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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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千古一商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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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9 09: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恐吓吓不住诸侯,吓不住魏国楚国,信陵君带领着八万精兵,春申君率领着十万大军,分别从邺城、武关拔寨出发,浩浩荡荡行进在救赵的泥尘古道上。

  秦昭襄王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作为一国之君,白起接二连三抗旨不从,真的让老秦王忍无可忍,那个恨啊怨恨不已。现在,魏楚援军又卷土而来,老秦王更是将积恨的怒火一股脑儿全喷在白起头上了。

  章台王宫,老秦王怎么都睡不着。

  “丞相,以你看,目下情势该作如何谋划?”背着微驼的身子,老秦王嗓音苍老,沉重地诘问深夜被急召进王书房的丞相范睢。

  “我王……”范睢才叫了一声,就欲言又止。

  “丞相怎么不说了?”秦王缓慢转头过来,盯着范睢奇特地看着。

  “我王——”范睢闪烁回避着老秦王的目光,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眼神飘忽游移,显得很是为难不定,“不是臣不说,是不敢说,唉,是怕……怕说不好,惹得我王生气怪罪。”

  “嗯?丞相何时染上难言吞吐的怪癖,这似乎不似你的脾性嗬?”老秦王明显有点火了,仍隐忍着朝范睢气哼哼地囔道,“现在都甚么时候了,你亦不肯为寡人分忧解难,出谋划策?——说。”

  “臣不敢,万万不敢。”范睢刹时让脸儿变色,心急慌忙,叩地大声道,“臣说,臣说。其实是……是武安君嫉恨于臣久矣,就是……让他班师回朝那事,一直心怀怨恨……臣原不想背后说武安君甚么,免得我王以为臣因记恨而说他的不是。现在,既然我王非让臣说,臣当为国家着想,为我王着想,不得不说了……其实,恐武安君亦一直耿耿于怀我王,不用他之主张与计谋,更或许自恃功高,目空一切,才敢屡屡抗旨,不肯为我大秦出征,不愿为我王而战。”

  “嗯,这亦是寡人难以释怀的心病,积压持久了。丞相说的对,他过于自恃功高,以为功高盖世了,竟到目中无人之地步,如今即使连寡人亦不放他眼里,那,那寡人还要他有何用呢?留着将来……亦是祸害。”老秦王显然被范睢撩拨起积压心头梗吐不快的郁愤,发出一肚怨恨不满的感慨来。

  “我王,如此看来武安君肯定是指望不上,更不会听臣之规劝了。”范睢摇头叹惋着,忽然话锋一转,继而坚定有力气壮道,“但我大秦还真怕离了他就不行了?我王,臣以为,我大秦将才良多,蒙骜、王翦等均可驰骋疆场,后起之秀定层出不穷,只需假以时日锤炼,必成大秦之栋梁。但我王知晓,远水难解近渴,邯郸大战目下急需能将,武安君不肯出,臣就冒然不避嫌疑,给我王荐一贤才,就是……当初救我跑出魏国的郑安平,郑安平您看如何?此人可有大智大勇,您想,若没他之高超计策,又怎能从魏齐、须贾之权臣眼皮底下救我出来呢?”

  “哦?”老秦王略一震,紧着问道,“丞相是说,郑安平可以重用?”

  “可以。”范睢点点头,说得非常坚决,“如今邯郸战事十分紧急,臣想,若旨令郑安平为将,立马可以率军击溃楚魏援军,然后可回过头来,合同王龁一起歼灭赵国。此就若同当年救臣一般,依仗郑安平的智勇双全,还怕灭不了一个困死的邯郸?当然,原本臣不想举荐,那是怕朝臣会有所议论,可面临灭赵之头等大事,臣顾不了这多了,当以我大秦利益为重,想我王所想,急我王所急,必须向我王举荐力挽狂澜之人,否则臣将寝食难安,辜负了我王的一片厚爱,请我王明鉴之。”范睢言之凿凿,一腔肺腑之言举荐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亦趁此机会,在秦军武将里安插进自己的亲信之人。

  老秦王已然被打动了,只思想片刻,就颔首拍案道:“好,寡人相信丞相,旨令郑安平为左将军,授五大夫爵,増援五万大军,立即奔赴邯郸前线,汇同王陵十万大军,一起拦截楚魏援军,继尔进攻邯郸,消灭赵国!至于王龁,传寡人旨令,发动全力,攻打邯郸!若再灭不了……提他人头来见!”老秦王一阵激奋狼叫,稍顿片刻,他忽然低眉垂眼,痛楚异常地狠下心来,狼声吐言道,“再传寡人旨令,今日起,削白起封号爵位,贬为卒伍,让他……迁之阴密。”

  一夜之间,武安君白起即被贬成了庶民百姓,甚么都没有了。

  这能怪谁呢?又能怨谁呢?怪亦只能怪他自己了,谁让一位闻名天下的战神,在老秦王最需要他出征力挽狂澜之时,却抱恙怄气,不想为国出力,不再为王效劳。怨亦只能怨他自己,谁让一个盖世英雄,太那个自不量力,居然太过居功自傲,树大秦丞相为敌,目无一国之君,自必然遭天不容地不容,人就更不容了,结果咎由自取。

  月黑天高,整个大地都蒙上了一层迷雾。

  远远地,一辆车辇似蜗牛在蜿蜒的驿道上向前蠕动,不时地,被那一阵阵卷起的大风摇曳晃悠着。

  干渠驾驭着车辇一下折向西边,又奔行了数十里,一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不见车辇,不见奔马,四处干硬的田野一片静寂无声,全然没了前两日的战马奔腾嘶叫,无尽的萧萧喊杀声。

  突然,从山弯驿道旁一片迷蒙的枯树林里,窜出了一溜人马,但听得马蹄的的,铠甲哗哗。

  刹那间,车辇里的嬴异人脑袋轰然炸响,深感无望地闭上了眼帘。

  呵,完了。吕不韦猛一下额角渗出了绝望的细汗,但极快,他镇定下来了,忙一把掀开车帘,借着朦胧月色,眼光射向了跑在最前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壮士,蓦然,吕不韦心里一下敞亮,一个激动,原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是身着黑色铠甲、健壮精炼的秦军首将。立马,吕不韦不再作多想,赶紧把布帘掀翻到帘顶上,回手一指嬴异人,高声颤喊道:“他是秦国王孙!秦国王孙!嬴异人,嬴公子!适才脱离邯郸,即奔咸阳!”

  嬴异人猛然一听吕不韦的喊声,知是遇上了秦军,大喜过望,立即睁开眼来,伸头朝前看了个仔细。

  但见那秦军首将,应该是个都尉,快速一个翻身下马,三步二步来到车辇前,一个单腿下跪,亮声施礼道:“末将冯泽,率部夜巡,不期幸遇王孙公子,大有冒犯,万请公子原宥。”

  吕不韦连忙跳下车辇,不等嬴异人开口,急急搀扶起自称冯泽的都尉,紧忙言道:“将军,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还请将军速速引领公子去见大将军。”

  冯泽一经提醒,便急急地上到车辇前,请下嬴异人。后面有士卒赶紧牵出两匹膘壮战马来,都尉冯泽连忙就让嬴异人与吕不韦骑上,自己及后骑马上前,引着路直奔秦军王龁主营帐而去。

  留下了干渠,独个驾驶着车辇,在骑卒队伍中缓缓地跟着向前行去。

  太阳冉冉升起,照亮了满目疮痍的邯郸城。

  偌大的监管舍尽显得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晨光透过窗棂,洒满了公孙乾的居室,案桌几上散乱地堆着残骨剩酒,一边竹编茵席上斜躺着公孙乾,梦睡酣畅,一边是趴伏在案桌几上的祁逯,鼾声在渐渐淡化了去。

  “大人不好了,大人不好了!”一王宫侍卫慌里慌张,大呼小叫地破门而入。

  公孙乾身子一个抖动,猝然惊起,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睡眼惺忪,非常恼火地道:“咋呼乱叫甚么?天还没亮透呢,再叫,看我怎么煸了你……”

  那侍卫还是慌忙,但声音显然轻了下来,没等公孙乾恼火说完,又语气急促截断道:“大人,秦王孙,秦王孙一家人都不见了……”

  公孙乾猛然一震,遂惊醒,冲着那王宫侍卫,不甚相信地叫道:“甚么?你,你再说一遍我听。”

  此时,祁逯才从案桌几上抬起头来,迷迷盹盹地望着公孙乾和那侍卫。

  那侍卫急促地又重复一遍,道:“秦王孙一家人都不见了,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大人。”

  祁逯已然听得清清楚楚,一下便从案桌几旁猛跳起来,伸手就去拿佩刀。

  公孙乾亦听得一清二楚,咯噔噔,他的心里骤然万分紧张起来,脑袋急速运转,开始记忆起来了,昨晚自己是被灌得酩酊大醉。想着,公孙乾忙一个翻身下榻,急忙催命鬼似地催促那侍卫:“快!快!快去吕不韦府上看看,速速回来,不得有误!”

  那侍卫弯身应道:“诺,大人。”他一点亦不敢怠慢,疾步跑出了屋门。

  祁逯拿着佩刀,紧步跟追了出去。

  绝然沮丧的公孙乾,心不停地颤动,朝后晃悠了几步,颓然瘫坐在了茵席边上,脸歪裂得那般懊悔与激恨。

  太阳爬上了树头,微微刺眼。

  邯郸城三十里外,主将王龁主营帐前,高杆上的黑色军旗迎风飘动。

  距主营帐三、五十米外,停着即将启程的两辆车辇,一辆普通,一辆华丽。吕不韦独个站立在普通车辇旁,等候着出发。

  大将军王龁谦恭地送王孙嬴异人走到华丽车辇前,言辞恳切地:“王龁款待不周,请公子多多包涵。本想让公子在此稍作安顿,养精蓄神,没想公子却心系咸阳,急于成行。亦好,这里战事激烈,不是久留之地,可让公子过于劳顿奔波,王龁又于心不忍,还望公子一路多加保重。”

  嬴异人忙抱拳还礼道:“多谢将军盛情,异人心领了。”

  都尉冯泽健步走到王龁面前,一个立正:“大将军,末将一切安顿就绪,可以请公子上车了!”

  王龁紧忙叮嘱道:“冯泽,这一路你要多吃辛苦,必须保证公子安全抵达咸阳。”

  冯泽有力应道:“定然,大将军请放心!”

  嬴异人看了王龁一眼,满意地点点头,道:“承蒙将军安排周祥,异人感激不尽。只是,将军,能否让吕先生与我同车而行?这样亦可省却一辆,备军中急用,如何?”

  王龁犹豫了一下:“这……公子,不是王龁不想如此,实在恐公子有失身份,岂能与一商贾同车而行。”

  嬴异人摆摆手,笑了笑道:“异人以为不然,吕先生毕竟是我患难之友,怎能如此对待?”

  王龁不再坚持,亦没必要坚持,便遂了嬴异人心意:“哦,既然公子如此看待,王龁就不勉为其难了,公子请便。”

  嬴异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嗯好,将军通情达理,异人再次谢过。那将军,异人就告辞了。”

  王龁赶忙拱手作揖:“祝公子一路顺利,平安。”

  过不一会儿,车辇启动。都尉冯泽引道前行,干渠骑着棕马与一队骑卒跟随左右,护卫着嬴异人的华丽车辇,策鞭而去。

  站立普通马车旁的主将王龁,被越来越远地抛在了后头,只见曲折向前的驿道上,尘埃飞扬,马蹄疾奔……

  热热的太阳,悬在蔚蓝色的天空上。

  郑安平大军就要誓师出发了,秦昭襄王特地亲临河内壮志送行。

  场景蔚为壮观,城外大校场上五万将卒,黑色铠甲,黑色戈戟,黑色旗帜,一直延伸至三面环绕的山坡之上。

  老秦王一身黑金铠甲,精神抖擞,一步一步踩着斜梯,登上了意寓九五之尊的九米五高台,伫立在顶端之上,俯瞰着波澜壮阔的黑色大军,满头白发飘扬,凛然昂首,放声老秦音,高喊道:“寡人问你等,你等身上穿的铠甲是甚么颜色?”

  声音响亮地延续传出去,每隔五十米一座五米台上,手持铁皮圆筒的传声军吏高声地将老秦王的问话传出很远很远。

  顷刻,回应声震天动地:“黑色!”

  老秦王欣然点头,昂然道:“诺,黑色!那,你等告诉寡人,黑色代表甚么?”

  立刻,回应声响彻山坳:“力量!”

  秦王快意点头,昂奋道:“诺,力量!你等看见没有,四百多年前,先祖文公出猎,获黑龙,力取水德之瑞。水为坎,其色为黑,上祖穆公虔诚顶礼,对水的膜拜,对水的渴求,尚水尚黑,力量无穷,将大秦的黑色疆域扩展至黄河之边。可没多久,我大秦就眼睁睁看着晋国人把我等赶了回来,得而复失,我大秦再亦不能饮马黄河了!如今,为了重获尚水,为了给一代代死去的黑色猛士报仇雪恨,我大秦就得从头再来。尚黑!尚黑!牢牢记住失去水的痛心,继承先祖的黑色力量,往东,往南,去开疆拓土,荡平中原,夺取天下!谁敢说我大秦是蛮夷之地,蛮夷之人,寡人就灭了它!”

  这一时间,只有黑压压的鸦雀无声。

  老秦王似乎忘了自己年事已高,越说越亢奋:“自上古至今,木克土,夏取代了黄帝!金克木,商取代了夏!火克金,周取代了商!水克火,大秦就取代了周!别看晋国人曾穿过黑衣,可他等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唯我大秦顶天立地,一身黑甲,庄重,威严,萧杀,谁能比我大秦更黑?没有——”

  刹时,是整个黑色大军全都摒住了呼吸。

  老秦王仍然激情万丈,昂扬道:“强者,当崇尚黑色!那是我大秦的铁血精神,铁骨铮铮,谁敢与我争锋?没有——”

  瞬间,是黑色沉沉一眼望不到头的窒息。

  老秦王更是慷慨激昂道:“我大秦是虎狼之军,我大秦就是虎狼之军!你等应是尚黑的猛士,赵之邯郸当是你等盼望已久的战斗,胜利就靠你等去夺取,寡人相信,你等一定能够赢得胜利!赢得胜利,将会给你等带来居伟的军功,仰慕的爵位与黑色的荣耀!就让寡人看着你等,祝福你等早日凯旋而归,若长平之战,若华阳之战,若鄢郢之战,若伊阙之战,抱着必胜的信念去战斗吧!”

  突地,黑色的铠甲激奋起来了,黑色的手臂慢慢摇动起黑色的戈戟,越来越快,很快成了一汪波涛起伏的大海洋。

  屹立高台顶端,老秦王用尽气力,挥手一指东方,拼力喊道:“拿下邯郸!下一个目标,拿下大梁!再一个目标,拿下郢都!——”

  五万秦军将卒一下沸腾起来了,一阵阵山呼:“大王万年!”“大王万年!”

  挺立在高台顶端之下的郑安平,金盔铁甲,斗志激昂,扯开嗓门,振臂一呼:“不辱君命,誓克邯郸!”

  立马,上百面战鼓擂动,五万人顿戟大喊:“不辱君命,誓克邯郸!”“不辱君命,誓克邯郸!”……

  夕阳淡淡地染上了天际,在隆隆的战鼓声中,黑色大军雄浑地呐喊着向着邯郸浩荡进发。

  邯郸城是一片死寂。

  暗黑的书房窗外,雨声哗哗不停。

  眼望着闪闪亮的一颗颗珍珠和黄灿灿的一块块金饼,公孙乾泪流满面。书案桌上摊开着几支竹简,上面墨汁鲜亮,书写着禀奏赵王的一封绝命文帛:叩首大王,臣公孙乾监管不谨,致使秦之质子嬴异人潜逃,臣深感罪不容辞,当该死矣。但恳望大王念及臣之忠心不二,请准免罪家人,臣叩首万谢君恩。罪臣公孙乾绝书。

  愤恨地,公孙乾猛一把推翻书案桌上的满盒珍珠与沉甸甸的金饼,任其散落一地,接着就是咬牙切齿地顿足悲呼道:“吕不韦,吕不韦!你好歹毒啊,害我罪死,我公孙乾是死不瞑目,阎王殿里亦将看着你,千刀万剐!”遽然,公孙乾一下拔出佩剑,干净利落地往自己脖子上一抹,瞬间,他的身子便轰然跌倒在地毡上一大片散落的珍珠与金饼之中。

  大雨滂沱,远山迷蒙。

  吕不韦端坐在客栈房舍里,手握酒觞,呆然木楞,耳听着窗外急急洒落的雨声,良久,他突然双膝跪下在竹席之上,将酒觞举起,向着邯郸方向压抑着,低声地宣泄出自己的一腔沉闷之深情:“公孙兄!——公孙兄,并非是我吕不韦没有情义,亦并非我想害你呵。天呵,我吕不韦甘愿倾尽家产,冒险诛杀之罪,乃是为做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做一桩开天辟地的大买卖!此乃天命也!——公孙兄,今日你乃性命助我,凭借你的灵与肉,血与躯,来成全我吕不韦之大业,吕不韦当永世不忘你的大恩,不忘你的大德!——公孙兄,但等我吕不韦获得吕氏江山,拥有大秦天下,我将,我将为你建造一座宏大灵台,让你的英名,你的子孙后代光耀千秋!——公孙兄,请你宽恕,亦请你相信,我吕不韦有你保佑,有你鼎力相助,一定能创立伟业,完成夙愿!——公孙兄,就让老天为你洒一夜天泪,让吕不韦为你送一路天行吧!”

  说罢,吕不韦是接连三叩头,情绪更是激荡得早已泣不成声,双手颤抖抖,颤抖抖地将一觞浓郁芳香的赵酒胡乱地泼洒在了竹席之上,随之酒觞猛然一个脱手,便飞滚得不知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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