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永杰:怪人向俗子的职称与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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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永杰:怪人向俗子的职称与婚姻

怪人向俗子的职称与婚姻
文：施永杰

　　

一

　　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工作又开始了。学校办公楼大厅里公告栏贴出了告示，让今年准备申报参评高一级职称的老师于今明两天到学校办公室报名并提交相关证件，以便资格审查组审查。
　　向俗子看了公告，立即来到二楼欧阳校长办公室。校长办公桌前站着一位40多岁的女老师，正抹着眼泪，靠后墙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位男老师。校长说，张老师，你的职称问题学校实在解决不了。你再往县局、市局跑跑，看能不能给你弄一个戴帽指标？女教师红着眼圈走了。沙发上的男教师立即站了起来走到校长办公桌前递上一封信，说，校长，你事儿多，我就不占你时间了，这是刘副市长给你写的信。校长接过信，男教师也转身走了。校长没让俗子坐，说，俗子，局里通知我现在去开会。你先找戴副校长说说吧。俗子说，你又想躲着我，我是祥林嫂吗？不就是想跟你聊聊今年评职称的事儿吗？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校长说，我啥时候躲着你啦?你的事儿我还不清楚？我，你还不了解？关于职评，上边的政策、学校的细则你还不清楚?俗子说，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想跟你谈谈对学校评委的看法和建议。校长说，你应该好好反思反思自己，别光埋怨评委，要靠自己。向俗子转身走了，欧阳校长出门关门时自语，俗子呀，俗子……怪人！
　　俗子兄弟三人，他最小。母亲就以“小三”作为他的乳名。上学后叫“向小三”。到1976年上高中时，当民师的父亲才给他取了个学名“向高翥”。数学老师第一次来上课，点名时念“向高者”，无人应；念“向高羽”，仍无人应。点完后合上点名册准备讲课。俗子忙站起来说，报告老师，你还没点我的名字呀！老师又打开点名册，一边迅速浏览一边自语“都点完了”，然后问，你叫啥？他答，向高翥！老师问，哪个住?他答，“记者”的“者”下边一个“羽毛”的“羽”，读音跟“住室”的“住”一样，是向上飞的意思。老师轻轻“哦哦”两声，似自嘲道，者羽住，者羽住，向高飞上天宫住。我住在地上，怪不得不认识这个字。那天晚上在住室里，他对同学说，等上完高中，一辈子的学就算上到头了，将来推荐上大学也轮不到咱，这辈子飞不了多高了，也就凡夫俗子一个。第二天，他找到班主任，死缠硬磨，把名字改成了“俗子”。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1978年他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1982年毕业分配到这所高中任教至今。
　　欧阳校长比俗子大两岁，也是198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学校工作的。20多年的交往，互相知根知底。欧阳当上校长后，一直把俗子看成自己手下的一员大将。俗子博学多才，工作极为认真，深受学生爱戴。但他属于“一根筋”那种人，迂阔，固执，爱较真，好提意见且不讲场合也不给人留情面，好多事儿让校长在老师、领导和学生面前很无奈、很失面子，给他添过不少麻烦。有一天上午，俗子看到学生餐厅门前一个水龙头在流水，就过去拧了一会儿也没能关住，原来是龙头滑丝了。他去跟校长说了。校长说，我打电话叫水工过去修修。半下午，俗子又去看了看，见龙头依旧哗哗流水，他又跑到校长室，校长正跟几位老师了解情况，他就大声说，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你是当了家也不知柴米贵。那个龙头还没修，水还在流！流的不是钱吗？校长立即起身说，向老师，你放心，一会儿再修不好，我叫水工下岗！有一年，学校准备请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处级领导参加新学年开学典礼并让其讲话，以扩大学校影响。校长想叫俗子给领导写一篇讲话稿，被他断然拒绝。他跟同事说，我若写得不好，领导看不上，那我就是头顶鸡窝玩把戏，累死不好看；我若写得好，那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往别人脸上贴金，我才不干这种糗事！校长只好另找一位年轻教师写。年轻教师也很有文采，用了不少词。结果，领导讲话时，把“莘莘学子”念成“辛辛学子”，把“不要气馁”念成“不要气妥”，把“造福桑梓”念成“造福桑辛”引得台下掌声大作。领导不知学生是鼓倒掌，还很得意。老师都站在会场后边听会。领导念完稿子，俗子找到写稿的年轻教师问，字是你写错了还是领导念错了？年轻教师就反问，向老师，你说这样常用又不复杂的字我会写错吗？典礼结束，校长把领导和电视台录像记者领到办公室，俗子也跟了进去，批评领导“不学无术”。领导脸一红，想了下说，我这几天感冒了。俗子却不依不饶，说，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文过饰非。感冒跟读错字能有因果关系吗？读错字可不是小事！早在1951年，《人民日报》就发表社论，号召人们要为纯洁祖国的语言文字而斗争，现在又有了语言文字法。社会使用语言文字要规范，学生高考，语文要考字词形音义，我们当老师的不能误人子弟，你们当领导的更不能误人子弟！得给学生消除不良影响。当然，领导还有事，学生也散会了，就叫学校播音员在广播里纠正。校长，你说这样行吧？校长很无奈，说，以后再说吧。俗子瞪圆了眼睛说，现在就能办的事还等以后？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领导赶忙表态，就按这位老师说的办！然后，走到俗子跟前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说，谢谢你，老师！上世纪80年代，学校还有助学金，专门救助家庭贫穷的学生。后来因为升学压力大，生源竞争激烈，学校也学习外地做法，把助学金改为奖学金，按学生考试成绩评定发放。一次，班主任因事外出，他代理了两周班主任，正逢发放奖学金。他当着全班学生，批评学校把助学金改成奖学金的做法。他就把几个生活困难、快要辍学但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报了上去，学校又换成了几个学习成绩好的。他找校长理论。校长说，高中的生存靠升学率，升学率靠分数，是该照顾那几个学生还是要考虑整个学校的生存？俗子就自己掏腰包给那几个学生每人发了15元钱，还说是学校发的。这事儿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一些班主任谴责他“收买学生，沽名钓誉，不顾大局”，还到校长那里讨说法。
　　俗子健谈，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开始，听他说话的人觉得他很有水平，能跟自己交谈是看得起自己。听多了就发现，他说话你必须得认认真真地听、得一听到底，而且不能容忍你插话打断他。后来就听厌烦了，因为他说来说去大多还是以前说过多遍的，往往勉强听几句就以“学生在找我”“家里煤气炉正燃着”“我明天的课还没有备好”等为由迅速离开。后来，欧阳也怕听他说话。一次，欧阳正往学生宿舍区走，半路上一位老师说，校座，向俗子正在寝楼前站着，黑黢着脸。欧阳一听，立即来了个向后转。事后，那位老师又把这事儿跟俗子说了。俗子就想不通，我这不都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学校好，也是为了你校长好吗？
　　叫反思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学校领导建议让职评工作尽量弄得更公正些吗？紧要关头，还是能为校长分忧的。按规定，中级职务任职满5年就可以申报参评高级职称。俗子中级职务任满5年的那年，学校有一批过去从乡下初中调来的民师出身的教师，都50多岁了，还没晋高级。学校开会叫年轻一点儿的发扬风格，让他们先申报参评，俗子第一个表态支持。三年后，老民师们都晋了高级。第四年，学校有4个高级指标有4个教师够条件。可是，那年学校从外县挖来一个市级拔尖人才，条件就是让他晋升高级职称。欧阳找俗子谈话，没说几句，俗子就说，我明白校长的意思，今年我不申报了。第五年，还是4个高级指标而有5个教师够条件。不让谁申报呢，校领导决定不下来，就让全体教师投票决定，结果，一位教课平庸的男教师被淘汰。但是，这位教师的夫人也是本校教师，年年任高三特快班班主任，治班有方，课教得特好，曾有一年，她班里有两个学生分别考上了北大和清华，轰动了全市，被称为“高三班主任中的铁娘子”，近几年，市里、省里几所名牌高中都来挖她，她都不为所动。这次，她找到校长说，昨天人家又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和爱人一起过去，保证给我爱人解决高级职称问题，你看，我爱人他年龄也不算小啦……校长连声说，你爱人的高级职称，今年我保证给你解决。于是，欧阳又找到了俗子，俗子艰难地答应再推迟一年申报。校长握拳捶着桌子说，俗子，你是咱校最让我感佩的人，我以人格保证，明年咱校就是只有一个高级指标也是你的！第六年，因全县在岗的中高级教师已满员，市里叫停评一年。
　　

二

　　向老师，站这儿想啥呢？一位准备下楼的年轻女教师问。俗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这儿堵住了楼梯口，就仰起脸说，没想啥，没想啥，来找戴副校长说点事儿。女教师又说，向老师，你的脸又有点儿肿呀。俗子说，老毛病啦，没啥没啥。大家都知道，他心脏不好，肺部也有些毛病，后来又患上了肾炎，严重时浑身浮肿，脸肿得明光光的。但他很少休息治疗，总是一边吃药一边上课。学校也多次让他住院治疗，有两次还强行停了他的课，但每次都是住不了几天就跑回学校上课。
　　向俗子来到戴副校长办公室。副校长正埋头看上级职评文件和本校《职评工作细则》——戴副校长兼任学校工会主席，年年任职评组长，具体操作学校职评工作。这些文件和细则，戴副校长都很熟，但每年职评他都要再看上几遍，他要烂熟于心，以便回答参评者的质疑。
　　职评，是许多教师盼望快点到来又害怕到来的季节，也是领导最头痛的季节，尤其最近几年。这个季节很热闹。有泡在校领导办公室没完没了摆情况的，有找上级领导给校领导打电话递条子施压力的，请客的，散发香烟、糖果的，笑的泪的吵的闹的撂挑子的……
　　这几年，校领导也变聪明了，就让教职工提提案。教职工提了一百多条。校领导根据这些提案制定了《学校职评工作细则》。《细则》把职评条件分成硬杠杠、业绩条件和软条件三大类共18个小项，每个小项都量化成分数。学历、任职资格、任职年限是硬杠杠，不符合者就没有资格参评；符合的，不同学历分值也不同，任职年限按年计分。教龄、教学成果、论文、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理论水平、业务能力等是业绩条件。教龄按年计分；论文分国级省级市级，按级计分；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只认教师节政府表彰的，分国级省级市级县级，按级计分；教学成果、理论水平和业务能力则将所教学生考试分数换算成职评分数。政治思想、师德属软条件，按评委投票时个人得票数计分。最后，将所有参评人员个人总得分由高到低排个顺序，当年有多少晋级指标，就按这个顺序往下数，数到谁是谁。
　　本来，向俗子对评职称很淡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晋级条件的不断提高和参评人员逐年增多，他晋升高级教师的欲望也与日俱增，特别是几年前的两件事更深深刺激了他。一是，北京知名专家来县里考察农村教育，在局会议室讲学，他很想去听，但入场券只发给校级领导和中学高级教师；二是，一位老教师去世，局领导无人参加追悼会，原因是这个老教师不是高级教师。
　　停评一年之后这几年，年年他都申报了。
　　见俗子来，副校坐直身子问，什么事儿?俗子说，职称的事儿。副校说，今年你一定要吸取往年的教训。俗子说，哪有什么教训吸取的?副校一听那语气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这将是一场马拉松式的对话，便说，俗子，报夹上有今天的报纸，你先看一会儿。等我把这些材料看完，咱再好好聊。
　　有什么教训呢？他无心看报，这几年评职称的事儿在脑际化出。
　　第一年申报时他没有普通话过关证，学校审查报名资格时就没通过。他找校长理论，普通话是靠证件说，还是靠人嘴说？校长说，这是上边的规定，咱也没办法。校长当然知道，他的普通话水平在全校教师中一直名列前茅，每年选拔学校广播室播音员他都是主考官。那天晚上参评人员向评委述职时，他也坐在下边听。参评人员述职完，他快步走上讲台，说，各位领导和评委，我认为普通话行不行，不能只看证件，要重实际。有证件的不一定说好普通话，对不对？我听说，大前年市里普通话考场上，有一位老师说了半天，主考官三次提醒他“老师，请讲普通话！”连考两年都没考过。去年请了一位年龄、长相跟他差不多的人替考才拿到证的，他真过关了吗？金杯银杯，不如学生口碑；金奖银奖，不如学生夸奖；国证省证，不如学生认证。我这里有一个东西，一会儿请领导和评委看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到讲台上。原来是他私下里制了一张表，让他所教的两个班的学生给这两个班的所有任课教师的普通话水平打分，他排第一。他又说，这里，我再给大家读一篇文章，让事实来评说我的普通话算不算过关。接着，他声情并茂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最后一句，他激动地振臂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台下都鼓掌。校长起身说，听听，你普通话这么好，去考考还怕什么难，不就是张口之劳吗？俗子说，实际过关了，还考什么？要交很多报名费，要花车费、住宿费，还要搭上许多时间。我最痛恨只图形式不讲实际的事儿！这时，进来一男一女，是县邮政局的。女的指着俗子对男的说，就是他，会说普通话的！当地人方言重，谁普通话说得好，就被称为“会说普通话的”。原来，春天里俗子给山区小学捐款，填汇款单时，汇款人姓名、单位、地址只填了“一位某某省教师”几个字，经办人就是这个女的，怎么问，他也不说姓名、单位。后来，山区教育局给县邮政局长写信叫一定帮他们找到捐款人，他们要给所有捐款者勒石镌名。经办人记得捐款人普通话说得好，猜想可能是老师，就在城内学校里寻找，就找到了这里。校长送走了邮政局的人，又对俗子说，你还缺论文，论文得是国家批准公开发行的省级以上专业刊物正式发表的，要原件。
　　第二年暑假他终于去考了普通话，得了全市语文教师最高分，远超上边规定的过关分数线。接着撰写论文。有人劝他，到网上下载、复制、粘贴多快呢，现在谁还自己写呀？他说，我不剽窃！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写了篇1万多字的专业论文。人又劝他，现在发论文是要花钱的，叫版面费，我有个同学在杂志社，绝对正版，也不误时间。他说，我不干那种事，花钱买论文，多丢人！10月职评开始，他因没有论文又没资格申报。那天晚上，别人述职结束，他又跑上讲台，把几本国家级省级文学刊物放在讲台上，说，看看我会不会写文章。几本杂志上有他写的散文和小说。校长说，上边要的是论文，不是文学作品。俗子却振振有词：语文老师要教学生写作文，自己连篇散文都写不好，还怎么教？看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学中文老师包括一些知名中学的语文老师有几个不是作家？现在又有几个语文老师会写文章？把语文老师的作品排除在外，真是甲鱼屁股生疮——乱规定！台下一位老师小声说，当老师写小说，不务正业，你到文坛去竞争吧。那年职评结束一个月后，他的论文在一家省级正规专业刊物上发表，文末有作者简介。杂志社给他寄来两本样刊和几百元稿费。
　　第三年，他各种证件都齐了。这年，学校只有三个高级指标。在评委投票之前，10位参评者中，他的积分已排到第三名，且比第四名高出8分之多。他成竹在胸了。谁知排在第四名的那位，虽然课教得一般，但人缘很好。那位知道，评委名单虽是参评人员即将开始述职时校长才公布的，但他从历年的评委名单中发现，评委都是学校中层以上领导、教研组长和高级教师。除去职务重复的，有当评委资格的，全校也就三十几个人。新学年一开始，那位就把有可能当评委的找了个遍，逐一做工作，现身说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到时投他一票。述职在三楼会议室。那天晚上，那位早早等在楼梯口，见有人来，就散烟、发糖果、握手。唱票结果，那位全票排第一得该项满分20分。俗子得5票排倒三得11分。总分那位第三，把俗子挤出局。事后，校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俗子，可要吸取教训呀！明年你一定要放下身段，自己提前把工作做好。俗子瞪圆了眼睛，怎么放身段？我就俗子一个，哪来什么身段？
　　戴副校长看完了材料，说，咱们聊吧。俗子说，刚才我把这几年申报参评的事儿过了一遍电影，也没找到什么教训，我这个人就是眼里见不得不公正的事儿，心里憋不住总想往外说。副校说，不接受教训你还申报什么？俗子瞪圆了眼睛说，怎么不申报？不仅要报，还非得评上不可，为了我老娘也得评上！副校就一头雾水，问，此话怎讲？俗子说，我答应了老娘，今年要娶上媳妇。老娘为了我的婚事愁了20多年，都愁出了病。我今年要是再娶不上媳妇，她的病会愁发的。副校更是不解，说，这跟你晋职称有什么关系？俗子说，关系紧着呢。我现在处的对象是县人民医院的任大夫。她是副高职称，今年还要晋正高，我连副高也不是，咋配得上人家？副校问，是她要求你非得晋上副高才能嫁给你？俗子答，那倒不是，是我许诺的，不晋副高决不娶她。副校就指了指他，说，你呀，你！说话还是一点儿余地都不留。晋级能是咱俩说了就算的？变数多着呢。俗子说，古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为了任大夫，为了我老娘的健康，今年晋级我志在必得！说得豪言壮语似的。
　　

三

　　他这次恋爱已满城风雨了。有人说，他也有七情六欲呀？这才像个俗子。他不是独身主义者，可至今单身;20多年里也谈过好几次恋爱，但均无花无果。
　　23岁那年，同学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在县文化馆上班的中师毕业的姑娘。姑娘眉清目秀，温顺娴雅。见过两面之后，已心有灵犀。姑娘的父母都在乡下一个镇里工作。父亲是书记，母亲是初中教师。母亲听说俗子是教师——尽管是高中教师——后，表示，只要俗子能调到行政部门，她就同意女儿嫁给他。同学把这个意思转告了他。俗子说，我这辈子不进官场!同学建议他买点礼物去姑娘家看看她母亲，联络联络感情，或许这关就过了，人都是有感情的嘛，再说她也是教师。于是，农历冬月的一个飘着雪花、耳朵冻得没有了知觉的上午，他带着一篮礼品，骑车50里来到姑娘家。姑娘的母亲面无表情，姑娘总向着母亲的脸说话，仿佛一只惊恐的小鹿。礼物也没让带进屋，就放在屋檐下雪地上。坐了几分钟，姑娘的母亲说，我这几天感冒了，坐不住，得到床上躺着。俗子立即起身走人。姑娘的母亲厉声说，把东西带走，我们家不缺！姑娘要去送送俗子，一只脚刚迈出门槛，母亲说，丫头，快去倒杯开水我喝药！姑娘又退回屋里。俗子掂起篮子准备放到自行车后架上。这时，一匹大黄狗从圈里伸出头朝俗子亲热地叫了几声。俗子就把篮子里的猪肉、羊腿、点心拿出来一一扔到狗窝里，说，狗狗，你吃吧，就算给你买的。你还通人性，比你主人强多啦！从此发誓：这辈子不跟官员家攀亲。
　　25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一位在县机械修造厂上班的女工。第二次约会时，他问女工做什么工种，女工答，坐办公室的。他说，坐办公室哪儿行啊，净混日子，到车间去吧。女工说，我初中毕业时父亲退休了，就让我接班来了厂里，啥也不会做。后来他对媒人説，她不是凭自己本事进厂的，文化也太低，就算了吧。
　　27岁那年，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县幼儿园的女教师。接触几次后，女幼教觉得他挺诚实，就在一个柳枝扶肩、银月斜挂的小河边对她说，这之前她曾有过一次恋爱经历。俗子一听，瞪圆了眼睛：什么？女幼教赶紧说，我跟他谈了不到两个月，一块儿看过三次电影，但连手都没跟人家碰过。俗子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已经把自己第一次对异性的新鲜感给了别人，对我还会再有那样的新鲜感吗？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遗憾呀，遗憾……后来，女幼教主动退出。
　　29岁那年，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县职业中专的音乐舞蹈教师。女教师青春靓丽，身材苗条，哪儿长得都是地方，很欣赏俗子的渊博和文采。恋爱很快升温。女教师热情大方，经常来办公室找他。一次，俗子正伏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写一篇散文。写了会儿，停了下来，左手托腮，右肘放在桌面上，手朝上举着，圆珠笔夹在手指间。这时，女教师进来了，见状，便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猛一下拔掉了他手中的笔，想给她一个惊喜。熟料，俗子一转脸竟勃然大怒，河东狮吼：“滚！滚！”办公室的同事都惊呆了。俗子又吼了一句“你打断了我的思路！”思路断了，月老牵的红线也断了。
　　转眼到了32岁，都成剩男了。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30岁的剩女。女的是县统计局统计员。她的父母是城内卖服装的个体户，老两口就这一个孩子。女统计人也标致，眉目善良。俗子还满意。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忽然想到，乡下大嫂二嫂与母亲婆媳之间疙疙瘩瘩的，大哥二哥又都怯妻，便耿耿于怀。他要做孝子。这个女人将来对母亲会怎么样？他就挖空心思给女统计出了一道选择题：你妈在城里，我妈在乡下，将来要是她俩同时卧病在床，你是在城里照顾你妈呢还是到乡下伺候我妈？女统计迟疑了一下，答道，到乡下伺候你妈！“言不由衷，”俗子说，“你心里连你妈都没有还会有我妈？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话未完，女统计的泪下来了，只好“拜拜”。
　　五次失败的恋爱在城内成了秘密的公开，谁也不再给他介绍了。学校未婚女教师极少。每年分配来的，有的是带着男友来的，没谈男朋友的，知道了他的故事，谁还会去找这样的怪人呢？年龄一年一年往上长，他却不急，说，一个人好哇，恋爱太费神耗时，得不偿失。而父母却为他操碎了心。父亲癌症末期爆发弥留时，似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亲朋就一个一个上前问他，是想说这吗是想说那吗，他一概摇头。一会儿眼睛寻到了俗子。母亲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过来问，他爹，是挂念小三还没讨上媳妇吗？父亲艰难地点了下头。母亲就说，他爹，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三儿娶上了媳妇再去……父亲就闭上了眼睛。父亲去世后，俗子每次回家看母亲，母亲就问他谈对象没有。俗子说，还没遇到合适的。母亲就说，三儿啦，看看你有多大啦，咱不就是个从农村走出去的穷教师吗？条件别要求恁高，网架高了逮不住鱼，也别挑三拣四的，挑来拣去就花了眼，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差不太远就行啦，你的怪脾气也得好好改改啦。儿子过去几次恋爱失败，母亲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原因。俗子就说，妈，你不懂，对象是可遇不可求，强摘的瓜不甜，结婚是一辈子的事，等结了婚再发现双方在一起不合适就晚了，还能再离了？那对谁都是伤害。我宁可一辈子……话未完，见母亲很不高兴，便说，妈，你别生气，我正在找，我一定赶紧找。初春，母亲中风住进了县人民医院。俗子白天上课，夜里就在病房伺候、陪伴母亲。困了，就坐个凳子趴在母亲头边睡一会儿。主治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医术精湛，待病人如亲人。在她的精心治疗和俗子的悉心照料下，母亲康复得很好，没有造成偏瘫。一个多月的接触，俗子感激她、佩服她，也了解了她。女医生叫任馨美，42岁，副主任医师。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后来丈夫升了副处，另觅新欢，抛弃了她，上初中的儿子也跟了丈夫。俗子很同情她的遭遇，还为他洒下热泪。俗子也把自己48年的人生经历全部向女医生作了倾诉，并畅谈了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看法。二人遂有了惺惺相惜之意、相见恨晚之感。女医生说，你知识这么渊博，认识这么深刻，口才又这么好，真不愧是高级教师。俗子忙说，任大夫，我还不是高级教师。女医生就惊讶，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不是高级教师？俗子就无语，黯然神伤。女医生说，对不起，向老师，请你不要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绝没有别的意思。俗子母亲出院回到乡下后，俗子多次请女医生去乡下给母亲复查身体。一次，女医生给他母亲检查时，母亲说，三儿啦，以后不要再麻烦任大夫了。娘的病娘知道，说不定哪会儿发了就没了。娘不是怕死，再大的官最后也得死，是吧？娘这辈子也抱上孙子、孙女啦，就是还没能看到你娶上媳妇。不定哪一天，娘要真到了那边，咋敢去见你爹呀？俗子就“扑通”跪到母亲脚下说，娘，我娶媳妇，我一定娶媳妇！女医生赶忙上前扶起俗子，对老太太说，大娘，你儿子这么优秀，一定会娶上媳妇的，你就放心吧！回城第二天，俗子收到了女医生的求婚信。俗子约女医生面谈，说，你职称是高级，我才中级，现在我还配不上你。等今年评上高级了再娶你，也算是给你的一份彩礼。女医生说，职称代表不了人品和水平。俗子坚定地说，评不上高级我决不娶你！
　　

四

　　局里分配给学校5个高级指标。学校共有12人申报参评高级职称。除了评委投票还未进行，俗子的积分排在第三。述职会召开的前一周，校长找他谈了情况，说，俗子呀，今年职评就剩评委投票这一关了。这一项分数权重高，可不敢再掉以轻心啦！一定要放下身段！俗子还是去年的话，我哪儿有什么身段呢！校长说，不说身段了。现在评委还没定，就是定了，我也不能告诉你都是谁，我更不能去游说他们都投你票。我知道，你是最讲公平正义、最痛恨徇私舞弊的。俗子说，校长说得对，说得对！评不上高级我也决不走左道旁门。
　　述职的时候，学校规定每位不超过15分钟，主要讲自己的各项软硬条件，让评委进一步了解自己。台下前两排坐着15个评委，后面坐着准备述职和下一年准备申报晋级的老师。轮到俗子，他又发挥起健谈特长，讲了40多分钟，还言犹未尽，说，最后我再说几句。第一句：我的论文是自己写的，不是在网上剽窃的。这就刺痛了台下一位评委的心。第二句：我的论文不是花钱买的版面，是有稿费的。又刺痛了一位评委。第三句:我连续4年申报参评，从没有找过任何一个人拉选票。又刺痛了一位评委。第四句:金杯银杯，不如学生口碑；金奖银奖，不如学生夸奖；国证省证，不如学生认证。评委中就有两位因过去他私自让学生给任课教师的普通话水平打分排名靠后而对他不满的。第五句:评委要出以公心，不能缺德。评委中有一位年轻教师曾被他骂过缺德。那是他当年级备课组长那年，带几个年轻人。他嗜书如命，博学多识，被人称为活词典、资料库，但他好搞一言堂，且固执己见，还好以教训的口气指导年轻人。年轻人怕他，即便他错了，也不敢当面纠正他。诸葛亮也有失算的时候。一次早自习下课，在楼梯口，一位同头课年轻老师说，向老师，这里有一个问题。这时，几个学生和老师正走到这里，也停下来听。俗子问，什么问题？年轻老师说，“莫明其妙”与“莫名其妙”，前一个是日月明，后一个是姓名的名，哪一个是错的？“前一个错！”俗子不假思索地说，该用姓名的名。名是说出的意思。莫名其妙是没有谁能说出其中的奥妙道理，表示很奇怪，使人不明白。年轻老师就诡秘一笑，然后从胳肢窝里抽出一本成语词典，翻到事先折叠好的一页说，向老师，你看，两个都对呢。俗子愣怔了一下，马上吼道，阴险！缺德！什么东西！从此再也不理那位年轻老师了。第六句：谁要昧着良心投票，老天爷有眼！说完，愤情贲张地走下述职台。唱票结果，他倒数第一，总分挤出前5名，比第五名少了0.1分。
　　评审结束，等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才离开。打开住室门，拉亮灯，见地上有一张纸条。拾起展开，见上面写着：第五名的论文是在山寨杂志上发的。署名：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他真想把纸条交给校长。停了会儿却把它撕碎扔进了垃圾篓。他知道，第五名也不容易，他比自己还大两岁，今年要晋不上，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年轻人该晋级的越来越多，个个比他厉害。他的比他小10岁的公务员妻子已经很瞧不起他了，若再晋不上，说不定婚姻、家庭就有破裂的危险。
　　这时，手机响了，是校长打来的，叫俗子立即到他办公室。去了，见戴副校长也在那里。校长对他说，刚才我们给局里打电话汇报了你的情况，局里说，一个机动指标都没留，局领导都很同情你，建议你到省厅找有关处长问问能不能按破格申报。俗子犹豫道，那中吗？副校说，不试咋能知道中不中？你就去试试吧，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俗子说，好吧，试试就试试。副校又特意嘱咐他一句：别忘了给人家带点货，你是聪明人。
　　于是，俗子连夜整理，装满了一个大提包，第二天中午扛着大提包坐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
　　夜晚8点多，他敲开了处长家的门。开门的是处长夫人。他把提包放到沙发上，就去拉拉锁。夫人十分热情，说，来了就来了，你还带恁多东西干啥？俗子激动地说，我……我……不是东西。夫人就笑了。俗子从提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大信封。夫人一见，微笑着小声说，先生，这个可不行，俺家老头子一生清廉，你可不要玷污了他。俗子一听，有点火气地说，这里装的不是钱！是我教的学生考上大学后给我写的信，全是对我的赞扬。接着，他说明了来意，又从提包里掏出课时计划、听课笔记、学生作文本以及他和他的学生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还有从教以来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等，堆满了半边沙发，说，金杯银杯，不如学生口碑；金奖银奖，不如学生夸奖；国证省证，不如学生认证。带这些东西，就是想让领导看看我够不够高级教师水平。说完，却见夫人木然地站在那里，似听非听，脸上变得一片冰冷。夫人就说，这事儿我不懂。老头子今晚在开会，10点之后回来，你就先坐这儿等吧。说完进了卧室再也没出来。
　　回校后，俗子公开讲述了这次省城之行的经历，笑翻了不少老师。一位女老师当着他的面说，向老师，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人啦！
　　俗子从省城回校一周之后，局人事股给学校打电话说，发表第五名那位老师论文的杂志是一家山寨杂志，已被媒体曝光。那本杂志上的所有论文都不能参评。市里通知再换一位报上去。校长就通知俗子准备填表上报。俗子却说，这不行！人家会说是我把他告掉的。校长说，事先这事儿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去告他？俗子说，我知道。校长就惊诧。俗子就把有人往他住室塞纸条的事儿给校长说了。校长说，你呀，你呀……怪人！然后把一叠表递过来说，俗子，今晚加个班填好，明天交过来。俗子要校长把表给名次排在他后边的那位老师填，校长说不行，得按规矩来，得讲成绩。俗子说了句“这表我肯定不填！”就走了。校长说“真是个怪人！”就去叫了几个年轻语文教师连夜替他填好，第二天交了上去。
　　12月中旬一个午后两点10分，向俗子的课代表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长室说，校长，校长，向老师，他……他……校长急问，他怎么啦？课代表说，上课两分钟还没见他来教室——他是从来都不迟到的，我就去他住室叫他。他躺在藤椅里，两眼紧闭，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把手放到他鼻子和嘴上，感觉好像没了呼吸。校长立即拨打120，又喊了几个老师奔向向俗子住室。5分钟后，120到了。几位大夫仔细检查后说，他已经去世大约1个多钟头了，是突发心肌梗塞。
　　学校商量俗子丧事的时候，女医生来了。她跟校长说，她虽然还没跟俗子结婚，但她要以俗子妻子的名义参加他的葬礼。这时，校办室一位工作人员拿给校长一份文件，说是高级教师评审通过的文件，名单里有向俗子。女医生说，给我看看。她看着看着就哭了，一滴泪水滴到了向俗子名字上。她说，能复印两份给我吗？工作人员就去文印室复印了两份给她。
　　追悼会那天早上，局长致了悼词，该起灵时，女医生跪到了灵柩前，烧了一把火纸，说，俗子，有两件事你放心吧：一是，今后我要把你妈当我妈，让她跟我住一块儿，经常给她检查身体；二是，你的中学高级教师职称批下来了，你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那天复印的文件，在火上点了。复印件很快化成了纸灰，像一群灰白色的蝴蝶，飘出灵棚，飞向了碧蓝的天空。


　　作者施永杰，网昵称杏坛师仁，特级教师，河南省作协会员，大观杂志签约作家，首届河北小小说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