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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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千古一商 第一一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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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0 20: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旧都雍城,一切都已恢复得很平静,似乎长信侯嫪毐叛乱的刀光剑影,血流汹涌的惨烈喧嚣,亦变得恐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回来了,回来了,再回来已是风平浪静。

  秦王嬴政不再是带着杀气腾腾,仇恨怒火,而是带着一片孝心,带着母子情深,急切期盼着,乘坐金銮车辇,带着一行轰轰烈烈的车马,很平静地驶进了雍城东门,来迎接母后,他的母亲赵姬。

  一踏进阈阳宫,走进母亲赵姬的寝宫,嬴政连忙双腿跪地,膝行而前。

  猛然一见到嬴政,赵姬刹时懵了,蓬乱着发髻,惊愣地坐起在床榻中央,呆呆不动了。

  嬴政赶忙膝行至床榻边缘,抬着头望着赵姬,言辞恳切地喊道:“母亲,孩儿来接您回咸阳了。”

  不料,赵姬一听,居然疯了般地从床榻上一下爬跳了起来,甩摇着满头散发,歇斯底里地囔叫道:“鬼魔来了!鬼魔来了!鬼魔来了!……”

  不忍卒看,嬴政懊丧地咬唇垂首,满脸酸楚,两眼晶莹,然后,猛然又抬起了头来,接连不断地喊叫着:“母亲……母亲……母亲……孩儿来接您回家去了,接您回咸阳,回咸阳宫去,母亲……母亲……”

  赵姬非但不听,更是不领情地哇哇乱叫了起来:“我不是你母亲,不是你母亲,你的母亲在深山野林里,深山野林的狼窝里……我不是你母亲,不是你母亲啊……”边叫着,她眼泪边乱飞了出来,神志恍乱地,不时在大脑中浮现出俩幼稚孩儿被扑杀的惨状,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张牙舞爪,将所有的痛恨冤仇都一股脑儿地撒向了暴君逆子嬴政,将他看作就是深山野林里的一头狼崽子。

  嬴政刹时闷住了,不响了,沉寂了。

  赵姬亦不知怎地,亦突然停住了,微微张着口不乱叫了,呆跪在床榻上,高举起两只手一动不动了,似雕塑。

  子与母,一时间谁亦不说话了,整个寝宫都沉淀在一片死寂之中。

  许久许久,似乎过了有一万年,嬴政晃晃荡荡地才忽地喘过一口气来,眼眸里挂着湿泪,巴巴地望着,望着母亲那张曾经艳丽红润的脸——现在显得是那样的清癯,瘦削,蜡黄苍白,直身弯跪着,就似一尊雪白的石膏女神,一尊精神萎靡的女神雕像。或许此时,嬴政已然知道了他的母亲,在这一年里,恐怕都是苟活在一种无法诉说悲伤痛苦的煎熬之中。

  就这样,嬴政一直双腿麻木地跪着。

  而赵姬亦一直都没有叫他的儿子起身,恐她不会叫,更不能叫。

  又过了须臾,忽然,嬴政终于又开口了,带着羞愧堵心的悲悯,满含深情地泣叫道:“母亲,孩儿对不住您啊!孩儿恳求您了,请母亲登辇跟孩儿回咸阳吧,让孩儿能够孝敬母亲。”说罢,嬴政更是硬硬地一个磕头到底不起。

  赵姬仍旧木然无语,仍旧雕塑不动。

  嬴政好一会还没听到赵姬的反应声,便慢慢地又抬起了头来,湿眼阑干地看见母亲仍是一尊石膏女神般地直跪着,心里禁不住一声痛悔地狼喊道:“母亲!——母亲!——人亲骨肉香,孩儿再次恳请母亲能回咸阳与孩儿团聚啊。”

  赵姬已然成了一尊死神,麻木不仁,仍旧一动不动,根本没一丝反应。

  嬴政遂紧紧地闭上了双目,万分痛楚地只得自己站身起来,一下睁开眼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挪走到了赵姬的床榻边……

  动了,动了,赵姬惊慌地移动了,向后退着,一阵心缩紧张地躲避着嬴政。

  嬴政断然失望,难受得无以言表,然失望归失望,他还是尽心地往前走,小心地伸出双手,凑近上去,想慢慢抱住他的母亲,抱住惊慌失措的赵姬:“母亲,我是您儿子……您儿子,您不用怕……不用怕……儿子来了……儿子这就来了……”

  当嬴政才要抱住她时,不想,赵姬忽然又是一下惊慌,退缩着,萎缩着,躲开到了床榻的后一端边缘,竭力躲避开她的儿子嬴政,随后,就似一只瘪了气的布球儿……蓦然,她嗫嚅着嘴唇,微微地张开,喃喃地不断自语道:“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没有儿子……”

  嬴政彻底失望,感到真的无地自容,他不再上前,不再抱她,亦不管赵姬愿意不愿意,同意不同意,猛一下站立起了身子,站直了,豺狼一般朝着整个寝宫大喊一声道:“给太后梳妆!”

  恭候在门口的赵高一听,紧忙尖着嗓音,声音娘娘地应道:“诺,给太后梳妆。”立马,他一转身,就匆急急地颠跑着出了门去,赶紧寻来侍女给赵姬梳妆,沐浴更衣,最后万般无奈地,只能硬性搀扶她坐上车辇回去咸阳。

  阴霾层层,云雾腾腾。

  一长排的车马都已停在了吕不韦的丞相府大门口前,只见不断地,忙不停地,一众数百宾客、家仆正在将一件件的箱笼家什,来回奔走地搬抬上见头不见尾的一辆辆马车上。

  吕不韦神情沮丧地走出了大门,看亦不回看一眼,径直向着自己的玄金车辇走去,一个大步跨上了前车门。

  呵,十三年了,想他吕不韦原本是一低贱商贾,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耗尽家财,费尽心神,终于大富大贵,荣耀天下。曾经,前后两立大秦君王,先是扶立秦庄襄王,再后辅助秦王嬴政,亦拥有了这一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辉煌丞相府。呵,呵,短不长矣,十三年间,他吕不韦在位大秦丞相,承继嬴氏高祖先王的强盛国势,励精图治,富秦强军,理朝政,谋雄略,著书立说定乾纲。更还有,灭东周,平叛乱,伐韩赵魏,南征北战,激流猛进,扫荡中原,开疆扩土数百城。可谓是,呕心沥血,一路凯歌,就为的,一统天下成霸业,功莫大焉,功莫大焉。却不料,落得今日罢相而走,留得空空生前身后名?不堪回首,难以回首,黄河奔流,一去不复还也。

  更有人老泪盈眶,白发微拂,总管吕征踽踽行走在最后收场,片刻伫立大门前,异常深情地巡视了丞相府宽广庭院最后一眼,然后摇摇回身,浅声吩咐着俩年轻家仆关上了这一扇沉重宽大的朱漆大门。

  “哐!——”立马车辇里,吕不韦的心颤栗了一下。

  终究,丞相府大门还是终于关闭合上了,“哐——”亦是这最后一次声响,大门立时将门内的庭院,屋宇,同门外这一列长长的、即将起程长途的辚辚车马隔离了开来,从而昭示着一代丞相的辉煌将成为过去。可是,未来的文信侯却还是个未知数,命运不知将会如何对待这一位千古一商呵?

  渭水流淌着,仍旧顾自奔腾向前。

  此时,从渭河北岸的两头驶来了两长列均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隆隆车马,辚辚碾过了草色青青的古驿道。一支是从雍城向咸阳过来,居中那辆金碧辉煌的金銮车辇上坐着的,右边是秦王嬴政,左边是太后赵姬。而另一支则是由咸阳入关去封地洛邑,那已被罢免丞相职位的吕不韦,就坐在中间一辆玄金车辇里。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秦王嬴政那气势宏大、人情欢畅的隆隆车马,与吕不韦那简单寻常、人情沮丧的辚辚车马,就在这渭河岸边翠树环抱的古驿道上擦身而过,而正是这一擦身而过,终成了文信候吕不韦与太后赵姬,与秦王嬴政的永诀,永远的过去,从此后,彼此便再无相逢之日,相见之时,直至命赴九天。

  人潮若流,万众涌动。

  千乘百骑的秦王车队缓缓地驶进了咸阳城西门。

  “秦王万年!万年!万万年!”“太后万福!万福!万万福!”臣民百姓欢天喜地的一片欢呼声,若山震大地般,响彻云霄。

  金銮车辇内的秦王嬴政始终喜笑颜开,却不见,坐在身旁的母后赵姬是一脸神色漠然,居然无动于衷。

  暮日西下,风吹大地。

  吕不韦一行车马甚是疲惫地从弯道口辚辚驶出,遽然而见,远远可以看得清的一座洛邑古城,侯府将军赵略不由欢欣地轻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车马继续前行数百米后,突然,赵略的眼睛睁大了,他瞬间激动起来,紧忙跳下车,急步往后奔去,奔到了吕不韦的玄金车辇前,连忙唤住停车。

  吕不韦探出头来,满是诧异地看着赵略,紧问道:“赵将军,有何事?”

  赵略显然激动得语无伦次了:“丞相……噢,先生……先生……您看——”说着,他急切地将手指向了洛邑的城南门下。

  吕不韦真不明赵略为何如此激动,便迷顿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而去——蓦然,他的身体亦一下呆愣住了,少倾,他赶紧一个急身,极轻捷地跳下了车来,站定在车辇旁,嘟哝嘴中,迟迟地吐出了三个字:“范姑娘。”

  已然见夕阳之下,古城门下,站立着一个很小的身影——范姒。呼呼地,范姒被一阵傍晚的风吹得有点飘飘忽忽,然她却依然还是稳稳地,遥望着这古驿道上渐渐驶近过来的一队长长车马。

  觥筹交错,金石之声。

  咸阳宫灯火辉煌,丝竹、歌舞、欢笑连绵不绝,震荡在金碧辉煌的喜宴大殿中。

  举樽庆贺,秦王嬴政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是夜摆设盛大酒宴,一为母后赵姬回到咸阳,复居甘泉宫接风洗尘,二为感激茅焦先生,盛情款待。

  而太后赵姬则端坐嬴政身旁,显得一脸冷若冰霜,神情心灰意懒。

  须臾,又是随着编钟的敲奏而起,只见那十二朵粉红少女舞姬似花儿散开,艳丽绽放。旋即,便从花芯中央腾身跃起一身金黄玄袍的英俊舞男,一个挥剑冲天,豪气万丈,又瞬间,就看他若英雄般地铿锵落地,一个昂首挺胸,按剑耸立,随即,一声嘹亮嗓音高歌而起:“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一曲《东皇太一》歌罢,秦王嬴政已然豪情满怀,干云冲天,高高地擎起金樽,笑声朗朗而道:“寡人今日高兴万分,太后情归咸阳,重回寡人身旁,寡人幸哉,寡人欣喜,日后可以悉心照料母后,以尽孝心。”转而,嬴政又对着茅焦再次高擎起金樽,笑逐颜开而道,“寡人由衷感谢茅焦先生,醍醐灌顶,警醒寡人,天下乃寡人之天下,有谁人敢于争锋?怕谁人敢于颠覆?今日敬一樽茅焦先生,以亢直之士,令人敬佩不已。来吧,茅焦先生功莫大焉,寡人感激不尽,请举起你的酒樽,干了!”笑罢,嬴政豪爽地仰头一干而尽。

  茅焦顿时受宠若惊,紧忙亦举起酒樽,挺直起身,高声唱颂道:“大王英明!臣隶茅焦恭敬大王!大王万年!万年!万万年!”唱罢,他亦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嬴政再一次高擎起金樽,对着所有赴宴朝臣以及王亲国戚,朗朗大笑而道,“至今往后,寡人必以天下为己任,奋发图强,砥砺向前,知耻而荣,知旧而新,兴国安邦,成就霸业!来吧,众爱卿,老秦人,举起你等的酒樽,干!”笑罢,嬴政又是一仰头,雄劲一饮而尽。

  瞬间,整个宴殿的朝臣与王亲国戚一齐欢呼起来:“大王英主!大王万年!万年!万万年!”欢呼声罢,他等全都一咕噜饮酒而尽。

  嬴政显然意犹未尽,兴致尤为高亢,又是笑声朗朗而道:“寡人,寡人最后再敬母后一樽,祝愿母后身体康健,从此幸福快乐!干,干,干!”笑罢,嬴政又是一仰头,快活地一干而尽。

  于是刹时,满殿的朝臣与王亲国戚跟着一齐欢呼起来:“祝太后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欢呼声罢,他等又全都咕噜地饮酒而尽。

  整一个夜晚,盛大酒宴都始终如火如荼,推杯换盏,众人皆醉,一醉方休。然秦王嬴政却是一醉不休,再醉兴奋,笑声连串,充溢在整一座宴殿之中。恐正是趁着这般高兴,趁着这般酣劲,秦王嬴政当即让中车府令赵高宣诏,立茅焦为太傅,封为上卿。

  两盏灯火幽明,只能对影成双。

  洛阳文信候府厅堂内,四目相视,纵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只见俩人对坐两端,热泪盈眶,默然感怀,似乎有忧愁不尽的相思等待着倾述?

  无须热闹,更不见喜庆。

  两鬓伊始斑白的大商贾范姒范姑娘悠悠地举起了酒樽,细声幽婉地尊敬吕不韦道:“请让范姒借丞相之酒,一来为祝贺丞相身体健康,二来亦为丞相接风洗尘。”

  吕不韦望眼苦笑一声,未动酒樽,只是慢慢双手推拜道:“范姑娘不必如此称呼,还是叫我先生吧。”

  范姒不由翘眼回看了他一下,紧忙陪上一脸尬笑道:“丞相……不……是先生,可先生,您亦不该称呼我范姑娘了,看看这一头的白发和这一脸的皱纹……”她不禁无限感慨着岁月的流逝,容颜的风化。

  于是刹时,吕不韦即被激起了一股糟心的无奈叹息:“老了,老了,唉,都老了。你我都老了,岁月几十年,风风雨雨,曾经沧海……唉,不说了,不说了……范……唉,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范姒凄凄地嘴角动了一动,笑了笑:“范姒。”

  吕不韦楞思了一下,不免觉得有点别扭:“噢,范姒……唉,我觉得怎么就这么拗口呢,嗯嗯,叫不惯,叫不惯。”他一个劲儿直摇手。

  范姒又凄凄地笑了笑,摆摆手:“慢慢会习惯的,习惯成自然嘛。”

  吕不韦似乎受了启发,禁不住怪异一笑,点点头道:“是的,是的,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以前邯郸住习惯了,又到了咸阳,后来咸阳住习惯了,现在又到了洛邑……唉,是的,是的,洛邑亦很快会住习惯了的。”

  猛然,范姒一下收住了笑意,遽然一本正经地发问道:“先生果真想在洛邑待下去?”

  吕不韦不知甚么意思,亦连忙停住了笑意,甚感奇异地问道:“自然,洛邑是我封地,我不待洛邑待哪里呵?”

  范姒一下气咻咻地,不仅一本正经,而且很认真地责问道:“先生啊,恕范姒再多一嘴,反正亦老了,无所谓哉。先生,你真以为洛邑是你待得下去的地方吗?”

  吕不韦不由地眨了眨眼,豁然醒觉,遂明白了甚么意思,然,他却只能感叹地慢慢无奈言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但我自己知道呵,待不下去亦得待——”

  范姒一时很无法理解,便不能容忍地一声失控喊叫道:“先生——”

  吕不韦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范姒接着心急忙忙地,连忙大了声央求道:“先生,不是范姒强求,亦非范姒强求得了的。但范姒还是想强求先生,跟我回郢都吧,我求您啦——”

  吕不韦遂一下直眼望着她,不响,一声不响了,过了有片刻时辰,他才揪起了眉头,很是有苦难言地,摇了摇头。

  范姒看着亦揪心不已,更加大声地继续央求,非常希望地道:“先生,您肯定亦知道,洛邑不是您的久留之地,趁现在还早,还来得及,跟我去郢都吧,你我,你我尚还可以太太平平地过几年安稳日子,安度个晚年……”边说着,她边将一双渐老凤眼直毕毕地看着吕不韦,充满了祈求,更是充满希望吕不韦能立刻点头。

  可是,吕不韦依然无声无息,依然还是揪着眉摇摇头,其实在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一是非常怕连累范姒,连累他的范姑娘,二是他更是有着难以诉说的沉重心思。

  范姒一见,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了:“先生,您如何这般固执啊!”停了仅仅一息,她便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忽然下定了决心,“先生,要么,要么范姒跟你走……”说着这话,她蓦然看见吕不韦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她以为可以行了,于是紧忙不喘一点气地继续下决心道,“范姒就跟你回阳翟老家去,你我亦可以在那里过个清静的晚年。反正,反正我亦认了,我是欠先生您的。”

  看见了,吕不韦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但,可惜他思虑良久后,结果还是摇了摇头。

  范姒急得已是流出了眼泪:“先生,您这是为甚么?为甚么呀?”

  过了半晌,吕不韦才带着沉甸甸的心情,开了口,缓缓言道:“范姑娘呵,我吕不韦的一生,坎坷多羁,大起大落,几经死难,倾尽全部心血得来的家财,还有父亲毕生的血汗,换得了大富大贵,得到了大秦天下。我为的是甚么?其实我甚么亦不为,哪里都是归宿,大秦曾经是我的,何况现在仍是……嬴政在,赵姬在,我亦在。我要去哪儿呵?恐怕我死亦要死在这里了……范姑娘,你不必多言了,我知道你的心……我有了你,有过你,足够了……今后,今后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的强求,你留在洛邑亦好,回郢都亦罢……都行……”算是说完了,他已然就有了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见,范姒已是泪流满面。

  而吕不韦却是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亦没让泪水流了下来。

  夏日荷花,潺潺流水。

  一个幽灵,太后赵姬似幽灵般游荡在甘泉宫中,游荡在繁花盛开的后花园。孤单孓影,彳亍游荡到了一座小石桥上,悠悠晃晃地站定,两手触碰着栏杆,似扶未扶,似靠未靠,神情呆然地朝着目下的河池里望去——正有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吹皱起一池的波光粼粼,刹时,水面上便洋溢起丝丝幽香,那一朵朵花瓣粉红的荷花,浮动摇曳,袅袅婷婷,遂让她魂摇心荡。

  真个是,夏日荷花别样红。

  她不由地又投目傻傻发现,河池里那一朵荷花,娇艳绽放,茎是碧绿色的,上面缀着好多墨绿色的斑点,花瓣儿分开两层,外层向着四面展开,内芯围着一个圆圆的淡绿的尚未成熟的莲蓬,顶尖红艳艳的,渐渐往下就是粉红色的了。这似乎觉得,一下映现出了她少女时的美丽,已然逝去的娇艳。她咧嘴笑了,仍是傻傻笑了,似一只熟透了的粉红桃,傻笑的那么开心,那么放浪。

  不一会儿,她更是欢喜地看见,好多好多的锦鲤鱼儿在水面儿上,相互追逐,悠闲地游来游去,自由自在,还不时地探出头来吹个泡泡儿,口吐出一朵朵的水花。不想忽然,有一条小鲤鱼儿欢快地向她游了过来,才想着抬起头来看一看四周的风景,却似乎,它蓦然发现了,她正在窥视它的芳姿,于是,便哧溜一下很害羞地躲到水里面去了。

  赵姬不禁掩嘴一笑,又发出傻傻无言的笑来,然后,又继续孤独自赏,呆呆地看着水中那些自由自在游动着的锦鲤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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