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7-21 08:50
大志的高起本毕业证拿到手了,兴奋的回到厂里先给李霞写封信告诉她。这是他写的第五十一封信,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但他仍相信她早晚会感动。
这时候,加工厂已经搬过一次家。还在万寿路上,规模比之前大很多,人也添不少。老家来的有秀俊、秀俊的表哥田义凡、田义凡的堂哥田义衡;有周建方的哥哥周建设、堂弟周建新、表哥陆鹏,老板娘的兄弟、侄子也来好几个,厂里两个门市部都有。人多了干活的时候不闷,大家也都认识,吃饭的时候也热闹。大勇去年初中毕业也来了,在周总投资的另一个工厂当学徒。小聪春节前回去没来,有人说他犯事了,他没来也没人知道究竟,他的活由王小宏和赵航航轮换做,顺带教老家来的洪波。小高前阵子跟一个学妹结婚了,回去度蜜月没来。黄晓玲已经是当妈的人,在家全心照顾孩子。车间里的活大志都拿得起放得下,有时间还帮厂长周长盛一起搞机修。
老成、阿泉、王小宏、洪波、赵航航都替他高兴,晚上约在夜市上吃烤肉、喝啤酒庆祝。
回宿舍已经很晚,老成建议大志找周总谈谈,即使不谈工资也可以给个头衔。至少他认为大志有能力做画师,就算让他把主管的位置给大志,他也没意见。大志却说不急,反正是自家人。阿泉也说谈不谈不重要,周总心里肯定有数,等大志找女朋友要谈婚论嫁时,少不了一份大礼。老成也笑了,说起女朋友就想起门市部那个女孩儿曾小琳,经常来找大志说想学画。大伙哪个傻呀?谁都看得出她对大志有意思,不然怎么不找阿泉?又或王小宏呢?
调侃了一会儿,老成和阿泉先后传来不太匀称的呼噜声。大志却毫无睡意,他还在想李霞看到他今天的信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是替他高兴,还是觉得他的高起本不咋地。毕竟,按时间推算她该是在上大二呢。又或是早有了男朋友,所以他那些信被远远地搁置。哎?要是她有相好哩了,我就这做可不合适啊!要是影响人家关系多不地道啊?想到这,他决定不再写信,从此只把她放在心里就行了。
有一天傍晚,大志他们吃过饭回来加班。曾小琳已经在他们组了,看到他们笑着走过来,让大志看她在草纸上画的怎样。王小宏伸头瞄一眼调侃说:“哟,不赖啊!”又扭头看大志,话却是对老成说的,“成师,要不跟周总说说把小曾调到咱组吧?大志也算画师了,还没助理呢。”
老成作为长者只是淡淡一笑,阿泉和王小宏也笑着进画室,洪波索性站在那里看着。赵航航却接口:“我看行,要是我当画师肯定把郑灵找来当助理。”郑灵是赵航航认识不久的女友,卫校学生,说过很多次带来给大家看,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下所有人都笑了,曾小琳本人也忍俊不住说了声“去你的”,继续让大志指点。大志哪会指点,接过她的笔在画上稍微修几笔,又还给她。她把画收起来装进挎包,又来到他旁边看他干活。他认真构图,她的眼睛在画纸与他的脸之间来回切换,眼里泛着不难察觉的光芒。
过了八点她要回家,老成提醒大志送送她,他就跟了出去。
初夏的晚风吹在脸上不冷不热,只是有些干燥,还有少许汽油味。路灯下她推着车子慢慢走着,不时扫他一眼。他在车子另一边,时而看看微黄的路面,时而看向远的几乎看不见的星星。
“咱去跳舞吧?”曾小琳忽然停住,侧身看着不到一米五的他的脸。
“我在上班。”大志跟老乡以外的人说话都是普通话。
“没事儿,就快下班儿了,成师他们又不会怪你。”她与他的眼睛对视,对那双深幽的看不透的眸子非常好奇。
曾小琳是本市人,年初到长隆公司上班,在轻工门市做文员。这是她去年大专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刚开始看到多半人是河南的还有些不舒服。再看周总说话和气,另外的女同事中也有几个本地人,她也试着工作之外跟别人交流,发现处的还行。
认识大志是上班后第五天,周六,本来她可以休息,杜姐临时有事跟她换到明天。临下班有个客户要定手工画,看说话语气好像挺内行,可杜姐和周建方都没在,其他人在忙,她一个文员还不懂业务怎么跟客户谈?果然一张口就嫌生,客户不耐烦都要走,她赶忙打电话给财务看能不能找个懂的人来应付。老板娘接的电话,笑着说没事,让她给客户倒杯茶等着。时间不大,来了个大男孩,进门后直接跟客户谈。客户起初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当大男孩一半分钟里把他的意图画在便签纸上,他立刻站起来打量大男孩。她也惊呆了,素描她早听过,却怎么也想不到凭几句话也能揣到画意,还那么快就跃然纸上并表达的恰如其分。直到客户在单子上签了字,交钱走了,大男孩也走出办公室,她才想起问出纳大男孩是谁。知道他是周总的外甥,在厂里的画室帮忙,她就对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从那以后每每有单子要往厂里传,她总是主动请缨,去了就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即使他没空说话她也有耐心等。有天杜姐开玩笑说“你那么爱往画室跑干脆去学画画吧”,她并不觉得是玩笑话,真的每天下班后来厂里。时间长了觉得手工组的人挺友好,越来越觉得跟他相处舒服。
“我知道他们不怪我,可我——”他想说不去,却担心说话太生硬伤了人。
“可啥呢可?走吧,我知道有家人很多。”
“可我不会啊。”
“不会我带你呀!”她说完觉得有点不妥又补充,“虽然我也不常去,但我一看就会。别担心,带你几圈就会了。”
“那好吧。”他答应了。
她把车子给他,让他载着,两人顺韩森路向西骑行。在金花路附近,有个挺大的工人俱乐部,离老远就能听到乐曲声。她把车子锁好,拉他站在舞池边看。人真多,男女老少在旋转变幻的彩灯下摇摆着、旋转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场中的乐曲是慢四,她拉着他的手滑进舞池。
在她熟练的引领下他很快适应,起初反应有点跟不上趟也好在没出丑。一曲方罢一曲又起,两人的步伐和速度越来越协调,他的心却莫名的纠结起来。按说青年男女在一起跳个舞没什么,但她跳舞时的眼神和呼出的气息让他增添压力,觉得人和她靠的越近心就会与李霞越远。尽管还是没有李霞任何消息,他仍不愿背叛那份早已无名无实的爱情。
终于换成快节奏舞曲,两人又回到舞池边。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他跟她说该回六村了,回太晚不好叫门。于是她推着车子出来,他还在车子另一边。走到大路上她说送他回去,他说最好各走各的,她也该早点回家免得家人担心。她听他的话有跟她保持距离的意思,瞬间来气,不走了,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冷酷。
他走出去五六步发现她没动也停住,转身说:“小曾,怎么了?”
“你啥意思?”她瞪着他的脸,由于路灯偏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我没啥呀?”他这会儿倒没往两人关系上想。
“咋没啥?你是不是嫌我天天缠着你了?”她还是一动不动。
“没啊!我没说啥。”他意识到她在生气,赶忙回到她跟前看着她,“小曾,你到底——”
“各走各的是啥意思?我死乞白赖的去找你错了是不是?”
“我说各走各的是让咱俩别浪费时间,真没别的意思。”
“哦,你说我浪费你时间是不是?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是不是?我每天下班不回家吃饭跑你们那儿,是闲着没事儿是不是?”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泪也淌下来了。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你喜欢画画儿我乐意教你,随时欢迎你来。”
“什么喜欢画画儿?你傻啊?你看不出来我为啥去吗?还是以为我傻?你认为我天天到你们那儿一呆二半夜回家吃冷饭就为了学画画儿?”
天还不是很晚,路上零零散散有行人经过,有人看看走过去,还又几个人停下看向他们。他压低声音说:“小曾,你别喊好吗?是我的错,我承认我不好,我不会体贴女孩儿。”
“看,还说你不是这意思?你承认错就说明你心虚,你就是故意要跟我保持距离。”
“我真不是故意。”他觉得既然说到这不如说清楚更好,稍微停顿又说,“真对不起,怪我不会说话,其实你的条件真的很好,我就一农村孩儿,不懂事儿,配不上你。”
“露真话了吧?还敢说不是故意?你说我嫌过你是农村来的吗?我说过吗?咱两个谈过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没有,你很好,是我不对。不说了,你别哭了,赶紧回家吧。”
“什么没有?怎么就不说了?你跟我说清楚!”几分钟里从生气到委屈已经觉得很难受,现在他又莫名其妙说软话,意思却还是要分手,很难让她忍住不追问。她尽量克制着想睁大眼睛瞪他,眼泪却不争气地往出涌,以至于视线越来越模糊。
“说啥?你对我很好,我觉得承不起你这么好的女孩儿,还说什么?”
“你有别的人?她是谁?她比我好在哪里?”
“也不算有,上学时候的事儿,很久没联系了。”
“那你为啥不接受我?”
“我说了是我不好,我暂时不会对任何女孩儿动心。”
“为啥?”
“我有我的原因,对不起,当我对不住你吧。”
“啥是当?根本就是!”
“嗯,就是。”他沉默了。
她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冲他吼:“走!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你先走吧,我——”
“你先!我不想让你看着我的背影!”她打断他的话,感觉眼泪又要失控。
“……”他的心也乱糟糟的,却也无话可说,转身顺着人行道向东走去。直到走进两公里的村口,都不敢回头。对她是有一点愧疚,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他知道以他这样的进城打工男孩儿,家境情况又差,有女孩子看上着实不易,或许再也遇不到这样的机会。可他是真心不想放弃李霞,更不想有一天谁说他跟父亲是一种人。
几天后的中午,曾小琳带客户去厂里。大志和赵航航在一起为成品钉画框。她忽然蹲到赵航航跟前说:“航航,晚上去跳舞吧?”
赵航航头也不抬的答应:“行啊。”说完觉得她应该对大志说才合适,把射枪放下看着她问,“去哪儿?都谁?”
“就咱俩!我下班儿路上有一家挺大的。”她的声音提高至少两倍,画室里边的王小宏都扭头看他们。
这话把赵航航吓一跳,瞄一眼大志幽幽地说:“大志,你去不?”
还没等大志说话她立刻站起来,语气充满不屑:“谁说要带他去?他以为他是谁?”话是对着赵航航说的,明显是让大志听。他早看见她来,她说的每个字也都灌进他的耳朵,但他不想说什么,甚至觉得她这么做没有错。
曾小琳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让大志后悔,然而他终究选择了沉默。她刚走出车间门,赵航航就问大志发生什么事,他尴尬的笑笑没说话。老成和王小宏也过来问,提醒他年轻人闹矛盾男人要大度,他点头勉强笑了笑还是一语不发。
又过几天,有人说看到秀俊跟曾小琳去舞厅,大志就跟没听见一样。再后来,又有人说看到田义凡和周建设经常去舞厅。老成又问大志咋回事,他摇头说他不知道,这跟他没关系,反正他不爱跳舞。
刚进暑期的一天,大勇干活的机器发生了一次小故障,把他的左手割伤,其中一个手指肌腱割断了。那边厂里的负责人把他送西京医院治疗。接到电话,周总和大志也赶过去。手术以后送进普通病房,大志请假留下来陪床。
周总听医生说过情况同意用好药,务必以最大程度恢复大勇手指健康为原则。当天下午,医生叫大志过去谈话,说要想确保恢复效果最好用医院指定的某个进口针剂,价格将近九百一支,需要连用五天。他赶忙打电话给周总说明情况,周总毫不犹豫的答应,让他去财务先借钱。
前后住一个礼拜院,大志整整担心了七天,就怕留什么后遗症。出院的那天医生说:“好着呢,回去慢慢儿恢复,过一个月再来复查,问题不大。”大志这才放心。大勇也觉得不要紧,让大志把他还送回厂。那边的厂长也说会尽量给他安排点轻活。
大志把医院的票据拿到轻工门市部交给财务,出纳员整理好后让他签字。主管罗会计说让他把这几年的借条换成总的,他稍微犹豫就照会计说的写了签上大名。出财务后看看手里的十多张借条,忽然有种失落感涌上心头:出来四个年头,就赚负哩一万四千五?好吧,只是暂时哩,我不是还上学了吗?起码学手艺了。
转眼间中秋节又要来了,公司计划在厂食堂里聚餐。大志打电话给大勇,让他明天请一天假,上午带他去医院做复查,晚上参加厂里聚餐。为了第二天能好好的休息,全厂的人开晚班赶活,手工组也一样,午夜过后才相继收工。
天蒙蒙亮大志先去接大勇,弟兄两个到医院正赶上人多,等抽号就将近一个小时。排到他们见医生已经下午两点,医生检查过说恢复的没有想象中好。他问医生怎么办,医生提出两个方案——要么做二次手术,要么回去勤活动着慢慢儿也能恢复。
大志感觉有点儿懵:上次就是这医生说问题不大,怎么还要二次手术?问题还不算大吗?大勇看出他的犹豫,小声说:“哥,没事儿,我觉哩我哩手好住咧,啥都不影响。你看。”说着把手抬到他眼前来回抓伸。他看到了,那个手指明明有些僵硬,可二次手术大勇还要受一次罪,八千六百多的费用同样免不了。
医生让他们回去再考虑,大勇说不考虑,说啥他也不来医院。
回到厂里还不到四点,聚餐要六点才开始,两人回到车间跟老成、阿泉聊天。老成问大勇的手什么情况,大志把医生的意思简述一遍。老成的脸色立刻沉下来,看着大志低沉的说:“你咋想哩啊?要不要做二次手术?”
大勇接住老成的话:“大梁哥,不用做了,我哩手好好儿哩。花那冤枉钱弄啥?”
“你懂啥?留后遗症咋弄?”老成说完又看大志,“咋回事儿?大勇哩手没按他厂里工伤报?”
“没,俺舅让我先打哩借条,大概得等他们年底对账哩时候才算吧。”大志淡淡地说。
“糊涂!”老成直接把正在看的书摔在桌子上,“哪有这号办事儿哩?长隆也是,钱上哩事儿向来都该钉是钉铆是铆,咋能凑合咧?糊涂啊!你要不好意思,一会儿吃饭我跟他说!”
“怎多人不好吧?要么——还是算了吧,到底都是俺舅,他将来一定不会亏我。”大志的心一阵阵翻涌,感激老成一心向着他,也有些担心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人在外面儿不能跟在家一样,不能啥都凭感觉,咱出门儿弄啥啦?钱哩事儿咋能糊里糊涂哩?我给你不是头一回说吧?咋能老是优柔寡断咧?”老成说完见大志不说话,拿起书蹲到画室门口看。
头一次全公司的人在厂食堂聚餐,大小凳子油漆桶都派上用场,人们边吃边聊非常热闹。大志的心比旁边划拳、碰杯声音静不了多少。他们弟兄是聚到一起了,母亲还在老家呢,也不知道此时是在谁家串门,还是一个人坐在房间?有没有给自己烧两道菜?有没有买月饼?李霞放假了没?会跟谁一起过节?不写信也好,至少不会打扰她的生活。有人过来跟他碰杯,他也站起来说句客气话。往下坐时忍不住看那边,老成和周长隆弟兄在谈笑,应该是没有说别的。再看看办公室那桌,曾小琳跟周建方他们也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他坐下继续吃饭,希望大家以后都这么融洽。
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周总打电话给厂里让给大志传话,让他下班到川人居平价菜馆。下班他先跟灶上的李师傅打招呼,才出门往村口走。饭馆在厂大门与十七街坊中间路西,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刚到门口就看到周总通过橱窗向他摆手,他也看到是周总一个人,不知道叫他有什么事,所以进去站在桌边没说话。
桌子上有两道菜一个汤,两副筷子。周总指指对面让他坐,摆手让服务员盛饭。第一次在餐馆吃饭是初一那年春游跟小兴几人在一起,第二次是那年跟小高吃的泡馍,都是同学、同事比较随意。这是第三次也是头一次跟长辈同桌,所以不免有点紧张,吃饭夹菜也小心翼翼的。周总还是跟平时一样和气,有时还为他夹菜,说的也是公司各方面忙碌和未来发展方向。他是边吃边听有时应和一下极少插嘴,也禁不住考虑周总叫他来应该不止吃饭。
吃过饭周总要壶茶,喝了几口后说他的借条已经让财务消掉了,问他对工作上还有没有什么想法。他顿时明白肯定是老成已经跟周总谈过,这顿饭大概是认为他心里有话抹不开说。他一想既然周总开诚布公,他再忸怩反显得小家子气。就说目前还可以,如果要全面调动员工积极性,可以试着按记件制度代替考勤提高生产效率,还可以增加年终奖和绩效创新考核。周总说回头考虑,又问他出来这些年想不想家。他的眼眶立马挤满热泪,他昨晚还在想念母亲。周总说那就把手头事情安排好回去看看,说给财务安排过了,让他临走去一趟。其实这几年过年过节他都还平静,现在想起要回家却激动的频频心慌。
回去的时候周总开车捎他到门口,临下车看着他说:“以后有啥想法儿就去找我,咱爷儿俩还有啥不能说哩?不管是啥事儿只有说出来才能了解,是吧?”他再次用力点头,觉得这才是周总今天想说的重点。
几年没回过家,大志发觉村子小很多,印象里宽敞的街道变得又窄又破旧。福川婶看到他也显得很激动,又是打洗脸水又是着急做饭。他感觉母亲瘦了,四十多岁的脸上布满六七十岁的皱纹,稀疏的露头皮的发中线尽是霜花。他跟她说别种地了,跟他去西安,弟兄俩养的起她。她摇摇头,说要去也得等他们成家以后,这是他见过她唯一一次自己拿主意。看过爷爷奶奶又去看外公外婆,外婆的身体还是很健朗。外婆拉着他坐下后,说有个女孩儿来找过他,因为眼神不好描述不出长什么模样。又说如果他能自己谈个对象,也给母亲减轻负担。他跟外婆说回来时领了一万块钱,打算再攒几年钱就把房子盖起来,外婆建议他先把砖买了屯在桩基,约莫攒够钱了再动工。
回去跟母亲合计过他去窑厂询行情,意外遇见袁小玲,原来那家窑厂是她家开的,她说如果他买可以向父亲问个最低价。于是,他决定买十万砖。她也挺给面子,比他父亲说的低价又少一分半,以六分的价格安排人给他送到位。手续办完说起小兴,她说挺想念小兴腼腆的样子。他也好几年没见过小兴,听母亲说小兴前年底从开封回来在家待一阵,过年走后一直没回来过。
红砖在桩基上盘好,袁小玲交代工人把残缺的都换成整齐的。大志去向袁小玲道谢,出窑厂发现离老学校并不远,就顺道过去看看。刘红梅和李巧真也在,她们已经成为那里的老师。李巧真提起当年的事表示抱歉,戏称无知的年代做傻事,又说他走后她跟李霞也很少来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只是报以浅笑,聊了一会儿告辞回家。
经意间来到李霞门口,面前是崭新的院落高大的门楼。脑海正在翻涌的时候李霞的母亲出现,居然能认出是他。他赶忙到跟前问好,怯懦的说几年不在想见见李霞。李霞母亲仍然挺客气,但没有把他往家里让,而是告诉他李霞现在过的很好,有正式工作也有称心对象。
骑着车顺着公路往外婆家的方向走,走过老学校时忍不住放慢速度。乡政府倒是没有陈旧迹象,路边多了些临街房。一栋挂着“**县**乡农村合作信用社”招牌的两层白楼挺醒目,他忍不住停车仔细看。
“大志,你找我?”有个身材纤瘦的短头发女孩出现在门口,清秀的俊脸带着浅笑。
李霞,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念了四年的女孩儿终于见到了。尽管变成男孩发型,尽管比以前瘦,脸型却没怎么变,还是当年那么漂亮。他想奔过去拉住她倾诉无尽的牵挂,猛然又记起二十分钟前她母亲说过的话,稍微犹豫下车走过去。他没说话,千头万绪竟然无从说起。好吧,不说话也好,走近看看总可以吧。
“我还正忙着,你坐会儿好吗?”她说着转身倒杯水,放在柜台外一排连椅顶头的矮桌上,迅速进柜台里做事情。
屋里没有别的人,办事的人、其他工作人员都没有。他坐在那显得有些紧张,看里面仅看到她的头顶。过一会儿他听到她在轻声哼唱:“你是那昨天的云,还是今天今天淋漓的雨,在告别初恋的爱人,还唱着曾经热恋的歌。在人潮汹涌的都……”这是当年校园里的流行歌曲《想说爱你不容易》。他的心立刻翻腾起来,搞不懂她只是随口自娱还是对他们的过去留恋。如果是前者说明她过的很好,生活很惬意;如果是后者她母亲说她有称心对象是怎么回事?如果她还在乎他为什么一封信都没回复过?
大约半个小时,她出来说到旁边走走,随手把门锁上。顺着白楼前面的公路向东走,她在左前方,他在后面看着她男孩儿般的发型。到了桥头她停住自然的侧身看他,两眼对视随即看向旁边的水沟,声音不大不小说:“怎些年儿你过哩还好吧?恁爱人儿也是外地哩吧?”
“爱人儿?我没啊,连认识哩女孩儿都——”他忽然觉得这话问的好奇怪,不由得走近点看着她的脸,“我哩心思你一点儿不知道?我写哩信你都不记哩了?”
“信?啥信?”她迅速看一眼他的脸又转移开。
“我写了五十多封信你没收到?”他的心忽悠一下提到嗓子眼儿。
“啥时候写哩?写哪儿了?”她满脸疑惑。
“我走那一年快冬天写哩第一封,差不多一个月一封,直到今年麦头哩,你一封都没见?”他简直要把眼珠努出框外。忽然想到说不定是她母亲从中作梗,再一想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即使现在她没对象也不能教唆她跟父母对着干,何况她已经有对象。“不要紧,没见算了。恁妈说你有对象了,是哪儿哩?我认识不?”
“……”她楞了一下,低下头过了桥,向北走几步停下来低声说,“你可能认识,他也在集上上哩初一,他伯叫周子强。”
“周小平?”周子强很多年前就是乡政府干部,他立刻想起上初一时同学当中有这么个人,心也立刻沉下去,想必周小平现在也不是普通农民了。勉强挤出几丝生硬的笑说,“干部子弟好住咧,啥时候办事儿?”
“还不知道,”她转身看着水渠,“你过哩还好吧?做大生意咧吧?”
“一个打工哩没啥好不好,凑合吧。”他忽然觉得很自卑,在西安时想象过很多次跟她见面后说些什么话,全派不上用场。
“那也挺好哩。走吧,我差不多该回家了。”她说着转身往回走,比出来时步伐快得多。
他跟着她回到白楼,她开门推出车子低头说:“怎些年儿我除起来上学就是上班儿,没见过啥世面,孬好有个安生日子儿也就知足了。你一定能找一个又好看又能干哩爱人儿,我祝福恁。”说完骑上车向西驶去。
他本来也想说句祝福话,可发觉自己原来没那么豁达。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公路上,他才走过去推车,发觉视线早已模糊。考虑到母亲整天忙不方便存钱,回去以后他把路费以外的钱交给外婆保管,收拾好提包准备第二天天亮返程回西安。
吃过晚饭还是有些坐卧不宁,想想如果之前的信她压根儿就没见过,也就不知道他这些年来做了些什么,即使一切结束了也该让她知道他的心从没改变过。于是他给她写最后一封信,也可能是她能看到的唯一一封。这封信写的不算长,却是他写过所有信的总结,最后表示他乐意接受现在的结果,衷心祝福他们,过去那些属于他私有的记忆和她一起收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没有信封,他对折两次装进口袋,骑车送到她家。是她父亲开的门,客气的把他让进堂屋。她在东墙跟前一个小床边坐着一动没动,见到他进屋只是看几秒就把头低下。进门她母亲就紧着说客气话,问他母亲好,问他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好,似乎对什么都了解。她母亲的话非常多,或许这样她才没说话。把他也搞得很不自然,亲手把信给她以后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满耳朵都是她母亲的声音,而且越说越没边,甚至让他留下电话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只好起身告辞,被她父亲送出去。那一刻他多希望她能够送他出来,然而没有,他甚至不敢确定那封信会不会还没看就被她母亲缴去撕掉。
好吧,就这吧,不管咋到这儿就算结束了,至少我尽心了。他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