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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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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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 11:04: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4年夏天,回老家完婚,爸说,遇到这样的大事,还是要到祖坟上去烧个纸,念叨念叨,于是我们准备回到十几里以外的乡下老家上坟。

  下了车,满目所及的还是那几个半死不活的破村子,远看上去和幼年时的记忆没什么变化,大姑家二哥住的离坟茔地近,早早在路边等着我们的车,那几天雨水大,甸子上湿软,车无法通行,我们三个只能拎着烧纸袋子步行至草甸中央的家族坟茔地。

  那天,天空比往日低一些,四周聚拢着乌青的云,只有头上的一块是透出亮光的,草甸里的水被热力蒸发出来,让人口鼻中失去了清凉。我边走边看,发现记忆里原本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如今已被一家挨一家的鱼塘瓜分得七零八落,早没了昔日黑土地的广袤风光,心中不禁有点感慨。

  我们三个前后走着,我走在二哥身后,似乎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屯子味儿”,那是一股混合了尘土味儿、柴草燃烧味儿、猪油炝锅味儿、牛马羊猪的粪便味儿和体味儿的综合味道,在你推开每一间农村土房门时,这种“屯子味儿”总会扑鼻而来,在每一个东北农村人的身上,你也能闻到它,那味道是如此熟悉亲切,因为我童年的早期就是在那样的气味中度过的,与那气味相伴的还有亲戚们对我掏心窝的关爱,那些言语和笑容……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学前班还不多,父母要上班,无法带我,所以我就三天两头流窜于亲戚中间。小时候的我,在男孩子里不算太淘气,长相乖巧,讨人喜欢,有时调皮会跟大人抢白酒喝,几口下肚就醉了,小脸通红地满地耍猴拳,笑得一干大人前仰后合的。

  由于我的乖巧,哥哥姐姐们都喜欢领着我满甸子疯跑,夏天带着我打鸟,打回来连毛一起扔进灶坑,熟了掏出来,敲掉外边黑糊糊的焦毛,鸟肉细嫩,吃到嘴里又苦又香;雨水大的季节,哥哥姐姐们带我到沟里玩水,用铁钎子钎“怀子”(青蛙),运气好能钎好多,回来剥了怀子皮,撒上盐,那死了的怀子还被盐“杀”得不停蹬腿,架上火一烤,那香味飘出好远;秋天,基本没啥劳动能力的我也帮着手忙脚乱收割麦子,忙活了一天,一整个驴车上就垛起六七米高的麦穗,我们几个表兄弟冒着危险也要爬到麦垛最上边躺着,骡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着慢悠悠往家里溜达,我们晃晃悠悠地就像躺在大海上一样,嘴里还悠闲地叼着麦穗,闻着身旁新麦子的清香,看着碧蓝碧蓝的高天,初秋的小风从脸上掠过,微凉,傍晚的阳光从林子后边摸上来,身上暖洋洋地,那感觉真舒服;到了冬天,我们会到被大雪覆盖的冰面上“打出溜滑”,长长的助跑之后,侧着身子,两脚一前一后地定住位置,从冰上风一样地滑过,玩的孩子多了,本来不算平整的冰面上也会被滑出一条十几米长、蓝哇哇、亮晶晶的滑道来,一大帮孩子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地滑,经常就摔在一起,有的是不小心,有的是故意的,都穿着大棉袄二棉裤,谁也摔不疼,反倒摔得嘎嘎笑出来,那笑声穿过白茫茫的甸子,连村里都能听到,那时,姑姑们可能正在点起柴火做饭,一缕缕的炊烟,在矮矮的村落上空静静升起,甸子上就飘起了“屯子味儿”,我们就开始三三两两地赶回家吃饭,如果有夕阳,我们的影子就会出奇地长,阴天也不经常暴风骤雪,往往是没有一丝风,空气像静止了一样,整个村庄就被笼罩在那样一种神奇的宁静中了……

  我对乡下的记忆片段纵然温馨,却随时间的冲洗而越发淡薄,这些年上学工作都在外地,有时候搞不清楚自己还算不算是个东北人。童年的乡村回忆写下来,自己都觉得不那么真切和确凿,似乎会混杂些童话的意境似的,爸爸却不同,毕竟他是在这里生长到近20岁才到镇上工作的,一路上他和二哥讲着自己小时候在我们身边这条河里摸鱼的故事,如数家珍,越说越高兴。听着他俩讲自己当年的故事,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与这片土地之间的联系是那么深,那么具体,那么有滋味,那么值得炫耀,他们才真正是这块黑土地上长大的人,而我则像个外乡人一样,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企图接上他们的话题,以证明自己还是他们的血亲,但无论如何那种疏离已经是我们之间既成的事实了。

  步行了差不多半小时,到了家族的坟茔地。那只是草甸上稍稍高出的一小块平地,上面分布着七八座坟墓,整个坟地的外围被一条浅浅的小土沟围起来以自成一体,十几年前爸爸带领一众亲属亲手挖那条土沟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今土沟已几乎无法辨认……时间无情,我偷眼看了看二哥,他明显老了,早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的脊背开始弯曲成一条弧线,走路的步态带着弯腿,眼神是浑浊而没有目的般的游散,再看爸,他也老了,向来乌黑的头发在“买断”后一夜白了两鬓,那一刻我在熟悉的人身上,发现了时间的力量在可怕地把人雕刻着,刀笔深沉,色调灰暗。

  东北乡下的坟墓,多数都没有太好的修缮,基本上都是土墓,好一点的会在坟前立上块石碑,家里条件差的也就不那么讲究了。站在坟地边上看过去,较为矮小的坟都是早期的,虽每年培土,仍不断缩小下去,一块块坟墓从西南数下来,依次安眠着从我太爷爷往下的几位先人。最新的三块坟是老爷、爷爷和大娘的。

  在东北,爷爷辈中年纪最小的称为老爷,我的老爷是住在乡下的,他待人总是满面笑容,以至于脸上堆满了纵横的笑纹,每次我去他家,他都会把最大、油最多的大鹅蛋留给我吃,在和胃癌斗争了将近十年,最后他还是去了。爷爷在我记事起就是眼盲的,冬天,他会拄着拐杖,沿着墙角慢慢摸索着在窗台上坐下来,让阳光晒一晒那一身厚厚的黑色大棉袄,阳光也会打在他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眼眉,还有那短得几乎是光的头上,他将两手柱在弯弯的拐杖头上,下巴搭在手背,几乎一动也不动,他的神态极为安详,就像一位得了道的高僧。其余的时间他会盘腿坐在炕上,慢慢而有节奏地前后晃着身体,口中还哼着古老的小曲。爷爷读过私塾,虽称不上满腹经纶,却也是饱读诗书,我总是央求着他给我讲故事,爷爷每次都不拒绝,他抚摸着我的头或者小手,一讲就是大半天,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爷爷的故事是用火车也拉不完的”,那时我没见过火车,但是火车已经在我的印象里被想象成很长很长了。在家里人都忙而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我会央求爷爷跟我玩扑克,“21点”或者“五十K”,玩21点比较容易,爷爷把手里的牌摊开,他每抓一次牌,我就报告他现在的点数,他决定还要不要继续抓牌,等他抓完了我再抓,而我也会每抓一张就报数,赢过了他的点数我就停,还没达到的话就继续抓牌,有时爆掉了,我就会懊恼地大喊“哎呀,涨肚了”,玩“五十K”也是明牌,只是玩法更为复杂,简单说,那情形就像是一个人在和自己玩牌,奇怪的是年幼的我却能从中得到乐趣。爷爷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他很节俭,吃饭从来不遗落一个饭粒,不论是碗里还是桌上的,宁肯撑着自己也不会剩下饭菜;闲来无事,他会摸索着用铁条砸制铁链,直到他去世后,那些铁链还在使用着。

  大娘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无私地照顾我,直到今天我还清楚记得她去世时那绝望的眼神,两眼上翻死死盯住我,仿佛向我求救,眼珠外凸像快要掉下来,我当时像被人捏住脖子般难受……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诗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每一句都像是在描写她默默的辛苦、傻傻的无私,又好像在鞭笞我在她生前有多么不懂事,不懂得珍惜……在闹哄哄的课堂上,迟来的泪水无声地流满了书桌……如今她也躺在我身前的土里……

  “老儿子,把纸钱给我递过来”,我正沉浸在回忆中,爸的声音传来,开始烧纸了,我们将一叠叠的纸钱点着并分别放在每座坟前,还要在坟头压一张红纸,意思是家中又有喜事了。我们默默地用烧火棍拨弄着点着的纸钱,让它燃烧得更为充分,在天国的家人才能收到。草甸上的风吹来,热浪灼脸,纸灰飞舞,气氛一下子悲凉了。爸爸把带来的酒洒在生前爱喝两盅的先人坟前,嘴里念叨着,声音慢慢低了,接着是抽鼻子的声音,我的眼泪也快下来了……从前上坟,家里的七姑八姨总是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年纪小不理解,人已死了这么久为何还要这么伤心?如今自己站在坟前,只要一想到当年和自己一同生活的人如今就毫无知觉地躺在面前的土堆里,任风吹水浸慢慢朽烂,一种虚无的大悲哀就会化作泪水涌向眼眶。

  我发现坟地还有一大块空余,心头不禁“格楞”一下,我突然意识到这块空地所包含的全部意义,爸和妈终究有一天也要走进这块空地里,被泥土盖住脸、堵住鼻孔……也许这里也有我一席之地。我好像突然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人生变得轻飘飘地……

  生于黑土,归于黑土。一辈辈人吃着黑土地上长出的苞米长大,死后又变成苞米的肥料,谁又知道自己身上哪一个细胞来自于哪位东北先人呢?但我知道我面前土里祖先的生命已经传递到我身上,我也终有一天要将它交到自己后人手中,让他有朝一日像今天的我一样站在这块祖宗坟地前,跟我叨咕,给我洒酒……

  我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最近总爱看那部东北题材的《正月里来是新年》,虽然它的制作太过粗糙,我每看却总要抑制自己流泪的冲动。身在异乡的自己,无非只是想看看东北漫天的大雪,听听东北熟悉的乡音,还有那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浸入我骨头里的二人转调子……那小调唱的,让人销魂蚀骨,让人鼻子发酸。我搞不清自己是成长了,还是老了,是应该为自己的变化欣慰,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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