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年轮5

绿叶草根

她也许在边走边想：我命中无福，儿子九岁了，还吃不到他的现成饭。怪不得姐姐白玉叶说他八先生比我好，确实人家书是读不得，煮饭、喂猪样样行，四哥和生、玉叶姐天天吃现成的，吃了饭就串门。那才叫有福气呢！会缝鞋子先打底，会养孩子先养女。如果小花是老大，我也该享福了！苦命啊，我为什么是这个苦命？玉叶姐讲得好，曲曲是个“火柴蔸”，又黑又胖，又不中用。叫他煮饭，他看什么悖时书。这世上，兴这个读书没兴得好，越读越懒！只有鼎罐煮鸡汤，哪有鼎罐煮文章……
　　 “曲……曲！曲……曲！曲……曲！”充满母爱、充满悲伤、充满悔恨的呼喊声，在大路旁、在村庄周围、在背后的黑松林里，到处散开，到处荡漾。没有应声，只有山风飒飒。惨淡的月光照着黑黢黢的远山，黑森森的马尾松发出阴冷的嘲笑，调皮的山谷学着她的腔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呼喊。
　　 我抱着树身，目睹了妈妈颤巍巍的身影，感受到了母亲的辛苦、辛劳和辛酸。我哭笑不得。人类善于总结。我几番尝到了轻信的苦头，哪怕是自己的妈妈。妈妈多次不讲诚信：你答应了，下了树，她的“陆海空三军”虽然不在，但是拳脚交加的赏赐那是少不了的。
　　 “百岁都要个妈！”妈妈随时都在向我和弟妹施教。但是，我更乐意认大自然这个母亲，在这个母亲的怀抱里，我自由自在，自得其乐。但是，大自然妈妈无法给我食物，现在是花谢刚长子房的时节，各种果子都还没长出果肉来。
　　 我挨打多次，总不记事，一打就跑，一跑就到这坟场来。我在树上看着妈妈，想答应，也想喊妈，可一想到几番“火力”，多次“动武”，且不讲诚信，所以又不敢答应、不敢喊妈了。妈妈的“残酷”，“锻炼”了我的胆量，听说山有“鬼”，偏向“鬼”山行。
　　 皓月当空，坟茔阴森。风吹草动，草木皆兵。
　　 妈妈走到坟场边缘，无名的恐惧吓得她接连倒退几步。飒飒风声中，似有我应声，她把胆子提到喉咙口，战战兢兢地走了一步。走一步退三步，她怕“鬼”！她刚喊了半声“曲……”，忽然，一只恶作剧的松鼠从枯树枝上掉下，摔在山沙、落叶上，弄得悉悉沙沙地响。“鬼来了！”流着泪的妈妈没命地奔出黑松林，没命地回去了。第二天，我看见妈妈那件上好的蓝色士林布衣服被猫抓刺钩烂了七、八处。
　　 到了半夜，累极了的妈妈与我的弟弟妹妹，还有家乡的父老乡亲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此时，估摸母亲睡熟，我才慢慢梭下马尾松，从“鼓”上取下《西游记》，抱在心口上，走出黑松林，悄悄回到家，不敢进门，顺着梯子，钻到木楼上的稻草堆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待母亲出工干活，我从木楼上下来，吃了早饭上学去，放学后把晚饭做好，将功补过，才得到了母亲的原谅。
　　 第二天傍晚，妈妈吃到了晚饭，也不敢不讲诚信了，放过我一马，又教导起我来了：“只有鼎罐煮鸡汤，哪有鼎罐煮文章……”书那么迷人，妈妈，你的教导完全不管用啊！也难怪妈妈，因外婆家穷，妈妈六岁时就得放牛，八、九岁时就开始学干活。翻身了，她又忙着拉扯孩子，她没有文化，她没有学文化的机会，多可怜啊！但是，妈妈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一个文盲，不是嫁了一个教书先生吗？别人喊她“先生娘子”，她也十分自得。妈妈代表了一个时代，我不愿呆在那个时代；我要读书，要读好多好多的书。书，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生命的大半部分。于是，“傻儿曲曲”的绰号与我彻底脱钩，另一顶帽子却又戴在了我的头上：书呆子！书呆子就书呆子吧，离开了书我就活不了！就这样，我与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读了书，也感谢妈妈把我赶进黑松林那原始而又无情的壮举；读了书，感谢妈妈那残酷（甚至残忍）而又伟大的母爱。我此生不会忘记黑松林。我总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叨：黑松林，我永远爱您！大自然，我永远爱您！坟场躲灾有两大成就，一是练就了爬树的本领，二是确立了无神论的思维基础，想找个鬼怪作伴万不可能！课外书是父母之敌！
　　 暑假来了，爹回来了。我怕妈，也怕爹。怕妈，是怕她“毒手”；怕爹，则是怕他那满脸的威严。别人说严父慈母，我看到大多数情况也是如此，但自己却是遇到的严父严母。爹一回家，就要看通知书。看到本期我语文成绩95分，数学100分，他没有笑脸；一看那曾使我高兴了几天的评语，就来了火。评语是班主任吴老师写的：“该生尊敬老师，天资聪明，求知欲特别强，希望家长多给他买些课外书读。”他指着通知书上最后一句评语，大发雷霆，“讨伐”起我来了：“谁叫你读课外书？谁叫你看小说书？谁叫你看古典书籍？”
　　 一个排比拷问，势如排山倒海。老师写了不要紧，但学生看课外书就不行，违背了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