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29 16:22
随着新设备到位,仿真油画制品顺利下线,公司声誉快速提高。新客户多了,识货的还是要手工产品,手工组的工作量也大幅度增加。
年初上班时,阿泉带来了同乡好友阿韦,向周总推荐做画师助理。周总也从职业介绍所顾个叫王小宏的美院毕业生,本来是要做画师,但动手能力跟文凭相差太大,也成了助理。这样以来明显主力不够,窝工现象严重到影响交货,阿泉和小高连续加班仍赶不及。
有一天午后刚刚上班,周建方带个客户来催货。那人先到画室隔着玻璃看自己的货还没开始就急了,当场抱怨,老成和周建方紧着说好话,一再表示尽快安排。经过资料室那人看到大志在包装纸上临摹《狄安娜出浴》,立刻指着画说不要之前选的几幅,都改成这个,并提出让大志加班先做一幅,他愿出加班费。两人都为难了,不能让阿泉和小高放下手里的活赶这个,也不好说明大志只是个学徒。送走客户,老成到大门门卫那里借电话打给周总,提议让大志试试,不行了再让阿泉加夜班。周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往坏的说就是浪费点材料,往好的想就是给大志机会锻炼。
大志真没想过在画布上做作品,听过老成的安排就开始紧张,不知道从哪下手好。老成亲自到画室选的位置,从底板区找来客户订做的底板摆好,把灯光也调好,退到门外边和赵航航一起看。大志换好工作服,对着白底板足有五分钟才动手画。按之前反复练的程序预留空间、计算分割点位置、幻想人物的形态骨架、下笔勾线。完成头道工序,又端详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叫阿泉、小高指点。阿泉说“挺好”,小高也点头,他才放心着手调颜料,从深色开始涂。下班的时候刚进入人物部分,电脑课肯定得耽误一节,为了避免出现硬拼接他决定晚饭也不吃。着色全部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等油干的时间在外面吃老成带的馒头夹菜。老成和赵航航隔着玻璃看,都觉得他画的水准跟小高不相上下,让他回去睡觉,明早上班再来来封漆。他不放心就干坐在画室等,凌晨三点多油沫全干,他又仔细检查过才封漆。
上午客户提货,满意的塞给老成二百块当加班费。老成给大志,他不肯要,最后带到门市当货款。客户走后小高把他叫到没人地方,告诉他:“线条整体流畅,细节欠饱满,色泽丰润有余,混色方面还不够大胆。”他连连点头,说以后注意。
从那天起大志算是备用画师,活赶不出来他就上手。但那阵时间一直忙,老成总会安排时间不太紧看起来简单的单子让他做,王小宏给他打下手,赵航航忙完手头的工作也过去帮忙。黄晓玲不服,也要求阿泉给她安排独立完成一幅画,结果阿泉在封漆前修饰了仍被顾客挑毛病,老成也把她训一顿。
五一前,大志的微机培训课结束,如愿拿到毕业证。但公司没有电脑,他没机会实践。接受小高的提议,他有意到美院找专业老师指点。跟周总说了却让他再考虑,因为成人专科班也得两三年时间,那样的专科毕业肯定还不如王小宏那样的本科生。他又跟老成、阿泉他们商量,老成说学了肯定比不学强,至少能多接触些人,何况有个大专文凭以后就算找工作也方便些。阿泉和黄晓玲不发表意见,因为他们适应了现在的状态。小高认为经过名师指点他的造诣起码能提高两个层次,赵航航和阿韦也跟着附和。五一那天中午在食堂聚餐,吃过饭放半天假。小高说带他去美院转,老成、王小宏、阿韦、赵航航也没事,都一起去了。
学校没有放假,小高和王小宏轻车熟路地带几人从大门进去,溜达着来到再教育接待处。接待老师向他们介绍了专职班和业余班,学制是三年和两年半,通过考试才正式入学。专职班周一至周五上课,学费是每学年一千二;业余班每周有三到五节的必修课程,其他时间自由,学费每年是六百九。大志犹豫了,身上有一百九,但想起微机班是周总掏得钱怎么好意思张口?初二那天老板娘在厨房说的话言犹在耳。老成猜到他顾虑什么,悄声告诉他回去替他找周总谈,他连连摇头觉得不合适。赵航航说不如先考试再说,说不定考不上就不用再考虑钱的事。他想想也对就跟那位老师到另一间房,给他一张三开试卷。上面的题大部分是绘画常识和历史,他越写越觉得简单,很多是小高聊天讲过的。写完后又给他张素描纸,让他凭感觉画个人物,头像、全身都行。他凭印象画出来画过最多遍的《狄安娜出浴》白描。
出来等了一会儿,还是那位老师出来,让他到另一间办公室见杨老师。杨老师问他毕业于那所学校,为什么想二次进修。他就把高中辍学以及跟着阿泉、小高学画的事简单说了,并强调上学是为了提高水平继而成为画师。杨老师笑了,告诉他画画可以提高修养、陶冶情操。随后建议他不妨从国画学起,如果进国画专职班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到这来,杨老师乐意为他指点。他还不敢肯定能不能来,说要考虑考虑,就离开了,不知道算不算通过考试。
回去的路上,老成和小高说那个老师要他了,都认为他应该上专职班。他却在发愁钱的事,再找五百都不好意思,哪还敢想放弃打工专门上学?又过几天是周一,他决定上业余油画班,而且打算瞒着周总。老成和小高自然支持,但老成的工资都是忙前回家时领,小高每月把五百送回家,身上只留几十块抽烟钱。那天晚上回到宿舍,阿泉把没来及存银行的六百块拿出来,给他五百。
五月七号中午下班,小高陪着大志去学校报名,那位老师说他可以跳过高起专报高起本,他的推荐信是本校杨副院长写的。从六月一号起,除法定节假日外每周二、周四各有一节必修课,周六晚上有两节必修课,其他时间可以来也可以不来。从学校出来,两人兴奋的不得了,大志请小高在吉祥村十字吃了顿泡馍,结果他身上的钱交学费已经用完了,小高付的账。
从那天起,老成安排活的时候会尽量把大志的急活避开周二和周四,考勤表上还照样划满勤。开学前,大志在旧货市场花二十五块买辆六成新的自行车。那两天吃过午饭骑车赶到学校,晚上一定加班补三个小时工作。没过几天,老成回去收麦子,大志又找周总让给母亲捎钱,仍旧是在财务打一千块的借条。但他只给老成五百,另五百还给阿泉。
老成回家后,周总让大志暂时负责小组的日常工作。厂长周长盛见大志有辆自行车,提议他替厂里购买维修配件和劳保用品,周总也同意。这样以来,他就不用给自己排画室的活,做完日常工作就随机给大家帮忙,有采购单子就办事。出来进去再不用请假,也从没人怀疑过他车后的包里装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占公司或旁人任何便宜。日子久了,他发现杨老师说的很对,当他把心思入到画里面,所有的烦恼疲惫都消失不见。
小霞男朋友高飞包厨那间酒店在开封市鼓楼区是数得着的,自从接手厨房效益一直呈上涨趋势。小兴刚到时在面案学徒,开始做些洗洗涮涮的事,逐渐的跟着学揉面、包包子、煮面。因为小霞的面子月薪是三百,活也不累。大庆在菜案上学近一年,已经熟练切墩儿,正学配菜,月薪是五百。当然也是冲小霞。
每天最忙的时段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半,下午四点到八点也会忙一阵儿。白天其他时间可以在后厨休息,脱了工作服也能到客房部溜达会儿,和顺眼的服务员聊天。不值班的情况下八点半下班,想回宿舍睡觉或者逛街都没问题。除此之外隔壁院的“娱乐都会”也很有吸引力,那里虽然也是酒店大老板的产业,但如果老去串门不消费,“少爷们”见了也都爱理不理的。关键是高飞答应过小霞会看紧他们,最多带他们到舞池逛逛,豪华的卡拉OK包房仅仅是从门缝瞥见过。一段时间下来,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吃过午饭端盆自酿啤酒坐在后厨外的躺椅上,喝着免费啤酒、欣赏着出入停车场的香车美女。
头一年收秋的时候小兴回家帮忙,大志已经去上二中,时间仓促没见成面。
快到过年的时候,高飞要回老家盖房准备明年结婚,让信得过的人值班,小兴和大庆都留下来。过年那几天特忙,虽然两人都不是大厨,连帮厨都算不上,但大家都知道他们跟高飞的关系,还是很受器重的。三十那晚下班挺早,临出门时隔壁几个“小姐”来找吃的,因为过年方圆几公里都难找到个小摊。几个厨师连帮厨都走了,大庆虽然能切也能配菜但没有掌过勺,就切两盘熟肉,让小兴煮几盘晚饭剩的饺子。吃过她们给钱他们没要,就算交个朋友,留了传呼号码。后来,大庆常跟一个叫新韵的女孩儿出去玩,据说也是超友谊了。小兴却没跟任何人联系过,上去转见面打几次招呼也不知道谁是谁。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觉得要谈女朋友得正正经经找个,即使不像丽霞那样一见面就喜欢也没关系,起码要看得顺眼再慢慢处着。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到了收稻子的时候。小兴回去帮哥哥姐姐,在地里看见福川婶和大勇,一问才知道大志已经辍学,前不久去了西安。他心里好一阵的难受,想弄明白为什么。那年看到大志在防汛屋旁边跟丽霞亲嘴,就有一阵子不舒服。但后来想通了,看好他们,也默默为他们祝福,结果她离开大志去广州,他觉得当时比大志还难过。从南海回来听说大志重拾信心学习,他更高兴,期望大志成为村上第二个大学生。然而还不到两年又变了,他简直不敢再奢望,只有盼大家都好好的,没病没灾、吃嘛嘛香。
年根儿的时候小霞和高飞结婚,在成家村也待客了。那天亲戚很多,郑州的、南沿儿的、附近的姑、姑父、老表都来了,还有些不认识的嫂子、姐夫、小朋友。福川叔和大志都没回来,爷爷奶奶们只是吃饭时去闪个面。小兴从早到晚在,同龄的见面就聊村里谁出门了、谁家添新媳妇,长辈的关切也变成最近在哪赚钱、有没有找着对象。他开始觉得曾经熟悉的人都渐渐陌生,那些陌生的人又似乎难以接近。
过了初十准备回去上班,二大娘托人给大庆说个媒,非让见过面表了态再走。小兴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一向自诩迷倒三里五村的帅哥竟要靠相亲找对象。大庆也觉得没面子,但他不能太悖逆,就仓促见一面挑了女方一堆的毛病。临走时三奶也跟小兴说,钱赚多赚少不要紧,遇见合适的带回来看看,要实在不行就让勤勤介绍一个。年底大利要结婚,她的年龄也渐渐大了,不想临走还得惦记他的婚事。那一刻他觉得长大真不好,很怀念满街跑的年代。
婚后,小霞是高飞的贤内助,无论家里还是工作上都很积极。小兴被调到西点学做蛋糕,月薪加到四百,他虽然不太喜欢但没表现出来,毕竟收入多了也能学技术。大庆开始试着炒菜学管理,月薪涨成六百。大庆挺乐意,也经常预支工资跟新韵出去玩。直到有一次他天亮回来,被小霞知道了,警告他再接触不正经女人就撵他回去种地。
不知道什么原因,酒店换老板了。新人事新作风,包厨的条件一变再变。中秋节前,高飞跟大伙开了一次会,说管理层要压缩开支,同意减三成工资的留下,不同意的请另谋高就。小兴是无所谓,减完跟加工资前差不多,他没问题。大庆无论怎样都必须支持姐夫,也同意。最后除新来不久的面点师都留下,工作继续进行,小兴回到面案做帮厨,工资又升一格,四百五。
元旦过后来个想包厨的,老板跟那人谈过以后又打算压价,要求两帮人竞争上岗。高飞实在没信心搞决定放弃,跟小霞商量想到郑州做建材生意。小霞这时候刚生过小孩,重心在孩子身上对建材方面也不懂,就让高飞拿主意。高飞再次开会遣散大伙,每人补助一个月工资,当提前放假。私下跟大庆、小兴说过年带他们去郑州一起搞事业,赚钱也比做厨师多。小兴听到“郑州”两个字就感觉脑袋发木,脑子里净是跟大志见到的糟糕情形。主动跟高飞说他不想去郑州,实在不行就跟大利在家搞养殖。高飞给他补两个月的工资,让他想来了就随时联系。
大利结婚那几天又是人来人往,小兴跟着哥哥姐姐忙个没停。等客人走完租赁的东西也送走,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再找以前的伙伴玩,除了治国在上大学,其他人都在不同的环境打工。见面客气几句便开始找话说,说不了就让烟,感觉大家都变得生分了。
大志还是没回来,大勇和福川婶经常在他外婆家住。小兴三十晚上过去串门,听她说大志人虽然没回来但捎钱来了。说大志在西安边上学边干活,活也不累,是画画的。
吃过年夜饭,小兴问大利开春搞不搞养殖。大利说那个行业在这边行不通,又问他的打算,不行一起跟人搞装修。他知道搞装修活路不稳定,但也没打击大利,就说想去找大志,看能不能帮忙找个轻活。
过年快得跟呲花炮似的,亮光闪过就剩下淡淡的火药味儿。前街口已经不再热闹,小卖部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窗户上方的烟囱里那点白烟能证明有人营业。小兴在小卖部门口抽根烟,才知道这两年村上流行玩纸牌斗地主,年轻人没事了都喜欢聚在谁家炉子跟前玩几把。
初七的下午小兴出门去问成大梁什么时候走,想一起去西安找大志,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活就当逛逛,弟兄俩也好几年没见了。出门往西没走几步身后有个人喊他,回头一看是双树叔家的荷花,就停下寒暄几句。她说来说去就问他工作的事,他说闲着,正打算去找大志。她眼睛立马发亮,兴奋地看着他说:“找大志哥嫩远慌,甭去了,跟我去山东吧,那边儿赚钱可容易。”
“容易赚你自己去赚好了,我就适合干个体力活儿,赚俩小钱儿。”他淡淡的说。赚钱谁不喜欢?但这几年他也算有历练的人,现在他需要的不是工资高低,更要求稳。女人要说赚钱容易肯定不是什么好活,他之前干的酒店隔壁就有成堆的赚快钱的女人,无论赚钱多少他都看不上她们。不是行业歧视,是观念不同没共同话题可言。
“小兴哥甭开玩笑了吧,哪有不想赚钱哩人啊?”她还是笑呵呵的,“一块儿走吧,咱这边儿人去那哩可多,这回有好几个同学跟我去,俺小霞姐哩男朋友都当经理——”
“你说谁?”他听到这脑子里立刻闪现一张美丽的脸,“你说哩是哪个小霞?”
“俺小霞姐啊,丁白庙哩啊,后院儿俺大大哩外甥女儿听说过没?”她也觉得有点意外,大眼睛在他脸上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你说哩是红妮儿她表姐?”他再次问,心想丽霞该不会那么肤浅啊,就算当歌星没成功,也不需要堕落成那样。
“嗯!你认识她?”她又满脸带笑,“她现在可风光了,成天穿哩好衣裳好皮鞋,可漂亮了。”
“她本来就漂亮好不好?”他确定是丽霞了反而难过起来,“她咋能去干那咧?”
“小兴哥,你是不是弄岔劈了?俺干哩是正经活儿,凭真本事儿赚分红,丢人败兴哩事儿我才不干咧。”她赶忙表明态度。
“是这啊?赖我没问清楚。”听她这么说,他心里稍微平静些。
“小兴哥,跟我一块儿去呗?那块儿熟人可多。”她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淡淡的说:“恁去吧,我还是去找大志吧。”
“走呗?哥,俺小霞姐看着你不定多高兴?”她更靠近一些,“一块儿走呗?说不定干一段儿你也能升经理,咱家哩人肯定为你高兴。”
“那——中吧,啥时候走?”他犹豫着扭头望一眼旁边大志家头门,心想:就搭她有男朋友,我过去瞅瞅不过分吧?看她过哩好喽我转身儿就走不算犯错儿吧?
“明个儿。”她一脸兴奋的说,“小兴哥,就这说好了,我去给俺同学知会一声,明清起儿喊你。”
看着荷花高兴的从身边走过,小兴茫然地站在那里,暂时不用去大梁家了。很长时间,荷花的影子早消失在村西头拐弯处,他仍满心慌乱。这些年过去了,他也已经从少年长成青年,却不得不承认还是惦念着她。尽管那年她明确说过他对她只是好感,尽管现在的她未必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