最后又把目光停到她身上,准确的说是她的后脑勺,她在埋头写字,头发还没干。他再也没心思检查试卷,脑子翻江倒海似的:她到底咋啦?知道今个儿考试咋还来晚?为啥要瞪我咧?俺家出事儿了?能有啥事儿啊?雪厚鸡窝压塌了?三婶又跟谁闹腾了……
第二节课下课铃响了,何老师开始收卷子。从左边第一排往后,收到最后一排又横着连中间和右边的一起,一排排往前赶。大志交了卷子站在原地没动,心想这样收也好,秀娟还能多写会儿。尽管如此,到她举起卷子的时候还是没写完,他看到卷背面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空白的。
就在何老师要接她卷子还没有接的时候,治国和刘村刘超群从前门走进来,两眼发磁地走到讲台跟前。何老师索性把手里所有卷子放在课桌上,自然也没接秀娟的卷子,看着两个人说:“恁俩——咋回事儿?”
“老师,下大雪了,路儿上滑。”刘超群走近点,可怜兮兮地看着何老师,希望他网开一面。
大志忽然就想到秀娟为什么进来时要瞪着他了——路滑,我来哩路都一样得翻过一条大堤走俩埠沟,她要是没跟大柱哥一路儿,肯定得滑倒好多回!要是我跟小兴等她一路儿,仨人扶着肯定能好点儿!想到这他不由得满眼歉意地看向她,她却没看他,正在趁着最后机会写卷子。
“这理由好!那咋不等吃过晌午饭再来?放学回家路儿上还滑咧。”何老师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何老师,我知道我错了,我下回一定起早点儿。”治国的态度十分谨慎。
“就是就是,老师,给我个机会呗?”刘超群赶紧附和。这时候,周小平也慌慌张张跑进教室,站在治国旁边,脑袋耷拉着。
“这事儿用不着给我说,回头给恁班主任说吧。”何老师说着瞥一眼过道北面几个学生,他们马上把卷子递给他。
“我已经知道错了,现在我该咋办啊?”治国听到“班主任”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似乎成大柱那严厉的目光已经透进心扉,这顿批评怎么也逃不过去。
“你问我?我问谁啊?”何老师说完指指跟前几个人,一二排几个纷纷交卷。秀娟是最后一个交的,交完长长的吐了口气,那股白色哈气从第一排王沪生头顶冲到讲台上。何老师收完卷子往出走,经过治国他们身边时停顿一下看看表说:“来了就赶紧准备吧,十来分钟该考几何了。”他们急忙回各自位置。
秀娟留意到大志在看她,从座位出来转一圈来到他跟前却没停,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吐出几个字:“出来说句话。”匆匆走出前门右转。大志急忙跟出去,拐两个弯看她停在二二班教室的后墙角,再后面就是院墙了。他看看周围没别人才跑过去,低声说:“你没事儿吧?”
“你说咧?恁俩咋不叫我一块儿咧?知道我一路儿摔多少回不?”秀娟立刻嘟起嘴,眼睛里瞬间含满委屈。
“是我不好。我想住恁跟恁爸一块儿走咧。”大志已经猜出她会埋怨,但还是被她的情绪触动。
“恁想哩都对啊?自以为是!”秀娟就希望他说几句软话,可他说了反而让她觉得更加脆弱,更加需要保护。哪怕一起摔倒她早点爬起来拉他呢,也不想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里走。下四埠沟的时候她一只腿曾被陷进深雪拔不出来,她急哭了,都想爬出来回家,宁可挨顿打也不上学。哭了一会儿想想今天要考试,想想要是大志掉进那样的坑里能不能出来,小兴能不能帮到他。再一想,必须去学校,如果他也没去就说明在哪个雪窝埋着,她要发动同学们去找他。等她历经千辛万苦到学校后他居然好好的,甚至没经历一丁点儿困难。那一刻她异常愤怒,不是老师和那么多同学在非过去捶他几拳。坐下忙着写卷子,情绪才逐渐平复,甚至觉得他这一路肯定跟她一样不容易。交卷子的时候与他眼神再相遇,万般难过又涌上心头,现在看他这么自责,愈发想哭。
“是,是我不对,恁让我咋补救?我都愿意。”大志着急了,他看到她眼里的委屈已经化成泪水,忽然想到自己那年冬天跪在门口洋灰台上,那种难过未必有她现在严重。
“谁让你补救?谁稀罕你啊?”秀娟极速转过身,她担心自己的眼睛即将失控。随着脑袋转动,还是有两串暖暖的东西划过脸颊掉进脚下雪窝里。他果然关心我,所以我哩泪珠都带着暖气儿。她这么想,立刻用手背抹一下免得被他发现。
“那咋办?我打明个儿起天不亮就去叫你中不中?就怕恁爸看着不高兴。”大志的语气已经弱到不能再弱。
“他管这弄啥?咱一块儿上学,又没别哩。”秀娟头也不回说。她觉得大志的顾虑有道理,但她相信他们行的正走得端就没事。父亲就算不乐意也顶多冲她发顿火,全村还没有谁家敢跟四爷家明着干仗的。
“那就这么说死了,我明个儿清起儿到恁后门儿学猫叫。”大志看到她的勇气来了才稍微放心。
“学啥猫叫?敲门儿不中啊?”秀娟装作看墙头外面石榴园的雪,是不想让他知道她为他哭过。
“哦,那回去吧,该考几何了。”大志打算回班里。
“你刚说补救,咋补救?”秀娟说。
“还要补?”大志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既然她问也不能不说实话,“我多会想你哩代数没考好,一会儿我给张洪涛换座位儿,你要想撒几眼就撒几眼。你说不稀罕——”
“咋啦?你想反嘴?”秀娟的声音提高将近一倍,仍然没转回身。
“没,我这就找张洪涛。”大志其实不想离讲台太近,吃粉笔末还有可能被老师唾沫星喷脸上。以前五月姑说过被人吐唾沫的地方会长黑星星,所以每次排座位都要求往后点,偏点也不要紧。
“你先走,我马上来。”秀娟的心情到此时已经完全平复,甚至比前几天还好。等脚步声完全没了才传过身,掏出手绢细细地擦一遍脸才跑向教室。
大志跟张洪涛临时调换了位置,仅半个上午的时间。二年级英语老师王老师监考几何,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墙角抽烟。大志故意把卷子往前放,左手仅扶着卷子下边,写完一个面还故意装检查等了一会儿。他哪知道她根本没在乎他的卷子,看他脸的次数都比看卷子次数多。倒是旁边隔条过道的陈见喜,伸长脖子看了好一阵。
雪下了一整天,放学的时候还在下。大柱让秀娟住在他办公室里,免得明天再迟到。她不愿意,她说大志和小兴明早会叫她,一定不会迟到的。他看到那两个已经在实验室房门口等着,就摆摆手让她走,自己回屋。他早就听天气预报说最近雨雪天气多,已经在办公室柜子后面支张床,炉子都生了,昨晚就没回家。但他不会勉强孩子学习以外的事,尤其是女孩子,懂事早也有自己主意。
夜里又下了场更大的雪,天亮前才停的,但风却更大了,刮的干树梢直吹哨。福川婶每天都是家里起最早的人,帮大志收拾好走了着手做饭,做好饭顾不得吃又得帮大勇收拾,送去大队部的育红班。尽管这样,老的少的仍然时常挑剔她做的不够好,菜块大了小了咸了淡了、稀饭稀了稠了各种不是。但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男人在外面本本分分挣钱、妯娌们不要闹腾太大、老人没灾没病。至于做多少家务活、被谁说几句都没什么,自己多担待一些也没什么,不就是忍一忍的事情吗?她打小没上过学,嫁进成家十几年没少挨福川叔的打骂、妯娌间的挤兑。能忍的她尽量忍,实在忍不住就在没人时候哭会儿,在她看来眼泪就是良药,包容就是她为人处世的法宝。
把蜂窝炉旁边的馍片收起来,出门叫大志起床,估摸着他过来的时间倒好刷牙和洗脸的水。大志起床先到后园墙头喊几声“小兴”,听见答应了才回屋里洗漱。等他洗过、装好馍片,小兴在头门口喊了,他赶忙蹬上胶靴往外跑。
两人去大柱家叫秀娟,三人一起去学校,路上边吃馍片边探讨着今天要考的科目。今天比昨天还早,袁小玲仍然在大门外面等着。小兴昨天中午就跟她和好如初,见了面先装作很饿的样子接过她的馒头咬一口,随后把另一个分给大志和秀娟。进大门后学生变多了,四个人分开走。小兴又把刚才路上大志猜测的历史考点跟袁小玲分享,嘀嘀咕咕的到班级后门停一会儿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