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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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童年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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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歆梧
发表于 2020-12-2 12: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神仙”收徒

咿咿呀呀的琴声流转在溪畔田边,回荡在田野上空。虽然技艺并不纯熟,到底还欠火候,但其旋律也不失高亢激越、悠扬悦耳。
拉琴的是个叫严耀祖的牧童,拉的曲子是他远房族叔严思和拿手好戏之一的《黄杨扁担》。
与琴声极不和谐的是,严耀祖是个瘦筋筋、光骨骨的孩子,蓬头垢面,担胸赤脚,身上的烂衣服襟襟吊吊、披块搭块,烂衣上的虱子蛋那是白生生满嘟嘟的,闪闪刺眼,了了入目。琴声与牧童巨大的反差,令人费解。其实,在1948年夏天的西南农村,这种现象并不奇怪。
严耀祖所拉之琴,土名“瓮琴”,与二胡类似。
西汉时期,张骞通西域。之后,东土西域交流频繁。西域的二胡等多种乐器传到了东土。二胡体形较瓮琴小,音清。瓮琴用大竹筒蒙上蛇皮做成,因其竹筒大于二胡之筒,故称大筒。此琴虽然乐声大致与二胡差不多,但因筒大、音浊,乐声瓮里瓮气,故又名瓮琴。秀山旧时的花灯班人马比较齐全的,都有瓮琴手。
日思夜梦,想进和叔(他称严思和为“和叔”)的花灯班当一名正式的瓮琴手。他六岁时就自己动手,精心制作了这架瓮琴。他与琴为伴,爱不释手,终日把玩,昼夜演练,大多数时间演练到深夜。
拉起了瓮琴,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烦恼。等到饥饿大规模袭来时,他就大啃红薯。家里没有田地,红薯是买来的。父亲严思富16岁起就当挑脚客,当了几十年,只添了几个挨饥受冻的子女,他为供养不起一家人总是忧心忡忡、愁容满面,稍遇不顺心的事,就拿子女出气。好在母亲杨翠竹性情温和,爱抚子女。但是,饥饿老是缠着全家,须叟不肯离去,使得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食物。
虽然瓮琴不高级、肚子咕咕叫,但是严耀祖仍然自得其乐,整个身心都在与优美的旋律一起跳跃、涌动。
半小时前,耀祖的几个小伙伴割早草去了,其中一个快刀手还对他说:“我代你割两小捆,你只认挑。你拉琴可以,但不要忘记看牛。”
严耀祖把天下的事都忘了,连自己都忘了,不知身在何处。一脸正容,全神贯注,心潮忘情地随着旋律而起伏变化。
忽然,大事不好,一声鬼叫似的吆喝传了过来:“狗日的,拉你妈的皮,牛把老爷的秧子吃了半丘田!”
耀祖傻了眼,一看骂他的人正是邹三老爷的管家“敲得重”。管家本名高德仲,因敲竹杠敲得重,所以人们背后都这么称呼他。
敲得重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气呼呼地从东边的大路上赶过来,耀祖就往西边跑。敲得重眼看连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都抓不住,一路气急败坏地叫喊:“抓住他!”严耀祖跑了几丈路,刚到一条小溪边,又看到自己的父亲严思富手握一根黄杨扁担,直冲自己奔来,口里恶声恶气:“悖时狗日的崽崽,叫你放牛,你拉瓮琴,拉你妈的皮,专门惹祸,惹得老子火冒,今天送你见阎王去!”
话到人到。儿童见扁担从头上飞舞而下,便往山上跑。谁知,此时从山上冲下一条大蛇,吓得严耀祖往斜刺里的芭茅蓬一钻。
三路夹攻,琴童的心早已飞上半天云,再加上肚子又饿,身子又虚,一时慌不择路,从露水打湿的草上一滑,两脚踏空,竟然从几丈高的悬崖上摔进了小溪中。
一路骂骂咧咧赶到河边的敲得重,见了这一幕惨剧,毫不怜悯,只是一个劲地耍威风:“严思富,你养的好儿子!你儿子摔没摔死无所谓,你得马上去借钱,十块大洋,赔老爷的青苗!”
“(连忙求告)该赔,该赔,我认赔!管家,你行行好,让我先把儿子找到,我再赔不迟。”
“(一脸寒冰)找什么?找!怕你儿子的尸骨找都找不到了!”
“管家,我认赔,中午就来赔。”
“(恶狠狠地)在你赔不赔,迟一天加一块,你想拖几天就拖几天,越拖越悖时,拖你见骨头!”
下了最后通牒,管家舒了一口气,转身扬长而去。管家走到田边,本想牵上几头牛,却不见一头牛的踪影。他追严耀祖时,众牧童早已把牛赶去别处。本想多敲几杠,现在却找不到对象了,一时血潮涌起,沿路恨骂之声不绝。
严思富一来担心儿子安危,二来心痛十块大洋,三来还不知道从哪里去借钱,心苦口苦,心里又痛又气又急。万事先放到一边,先看看儿子的下落再说。赶到溪边,严思富却看到了一个奇迹:儿子大难不死!
为了不让儿子再度被吓坏,他放下了手中的黄杨扁担。
原来,严耀祖掉进了一个深潭,刚从潭水深处冒将起来,怀中还抱着那架相依为命的瓮琴。严耀祖大难不死,得益于他已有两年玩水的历史。从六岁到八岁,凡是暑天,他们都到深潭的水面水里嬉戏,什么狗刨骚、派水、扎猛子、踩假水,他都轻车熟路。
严耀祖游出深潭,一边往岸边走,一边看瓮琴是否受了伤,冷不防被父亲左手一把揪住,右手顺手夺去瓮琴。那块吓人的黄杨扁担,就横在一块石头边。
人可以大难不死,瓮琴则无论如何不能幸免。严思富牙齿一咬,把瓮琴狠命往石头上一掸,瓮琴断成两截,玉殒香消了。严思富仍觉不解气,又捡起一个石头,把琴筒刨到脚边,一岩砸破。严耀祖看得呆了,虽然心痛,却不敢做声,也不敢往那破琴看上一眼,只能趁此空档飞奔逃命。此时,黄杨扁担又握在了父亲手中。
那块可怕的黄杨扁担!
严耀祖把湿漉漉的烂襟襟衣服拎在手中,身子一光,只见一条干豇豆在大路上晃动。
严思富像个凶神,一脸杀气,拼命追儿子,越追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严耀祖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仍未停下来。
大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背着搭裢的远房族叔严思和来了。实际上,严思和没有动,伸手把跑到身边的严耀祖往自己身后一藏,指着一担白米对严思富笑吟吟地说:“富哥,你不是要到柳州去卖米吗?你追严耀祖干什么?小小年纪,他跑得到哪里去?你光顾追人,别人把你一担白米挑走了,本钱一下子出脱了,你又怎么办?”
严思富一见族弟,便转忧为喜。因为他深知族弟严思和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来遇事冷静,二来爱打抱不平,难中肯救人,众村民都服他、敬重他。他把事情说了一个大概,说着说着无名的火气又来了:“都怪这狗日悖时的崽崽,叫他放牛,他拉瓮琴,牛吃了邹三老爷的秧苗,管家要我赔十块大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要我的命,我要谁的命?干脆把他这条小命送去算了,省得他天天给我惹祸!”
“富哥,你这就不对了。娃儿才好大!七、八岁嘛!人难得,人才更难得!你要送丢耀祖的命,我就要把他的命捡起来。从今天起,我就正式收他为徒!”
“不行,不行!”
“为什么?”
“我没有钱呀,交不出师傅钱呀!”
“谁要你交师傅钱,耀祖就是我的宝贝,好多钱都买不来!(取下搭裢,从搭裢中拿出十块大洋,递给族兄)这十块大洋送给你,快去赔青苗!”
“(惊喜,俄而变成犹豫)这,这不行,你到柳州、八百里路上的挑脚辛苦钱,我不能要,我没脸要。再说,你们花灯班子制行头,要的是钱。不能为了救我一个,害周围几多人看不成花灯。那怎么行?”
“不要紧。这是邹三老爷差管家给我送来的定钱。”
“还有半年时间,他定钱都下了,他这回怎么这样舍得?”
“你听说过赖乡长五十岁中头彩,今年正月生了一个儿子的事情吗?”
“哦,我晓得了,你们去年冬天给溪口乡赖乡长跳的一场花灯,又是送财,又是送子。他邹三老爷眼馋了,也想学不是?”
“正是这样,这钱拿去,不妨事。万一我们灯班钱不够,凑点份子,化点缘,也就解决了。”
“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都是弟兄家,客气什么?不要拖时间了。你今天不送去,明天就是十一块了。等你到处去借钱,最后不知要耽误好多天,不知要好多块才赔得清?(硬把十块大洋塞到严思富手中,又从他手中要过扁担)我把这挑大米先挑到我家放着,你今天把邹三老爷的豁口堵了,明天来挑米,柳州八百里,不争这半天。”
严思富当然同意,带着十块大洋往玉屏走,严思和挑起大米,带着严耀祖往白粉墙行。
秀山花灯白粉墙。这白粉墙村虽然藏在深山中,数十年后出了大名,甚至名扬海内外。
在秀山、酉阳两县边界居南一侧,是秀山县溪口乡,唐宋时期就始采汞矿。从溪口往南几十里地,山如玉,峰如屏,是古来玉屏(旧乡制)胜地。如今更探知,溶溪山区有世界最大锰矿。溪口乡的版图正中,就是白粉墙村。这个村子石墙如玉如膏,晶莹如粉如雪,使村子更加名副其实。
白粉墙村民,祖祖辈辈、男女老少都喜爱唱民歌、跳花灯。严思和小时的塾师严顺禄,人称“花灯科大公”,谙熟花灯歌舞,把千百年的花灯智慧汇于一炉,成就了后来天下皆知的花灯客严思和。
严耀祖住的墙围寨,寨北一溜小山,就像白粉墙村的外围。
在一天中,严耀祖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不幸,也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他一路欢歌,八年来说的话还没有这一路上多。行前,他跪在和叔跟前,一脸虔诚,一脸春风,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师傅!”
和叔把他扶起来:“不叫师傅,还是老称呼:和叔!”
“为什么?”
“亲管三代,族管万年。走吧!看你刚才的脸色,你恨你爹吧!”
“不,和叔,我不恨我爹,但我怕他,我有恨处,我恨老天!”
“你怎么恨起老天来了?”
“老天不公平!邹三老爷为什么那们富,他人住在玉屏,田地都要到我们墙围寨来了。我们呢?我们穷得丁当响,我想读书也读不成。我家没有立锥之地,我爹他只能当挑脚客。”
“这个关于天和人的道理,我也不大懂。你那么聪明,长大了一定会搞懂。要搞懂,就要有文化。我文化不高,但可以全部传给你,以后要是有机会,你再学点,文化多了、高了,这些道理就容易搞懂了。看你很爱花灯,想当瓮琴手,练得入了迷,是吧?”
“是,我这辈子都会爱花灯。”
“只要你好好学,我有多少灯艺就传给你多少。你和叔的人品尽人皆知,言必行,行必果。”
严耀祖脸色晴朗,好想一蹦三丈高,大喊一声:“和叔真是太好了!”但是,他忍住了,现在好不容易当上了和叔的徒弟,传艺又传文,必须规矩点,想到这里,他动情地说:“和叔,你比我爹还好,这辈子跟着你,生为花灯,死为花灯!”艰苦磨难使严耀祖过早成熟,和叔一则以喜,一则以悲,但严耀祖的话说得和叔也动情了,他便歇了担子,俯下身来捧着耀祖的小脸亲了一下:“我的宝贝,你真懂事!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亲儿子!”
休息了一阵,和叔叫耀祖上前,自己又挑起米担跟行。
这叫“有子不要父上前”。
耀祖在心中品味着和叔的话,喜出望外。他对和叔与花灯心仪已久。打从他懂事起,他就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和叔与花灯的传说故事。
一路上,他都同和叔印证这些故事。耀祖口齿清楚,说得顺口,和叔爱听。
秀山地处渝东南边陲,是渝黔湘鄂四省市边区的结合地,又是武陵山区的中心腹地。这里,地形以大小不等的山间盆地为主,境内丘陵起伏,阡陌纵横,油桐油茶油菜葱茏馥郁,村寨星罗棋布,梅江河、平江河、溶溪河、酉水蜿蜒其间。县境山清水秀,气候适宜,物产丰饶,又是秀山花灯极佳的文化生态环境。秀山花灯在这个环境中诞生,匍匐爬行,土生土长,表演形式、舞蹈、音乐、唱词、服饰道具以及演出习俗都自成体系,独具风格。
秀山,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花灯,是一种神奇的艺术。
从西晋末的永嘉之乱以后,直到隋初,武陵民族实现自我统治达256年之久。其间,在傩巫文化的的高潮中,秀山花灯的前身“跳团团”得以诞生。隋朝统一中国,唐朝更是大盛,中央政权威震西南,土司山民俱各慑服。
对于这一点,墙围寨第一好记性严耀祖还记得在启灯仪式上,和叔在他家堂屋设花灯灯堂,敬花灯祖先,唱词中就有:

灯是灯,灯是灯,
灯从何时起?灯从何时兴?
灯从唐朝起,灯从宋朝兴。

宋朝时期,朝廷对傩巫文化进行压制。以薛刚大放花灯来做秀山花灯的盾牌已无多大力量。于是,启灯仪式中又爆出了《大闹红灯》。
《大闹红灯》是严耀祖在外婆家所住的红桃村看戏时捡到的。花灯客唱《大闹红灯》唱得声情俱茂,严耀祖也全部记得,不时一人哼唱不绝:

灯是灯,灯是灯,
灯由何时起?灯由何时生?
仁宗皇帝登龙位,国母娘娘瞎眼睛。
许下红灯三千六百盏,流传两盏到如今。

流传到如今的两盏灯,严耀祖也听说过,她们是金花小姐和银花二娘。
关于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被刘皇后迫害因而双目失明一事,野史正史均有记载,严耀祖长大后也看过各种有关资料。
相传宋仁宗赵祯是宋真宗赵恒的第六子,生母李氏是真宗刘皇后的侍儿。李氏生下仁宗后,被刘皇后夺为己子,并将李氏打入冷宫。这就是野史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直到仁宗登位、刘皇后去世之后,仁宗才知道事实真相。此时,李氏已因年年月月独对孤灯悲愤哭泣而双目失明。仁宗为祈求生母的眼睛重见光明,许下红灯三千六百盏,在京城开封大闹花灯。于是,花灯成了祛病消灾、祈求光明幸福的象征。
当时秀山地区有五姓番:龙、石、张、罗、方。仁宗年间,进贡队伍每次多达四、五百人。他们上京城进贡,已赶上大闹花灯,便带回几盏象征吉祥的红灯。如今的龙姓、石姓花灯世家,都是当年上京进贡的五姓番的后裔。有些地方,包括五姓番的后裔居住地,秀山花灯之灯似宫灯,曲调似宫廷音乐,亦可佐证。
严耀祖学说到这里,就问和叔:“我们的花灯怎么有些地方也像这些传说中的情形呢?”
“互相学习嘛!”
“你常常唱的《黄杨扁担》,曲调同红桃村的傩愿戏《牧童》又有点像,是你学他的,还是他学你的呢?”
“有我学他的,有他学我的。”
“哦,这就叫互相学习!”
“ 正是这样。”
“和叔,我也像你那样会学会写,会唱会跳,会编会导就好了。”
“你把和叔当成神仙了。”
“你就是神仙!”
和叔不是神仙,而是凡人,什么甘难苦处他都经受过。和叔除了纠正耀祖学说不准确的地方,还给耀祖讲了一些辛苦磨练的往事,使耀祖对和叔的印象更清晰、更深入了。
严思和出身于农民家庭,从小时起,就有两点受人称赞,一是老实,二是勤快。师从严顺禄以后,甚得先生看重。严顺禄集文艺、教育于一身,既能教书,又能跳灯;在花灯歌舞方面,既能传唱,又能新编。
严思和白天读书,晚上向花灯科大公严顺禄学唱花灯。他一来勤奋,二来记忆力超群,所以过目成艺,过耳不忘。他边学习,边表演,学得快,演得好。外加他从花灯科大公那里学了正艺,又到各处去学“舀艺”。什么山歌、民歌、阳戏、傩愿戏、摆手舞、铜铃舞,只要他能碰上,碰上就“舀”,一“舀”就得。舀艺、正艺揉成一团,使他的花灯演唱越来越精了。许多穷家子慕名来投,他就组建了白粉墙花灯班。
花灯科大公传严思和教书之法,严思和不愿接受,他一心一意要把花灯跳好。严思和曾同挑脚客们把大米挑到溶溪上船,经过龙潭、石堤、里耶和花垣等地,过湘西、下柳州,挣得钱来就扎灯、制行头,把个花灯班经佑得红红绿绿。
严思和天生一副金嗓子,音域宽阔开放,音质淳厚优美,唱腔圆润清晰、明亮高亢。他从柳州回到猫鼻子洞,把一挑行头摆在当地,摇起大蒲扇,金嗓子就吼了起来:

黄杨扁担闪悠悠(哇),(姐哥呀哈里呀),
挑挑白米下柳州(哇)。
(姐呀姐呀)下柳州呀(哥呀哈里呀)。

人说柳州姑娘好(哇),(姐哥呀哈里呀),
个个姑娘会梳头(哇)。
(姐呀姐呀)会梳头呀(哥呀哈里呀)。

大姐梳个盘龙髻(哇),(姐哥呀哈里呀),
二姐梳个插花纽(哇)。
(姐呀姐呀)插花纽呀(哥呀哈里呀)。

只有三姐梳得巧(哇),(姐哥呀哈里呀),
梳个师子滚绣球(哇)。
(姐呀姐呀)滚绣球呀,(哥呀哈里呀)。

现编现唱,严思和一口气唱了六大段,唱得应山应河,唱得震天动地,引来听众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从来不准看花灯的妇女、姑娘都听到了《黄杨扁担》,唱得男女老少心情愉快,唱得姑娘小伙春心荡漾。
艺术享受,那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至高境界。
人们越围越多,人山人海,严思和感动了,他一直唱到天黑才停腔。
《黄杨扁担》从白粉墙唱到溶溪,唱到龙潭,唱红了半边天。之后,严思和带起花灯班走村串寨给群众演出,所到之处备受欢迎,一时名声鹊噪;年纪轻轻,严思和就在方圆数十里成了花灯名角、名师。每到春节跳花灯或夏日打闹《薅草锣鼓》,本地、外乡的村村寨寨都要请他掌调。群众称赞他:“严思和,一开腔,九岭八湾歌声昂(扬)。”严思和给穷人们带来了喜悦,穷人们谁不敬重他?众星捧月尊灯师,阳雀过路远传名。
对以上这些传说和故事,耀祖似懂非懂,学说时他自知错了不少,好在每处都有和叔给他纠正。但有一点他不会说错:和叔花灯跳得好,我要一辈子敬奉和叔。
和叔又歇下担子,笑迷迷地摸着耀祖的头:“耀祖,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教一路,留一路,免得徒弟打师傅”。你是我的宝贝儿子,我只想你快点长大,快点成才,你吃的苦太多了,今后好少吃一点苦,也让你亲爹亲妈少吃一点苦。”
“和叔的教导我记住了,我想,我爹他是恨铁不成钢,他不想打死我。”
“你怎么想到的?”
“我从河沟头踩假水出来,看到他把扁担放在了地上。”
“耀祖,你说对了,一生一世都不要忘记你亲爹。”
“和叔,我懂,我能做到。”
说完,他低下头来,泪水盈眶,只是没有哭出来。
严耀祖没有想到他两年来的愿望在今天实现,太意外,也太幸福了。
他六岁就想入班,因为他看到别的灯班也有五、六岁的儿童。和叔也不是不想要他,封瓮琴的蛇皮就是和叔给的;有时和叔有事到墙围村来,拣他最喜欢的花灯调唱给他听,还指导他练琴。
只是耀祖不知,和叔几次向他的父母提出收他为徒的要求,可是他爹出不起师傅钱,又怕说了实情太丢面子,所以总是推三阻四。同时,耀祖的妈也觉得耀祖过于瘦小,怕他没有气力练花灯功夫,那是很苦的。
严思富有几次到严思和家借钱,或有其他事,也把耀祖带去玩过几次。每玩一次,都使耀祖挨和叔走近一步。
叔侄二人继续前行。因二人两心相通,一路唧唧哝哝,眼看白粉墙就要到了。
蓦地,背后传来一声吆喝:“严耀祖小狗崽,你往哪里逃,给我把牛找回来!”
严思和急忙放下担子,操起扁担。
叔侄二人扭头一看,原来是严耀祖的主东,地主邹三老爷。严思和听出了门道,就左手握扁担,右手揪起严耀祖的耳朵,大声恶骂:“你个悖时的东西,帮人家放牛不好生放,专门惹祸,你家老汉管不到,落到我手上,磨你见骨头!”
这一下,弄得邹三老爷抬起猪脑壳,找不到庙门,不知严思和演的哪出戏,一下子愣在当地。这严思和分明是不理睬他,也不让严耀祖理睬他。
在邹三老爷身后,又跑来几个小孩,原来是今早上同耀祖一起放牛的那群牧童。他们赶到三个人身边,发一声喊:“邹三老爷,凭你也想学敲得重,想敲严耀祖的竹杠?我们替他把牛赶到你家去了,你自己亲手关的咧,你又跑到这里来骗人吓人,成什么体统?”其中一个小孩还奚落邹三老爷:“找不到人放牛了不是,抠死抠活的抠人家啰!”
邹三老爷骑虎难下,脸上尴尬得像烧烫烧焦的蟹壳,不得不已,假装同严思和搭腔:“严师傅,我是来请你跳花灯的,明天来下定钱——”
小孩们又发一声喊:“遇到花灯神,竹杠敲不成!牧童找不到,自己去割草!”
邹三老爷一摸身上,确实没有带钱,只好又对严思和说:“今天忘了带钱,明天来送,明天来送!”
小孩们不停地喊,越喊越起劲。邹三老爷两手捂着耳朵,狼奔豕突而去。
叔侄二人谢了各位牧童,一路说一路走,不觉已到白粉墙村口。在这里,从墙围寨流下来的小溪注入了溶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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