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各庄1960

朱海明

                                                  王各庄1960
      出我家大门，经大南街北段一直往北走，过北街上上坎儿，过北关，出城，继续往北，过毛各庄，经茹家坟儿，进入晾甲台与猫卵子山中间的道沟。道沟很深也很窄，大约二三百米，只能通大车。出道沟顺猫卵子山脚继续北行，过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抬头营东沙河的上游），小溪北岸有四五户依山傍水的人家叫毛家窝棚，后面是一座山丘，踏上山丘的小路，东面是另一座山丘长满了山楂树，每逢秋日树上挂满了红珍珠煞是好看，山丘顶端的西面有一片梨林，每逢春日梨花竟放一片洁白。山丘顶端北面是小路尽头，有一个垭口，垭口下就是南岭。站在垭口往下一望，一座美丽的山庄闪现在眼前。出了垭口再走过三四百米弯曲陡峭的南岭下山小路，跨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便进入那座美丽的山庄，王各庄。
      美丽的山庄王各庄，是母亲的出生地，我敬爱的姥爷姥姥家。从6岁起，我曾不止一次地走过这段8华里的土路，像小天使一样扑进王各庄的怀抱，扑进姥爷姥姥的怀抱……
      姥爷侯宽，一位标准、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民，一生勤劳善良，营造了一个和谐、厚实的家庭，养育了母亲、二姨和舅舅，我最可亲可爱的人。他是一位拾柴的顶级高手，一把镰刀送来灶膛的红火和土炕的温馨，驱走了苦痛和饥寒。可是姥爷的双手，一到冬天就裂满了血口子，那是干活儿拾柴火震的，他的手背上也就沾满了黑色的裂手裂脚膏。姥爷还会泥瓦匠，1960年冬天参加了抬头营搬迁户的建房（大概是五村的搬迁房），他是一位充满正义感的淳朴善良的人，每天收工回家，气得就骂，操他妈当官的们黑了心，冬天盖房偷工减料坑人害人，简直就是国民党！
      姥姥叫白氏，王各庄东边3华里麻达峪村人。我只记得她除了干活儿就是干活儿，我曾陪她在村头那家小磨坊拉粉饹馇，她说那年她48岁。
      二姨侯桂芬，姥姥和姥爷都叫她二丫头，她是共产党员，评剧唱得好，属青衣行当，经常在庄里的古戏台上粉墨登场。后来是台营评剧团的演员，台柱子。她是心高气傲的时尚女子。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在腰际，王各庄的姑娘谁也没二姨漂亮，那叫一个才貌双全出类拔萃啊。只是她婚姻不如意，千挑万选嫁了复员士兵吴宝根，一起在王各庄落了户。大概是六几年，二姨随二姨夫去了河北衡水老家，后来回来一次，二姨已是一口衡水口音。再后来就没了音讯，几十年没有音讯，她老人家大概也作古了吧。二姨，我想您，您在我心目中永远是年轻漂亮，舞台上风情万种、秀美端庄的大家闺秀形象。
      舅舅侯兴彪，姥姥姥爷的独生子，比我大一岁，初中毕业后当半农半医也就是赤脚医生。
姥姥家是个大四合院院子，有三进院落三层瓦房，北面直通前街（王各庄的正街）出姥姥家南门是为后街。往北是东西两座厢房，西厢房是二姨的闺房，东厢房是王昆大儿子夫妻和一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儿。前面的正房是王昆一家，我管他们叫大舅、大妗子，他家屋中摆设比较讲究，肯定是个殷实的农家。他们的二儿子叫顺来头，三儿子叫正国头，都比我大，他们的大名不知道。再前面的正房是李树春家，我管他叫姨夫。他儿子秋生头，后来也当过兵。七几年我到柳江煤矿后还见过他，他开着拖拉机去拉煤。出了李树春家就是前街了。
      王各庄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是在难忘的1960年，从入王各庄小学开始。9岁以前，我一直是姥姥家的客人，“外孙是狗，吃完就走”，只知道到姥姥家好玩儿，顶多住上一两天，走人。1960年，父亲出外避祸，母亲便带着我和二弟三弟四弟住到了姥姥家，我也从台营小学4年级转到王各庄小学读书（那时不用办理转学），成了一名真正的王各庄人，王各庄的小学生。
      王各庄小学，位于庄西侧，西面有一座坐西朝东的老戏台，用以唱评戏和驴皮影（皮影戏）。南面是通上场的路，上场即打谷场，在庄西，地势很高，所以叫上场。东侧是碾道也就是碾房，人们都来这里碾米碾面，公用的。学校系初级小学，国办，复合班，即一二三四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当时年岁较大的人叫它学堂。老师姓王，本村人，是位态度和善的先生。我和舅舅是同年级，还有一位叫王峰，住在姥姥家对门。他本来是台营一村人，家住西街，叫赵金印，随娘改嫁到王各庄王家，遂改名王峰，我们是熟人了。王峰的嘴码字很利索，他经常念叨：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子上高房……那时讲“瓜菜代低指标”，用高粱糠花生皮玉米骨头等粮食代用品磨成面制“点心”，称高级点心，还公开展览呢。
      王各庄是比较富裕的村庄，村民一般都比较殷实，所以1960年挨饿的很少。我们在姥姥家就没有吃糠咽菜，能吃上薯干儿粥（即在秫米中掺上白薯干儿熬的粥，都是粮食）这相当了不起了。除了上学，我还要干打猪草、拾柴禾等活计。一次，我背着花篓拿着竹耙去庄南山上拾柴禾，眼见对面山坡一只大狼一瘸一瘸地往南走，吓得我伏下身子，直到那狼远去才匆忙跑回家。好在狼没看见我，不然就没有了今天。
      王各庄北二三里地，有一座咧山，平平的山顶咧开，所以得其名。站在山顶可以遥望我的家乡抬头营。咧山后面就是大山，青色的大山了。我当时常想，那青色的大山后面又是什么呢？不得而知。咧山下有不少栗子树，到栗子成熟时，我才知道栗子外面还包着一层厚厚的带刺的皮，土话叫栗巴楞子。
      王各庄人勤劳能干包括孩子，我经常和舅舅一块儿去拾柴禾，舅舅爬上大树，手执利斧很快就砍断树枝。我就不行了，从小娇生惯养哪儿干过这个？舅舅嫌我废物，常把我打得直哭。到家后，姥姥就骂舅舅，可是过后依然如此。妈知道了心疼啊，可是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呢？到了下半年，我和舅舅都到麻达峪上了五年级，高小学生了，舅舅也不打我了。舅舅还能抓鱼，到南边庄外的小河抓鱼，举起石头砸向水中的石头，石头下藏着的小鱼被砸昏了，舅舅把它们抓起来，放进瓶子里。有白漂子、红鳞子……
      王各庄的孩子不像我们玩儿玻璃球、砸楸等。而是打钱儿，就是打铜钱。先在地上划两道疆，相聚两米左右。几个人把铜钱卯在底疆上，一个人用铜钱砸，如果把卯着的铜钱砸出下面的疆外，那枚铜钱就归砸者所有了。一个一个轮着砸，很好玩儿。我不会干这个就看热闹，给舅舅助威。可是舅舅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
      王各庄的人我还记得几个：上文讲的那位王槐，演《瞎子观灯》演活了演火了。王兴华，一个当过兵的人，好枪法，整天背着个火枪。他儿子小名叫狗饶头（这是个好名字，因为过去婴儿死亡率高，往往扔到野外喂野狗。而狗把他饶了，说明这孩子躲过劫难健康长寿。小品上‘狗剩’也是类似的好名字，叫‘狗剩’、‘狗扔’的很多很多）周志友，大高个，会说书，每天晚上许多人聚在他家听他讲《小八义》他曾喝卤水自杀，被人灌豆汁儿抢救过来。周燕，烈士后代，他妈是大高个儿，他姐嫁给我姨姥当军官的儿子。侯兴革，我大姥爷的儿子，当兵时搞的山东对象。“文革”时我和他要过五个八一扣，做了一件钉八一扣的军便服（那时时兴做国防绿色军便服，可是大多没有八一扣）1970年我还常看到他，当民兵干部，挎着五四式木把冲锋枪。周连材，二姨的义父，在县里工作。他夫人是位白净利索的妇女，一副传统的解放前城里小康妇人的打扮，镶着金牙，头发梳得倍儿亮。
      1960年下半年，我考上五年级了，要到麻达峪去上学了。麻达峪在王各庄东3华里，是个大庄子，设有国办高小。我和舅舅、王峰每天结伴去上学，教我们的是江老师，面目微黑，两道浓眉，留着背头，幽默风趣。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标点的故事：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介绍个对象，写明“乌黑的头发没有麻子脚不大周正”，没点标点。另一个人以为女方“乌黑的头发，没有麻子，脚不大，周正”，当然非常高兴。娶到家里一看啊，“乌黑的头发没有，麻子，脚不大周正”，大呼上当，为时已晚。前些年我教中小学生写作，常引用这段故事。
      扯不住的星移斗转，日出月落，1960年倏然之间过去了。父亲从外边回来，他在外面给什么单位做饭，没有温饱之忧，还胖了。可是他惦记着妻儿，毅然回到阔别一年的家乡，母亲和我们连娘带崽儿5口人也回到了抬头营大南街51号老家，回到了父亲身边。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此后再也没有分开。
      半个世纪过去了，王各庄1960年的一切一切，我经常想起，永世不忘！

                                                       2010年9月28日于秦皇岛市纤维里清韵别居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