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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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针竹叶之金姑桥第22章恋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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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歆梧
发表于 2021-1-4 17: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知母不若子,妈妈果然来了。她在边走边想:我吴玉花命中无福,儿子九岁了,还吃不到他的现成饭。怪不得姐姐白玉叶说他八先生比丁凡好,确实人家书是读不得,煮饭、喂猪样样行,四哥和生、玉叶姐天天吃现成的,吃了饭就串门。那才叫有福气呢!会缝鞋子先打底,会养孩子先养女。如果小花是老大,我也该享福了!苦命啊,我为什么是这个苦命?玉叶姐讲得好,丁凡是个“火柴蔸”,又黑又胖,又不中用。叫他煮饭,他看什么悖时书。这世上,兴这个读书没兴得好,越读越懒!只有鼎罐煮鸡汤,哪有鼎罐煮文章?
  八字排就了,命苦也罢,一家人还得吃饭,待她与小花、三儿文光吃了饭,喂了猪,又困又乏,一头裁到床上,睡着了。
妈妈朦朦胧胧睡了一阵,老是放心不下,再累也得爬起来找儿子。楼上楼下树丛草窠,到处寻找丁凡,哪里也找不到,她后悔不迭。
  “阿……凡!啊……凡!阿……凡!”充满母爱、充满悲伤、充满悔恨的呼喊声,在大路旁、在村庄周围、在背后的黑松林里,到处散开,到处荡漾。没有应声,只有山风飒飒。惨淡的月光照着黑黢黢的远山,黑森森的马尾松发出阴冷的嘲笑,学着她的腔调重复了一遍呼喊。
  丁凡挨打多次,总不记事,一打就跑,一跑就到这坟场来。他在树上看着妈妈,想答应,也想喊妈,可一想到几番“火力”,多次“动武”,且不讲诚信,所以又不敢答应,不敢喊妈了。妈妈的“残酷”,“锻炼”了丁凡的胆量,听说山有“鬼”,偏向“鬼”山行。
  妈妈走到坟场边缘,无名的恐惧吓得她接连倒退几步。
丁凡不敢答应,只是站在马尾松高高的树枝上。
皓月当空,坟茔阴森。飒飒风声中,似有丁凡应声,她把胆子提到喉咙口,战战兢兢地走了一步。走一步退三步,她怕“鬼”!她刚喊了一个“丁”字,“凡”字没出口,忽然,一只恶作剧的松鼠从枯树枝上掉下,摔在山沙、落叶上,弄得悉悉沙沙地响。“鬼来了!”流着泪的妈妈没命地奔出黑松林,连滚带爬地回去了,一件上好的蓝色士林布衣服被猫抓刺钩烂了七、八处。
  白玉花回到卧室,脱下衣服一看,心疼得了不得。太累了,太乏了,她很快进入了酣睡状态。
  人类善于总结。丁凡几番尝到了轻信的苦头,哪怕是自己的妈妈。妈妈多次不讲诚信:你答应了,下了树,她的“陆海空三军”虽然不在,但是拳脚交加的赏赐那是少不了的。
  丁凡从树身上目睹了妈妈颤巍巍的身影,感受到了母亲的辛苦、辛劳和辛酸。
  他哭笑不得。
  “百岁都要个妈!”妈妈随时都在向丁凡和弟妹施教。但是,丁凡更乐意认大自然这个母亲,在这个母亲的怀抱里,他自由自在,自得其乐。但是,大自然妈妈无法给他食物,现在是花谢刚长子房的时节,各种果子都还没长出果肉来。
  到了半夜,累极了的妈妈与丁凡的弟弟妹妹,还有家乡的父老乡亲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过了两个小时,估摸母亲睡熟,笨蛋丁凡才慢慢溜下马尾松,走出黑松林,悄悄回到家,不敢进门,顺着梯子,钻到木楼上的稻草堆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待母亲出工干活,丁凡从木楼上下来,吃了早饭上学去,放学后把晚饭做好,将功补过,才得到了母亲的原谅。
  丁凡坟场躲灾有两大成就,一是练就了爬树的本领,二是确立了无神论的思维基础,想找个鬼怪作伴万不可能!
    第二天傍晚,妈妈吃到了晚饭,也不敢不讲诚信了,放过丁凡一马,又教导起丁凡来了:“只有鼎罐煮鸡汤,哪有鼎罐煮文章……”
  书那么迷人,妈妈,你的教导完全不管用啊!
  也难怪妈妈,因外婆家穷,妈妈六岁时就得放牛,八、九岁时就开始学干活。翻身了,她又忙着拉扯孩子,她没有文化,她没有学文化的机会,多可怜啊!
  但是,妈妈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一个文盲,不是嫁了一个教书先生吗?别人喊她“先生娘子”,她也十分自得。
  妈妈代表了一个时代,丁凡不愿呆在那个时代;他要读书,要读好多好多的书。书,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了他生命的大半部分。于是,“傻儿阿凡”的绰号与他彻底脱钩,另一顶帽子却又戴在了他的头上:书呆子!
  书呆子就书呆子吧,离开了书丁凡就活不了!
  就这样,丁凡与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读了书,他感谢妈妈把他赶进黑松林那原始而又无情的壮举;读了书,他感谢妈妈那残酷(甚至残忍)而又伟大的母爱。
  丁凡此生不会忘记黑松林。他总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叨:黑松林,丁凡永远爱您!大自然,丁凡永远爱您!
一个星期天,丁凡煮好夜饭、喂了猪,就去四伯丁武生家玩。丁凡最爱这个好去处。
四伯、五伯都是丁凡的堂伯,他们继承上辈的酿酒技术,酿的包谷烧可以供应村里村外。丁凡和一干小孩就去叨四伯、五伯的光,海吃发酵了的包谷粒。包谷粒清甜,略有酒味,一伙小强盗常常吃得心满意足才住嘴。有时,四伯脸上带着笑,咧着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专逗憨憨的丁凡:“莫吃多,吃多了要生酒痔。”
酒痔是什么东西?肯定是可怕的。丁凡胆小,第一个住了嘴。其他的孩子胆子大,照吃不误。
合作化后,社员讲究天天出工,酿酒由国营的或者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去搞,四伯、五伯的微型企业也就关了门。丁凡替四伯、五伯可惜,自己也沾不上光了。但四伯家耍熟了,一有空就想去。
四伯正在吃晚饭,见到丁凡的声音就拿出笑脸招待,因为丁凡听妈妈的话,不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一看到四伯的笑脸和黄牙,他就喊了一声:“四伯伯!”
没有过门和客套,四伯来个姜太公钓鱼——直逮:“墓坟窠好耍不?”说完,刨几口饭。
“好耍!你这里不让躲灾,墓坟窠、黑松林比你落教,它们由在我,要躲哪里躲哪里。”
“不敢收留你啊!你读书没有错,你妈妈也不该打你。以后煮饭时莫看书,免得误事哦!你妈妈那嘴巴,骂人骂得起三天三夜,哪个敢惹?”说完,又刨几口饭。
妈妈常常对曲曲说,她六岁就牵一头大水牯,到山上去放,说到高兴处,不免在孩子面前抬高一下自己:“你外公外婆都夸我在行,说我小小年纪,就帮了他们的大忙。”
既然这样,曲曲在心里有一点崇拜妈妈,但不是死心塌地的崇拜,因为有对妈妈不满甚至怨恨的地方,当然他从来没有说出口,其实也说不得,妈妈虽然不是官,但是到她那里告状的人却大有人在。他搞不懂,周围的人为什么都喜欢告他曲曲的状;他只晓得,被告状就要倒霉,倒了霉就要挨打。他不怪自己呆傻顽劣,常常说错话、做错事,今天骂这个,明天打那个,只怪妈妈肯动手,一出手就让曲曲浑身上下受到千锤百炼,要记住,不是家庭暴力,而是千锤百炼。妈妈说:“不打不学乖,不打不成才。”妈妈也算个天才,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可是说话还蛮有诗意的。对曲曲印象最深的一点明明白白:妈妈就是个常有理。
曲曲并不知道,妈妈在别人那里,并不是常有理;直到丁凡听到四伯这句话,方才恍然大悟。
于是,丁凡就嘲笑四伯胆小:“墓坟窠、黑松林比你胆大,我妈说什么,它们就回什么。”
“莫哄老子,那是回声。”
“你们堂公伯叔、伯娘婶娘和我妈一样,都说有鬼有神,怎么我找了一夜也没找到?”
“那,你是火眼高嘛!火眼不高,你就夸不成海口。”再刨几口饭。
“不管眼睛的事,﹙我指着脑袋﹚管这个的事,你们被上一辈的人哄了。”
此时,围观者越来越多。乡长邢国章夹在围观人群里,谁也没有注意。
四伯提高了嗓音:“是管火眼的事!”
“不是管火眼的事,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神话里才有,现实生活中谁也没有。”丁凡无需提高嗓音,一则顾及辈分礼貌,二则有理不在言高。
“老子还没有你清楚,我跟你们讲个发差人老太当阴差的故事,看你信不信?”他看见来了许多围观者,有老有少,便索性放下饭碗。
“你只管讲你的,说上天我也不信。”
四伯真个就讲了起来。发差人老太某月某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捉拿了某某,某某第二天就死了。某月某日又做了一个梦……
丁凡越听越没有味,就打断四伯的话头:“四伯伯,你再讲个万十万遍,我还是不信。你听,我妈喊我了!”
丁凡急忙回家去了。
忽然,乡长邢国章从人群里走出来:“丁武生,起先是白天,你是白讲;现在天黑了,你是黑讲。还是像刚才那个小学生,读点书,脑壳就开窍了!”
丁凡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幸喜天黑了,大家看不见四伯脸红筋涨、头上直冒汗的窘相。
谁知四伯母照一大把油枞膏,催促四伯进屋,使大家看到了一个红脸关公。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红脸关公四伯忽然来了个急中生智:“邢乡长,你是来找我家老五是吧?”
“正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我打到个湾狗﹙果子狸﹚,老五正在我家喝酒。快进屋,快进屋!”
直到几十年后,丁凡忆及四伯,心中仍然笑意不断。
书,把傻儿丁凡的“傻”字淡化了。
  丁凡成了书痴,人们当面背地都叫他“书呆子”。
丁凡的妈妈吴玉花,只能羡慕人家儿女好,只能怨自己命苦。丁凡有感于此,又无由补偿,心里甚感不安。
  暑假来了,爹回来了。丁凡怕妈,也怕爹。怕妈,是怕她“毒手”;怕爹,则是怕他那满脸的威严。别人说严父慈母,丁凡看到大多数情况也是如此,但自己却是遇到的严父严母。
  爹一回家,就要看通知书。看到本期丁凡语文成绩95分,数学100分,他没有笑脸;一看那曾使丁凡高兴了几天的评语,就来了火。
  评语是班主任邵老师写的:“该生尊敬老师,天资聪明,求知欲特别强,希望家长多给他买些课外书读。”
  他指着通知书上最后一句评语,大发雷霆,“讨伐”起丁凡来了:“谁叫你读课外书?谁叫你看小说书?谁叫你看古典书籍?”
  这些“棍棒”打在丁凡心上,同妈妈的手掌、多种“武器”打在身上一样,让人感到痛苦不堪:爹,你教个什么书?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老师无非是写了几句希望家长多给我提供课外书籍的话,提个建议罢了。老师写了不要紧,但学生看课外书就不行,违背了家规。
    父亲骂了丁凡一顿以后,告诫儿子:“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丁凡的课外书是父母的共同之敌!父亲丁生迈笃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母亲吴玉花笃信“只有鼎罐煮鸡汤,哪有鼎罐煮文章”,他们的人生经历都不够丰富,他们都不懂哲学,都被片面性害苦了,害得不是一般的苦,苦得不是一般的惨。
他们的人生都是被动的,丁凡不愿亦步亦趋,他要追求主动的人生。
后来丁凡才知道:父亲在反右时受到了准右派的惊吓,所以发泄在儿子身上。反右使父亲害怕,运动使父亲害怕,政治使父亲害怕,然而不久,父亲还是给他买了《四游记》,订了《少年文艺》。
由于长得黑丑,在丁凡呱呱坠地之后,便有伯母大人前来讨伐了。不过,她的阵法叫幸灾乐祸,给丁凡取了一个既形象又颇有夸张意味的乳名——火柴蔸,然后满面春风得胜回朝。母亲为此受了屈辱,到丁凡刚一懂事时,她就迫不及待地向儿子哭诉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特别在丁凡顽皮时她更是哭诉得悲痛欲绝。
母亲的激将法对丁凡丝毫不起作用,因为丁凡不仅是个低智商,而且趋近零智商,为她争不了气,更争不了光。六岁时,一个年龄两倍于丁凡的牧童叫我到一口山塘里去看水底世界,他便乐呵呵傻乎乎地下去了,结果是全身覆灭;幸得救星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父母都为丁凡担忧:一个大傻瓜,不知能不能长大成人,更不知道一生怎么度过?直到丁凡发了蒙,得了班上第二名,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既然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愿事情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令父母不满意的事情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对于早已存在的隐患,他们不得而知。祸根起源于课外书。丁凡读了十年书,小学六年,初中及大专各两年,只有发蒙第一个学期是木偶,一切按老师的指令行事,结果仅用半个学期,就与课外书结了伴,到九岁时又与它们成了密友。每天放学以后,丁凡的任务是做饭兼煮猪食。一心不可二用,他捧起厚砖头《西游记》、《警世通言》或者《志愿军英雄传》、《普通一兵》等等,一看就入迷,人饭、猪食全部成了焦炭;焦糊味进了鼻孔,丁凡还以为是孙悟空过火焰山猴毛被烧焦了。丁凡正为齐天大圣担忧呢,母亲的锄头棍棒家具杂物十八般兵器已全部向我进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丁凡一溜烟躲入了后山黑松林墓坟窠。用生命保卫了辛辛苦苦借来的课外书,因为它们没有罪。
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
尽管父母共同施加压力,但他们都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这种种曲折教育了丁凡、锻炼了丁凡,使他收获颇丰。为了多有时间看课外书,我千方百计统筹家务与爱好,力争两全其美。黒松林墓坟窠的历练,使丁凡成了朴素的唯物主义者。长辈们信鬼神,我就向他们宣传无神论,但他们都不相信丁凡找不到鬼神的事实,说丁凡“火眼高”。 其实,他们只是用“火眼矮” 来掩盖他们不敢夜游墓坟窠的短处。
父母都反对丁凡看课外书,但是丁凡总是忙完家务,就见缝插针,利用走路的时间、上厕所的时间来看,这辈子与书已结下不解之缘了!
  丁凡看了很多课外书,课内课外看,上学放学看。从金姑桥到杨柳泉小学,四里多路,一天在美女山爬上爬下。丁凡上学也好,放学也好,由于连路看,十个脚趾头先后有九个碰到了石步子上,“光荣”负伤多次。
  小伙伴们感到奇怪了:什么书,那么好看?
  他们连问丁凡多次,因丁凡看书看迷了,没答应。大家就把丁凡的书“缴”去,到达目的地再还他。
  “缴”书的目的,是要丁凡给他们讲书中的内容。丁凡也不推辞,觉得自己缺口才,说话、争论总不如人,就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起来,讲杜十娘,讲包公,讲曹操,讲诸葛亮,讲林冲,讲杨根思,讲亚历山大·马特洛索夫,讲保尔·柯察金……
  有时,大家没走在一起。小伙伴们背着丁凡,说他成绩好,书看得多,在金姑桥同龄人中可算是首屈一指者。丁长平不服气:“你们讲他得行,除了爱看书,其它都不得行!不但割不来草,连家务也做不好!”“那是他看书看迷了,才把饭煮糊了嘛,哪个不晓得?”小伙伴们还反对丁长平:“忌妒!各人读不到书,就讲人家的坏处!”丁长平鼓起劲反驳:“他九十分、一百分,有什么了不起?只要能及格就行,只要能升学就行!”
  小伙伴们偏偏要扳他的尖尖角,大家来个“预备——起”,就学着丁长平的腔调喊起来了:“只要能及格就行,只要能升学就行!”
  丁长平感到了莫大的讽刺和侮辱。他搞不赢大家,就决定报复丁凡。
  一天,邵俊吾老师讲了一个“大拇指小孩”斗倒了一个黑胖长胡子军官的故事。丁长平不惜牵强附会,说这故事中的“军官”就是丁凡,也是又黑又胖。他一起头,大家就喊开了。“军官”成了丁凡的第二绰号;不过,只在金姑桥小伙伴这个小圈子里使用。
  丁长平第一次尝到了侮辱别人的胜利滋味。
  过了几天,丁长平又向邵老师告发了丁凡的一件错事:放学路上去解手,把杨柳泉初级社的几棵黄豆踩坏了。邵老师批评了丁凡,教育同学们要爱护庄稼,社里的要爱护,单干户的也要爱护。
  小伙伴们觉得丁长平“卑鄙”,悄悄告诉邵老师,是丁长平因与丁凡争论所造成的。邵老师又批评了丁长平。
  丁长平大感委屈,晓得小伙伴们暗中帮助了丁凡,就连路大喊:“你们几个不对头,帮起‘军官’报‘私仇’!”
  小伙伴们问丁凡:“你编两句难听的话,你会编吗?”
  丁凡一编,大家就喊开了:
  丁长平,不像样,打了人,还告状!
  气得丁长平双手一甩,屁股一撂,头也不回地一个人跑回家了。
  小伙伴们跳啊,乐啊,高兴得了不得。
  丁义宇不多事,两边都不参加,还在双方之间做“调解”工作。因此,大家又很喜欢丁义宇。丁长平对丁义宇有一点喜欢,也有一点嫉妒。  
好耍不过六七八,六岁七岁八岁,人生只有一次。
娃娃有的是童心,对大人开口就是“你过了几个六月”那种倚老卖老的陈年老调不屑与闻,成群结队地径自跑过蝉鸣、蛙鼓、萤游的田野,汇集到了金姑桥坝坝。
白鸡、湾里、上尧、黄家寨那些娃娃,东南西北、自由自在捉他们的萤火虫。辽桶的一群娃娃不喜欢捉萤火虫的老游戏,早玩腻了,于是孤芳自赏地唱起儿歌来:

火亮虫,夜夜熔,上天去,雷打你,下地来,我保你。
保你牛,犁大坵;保你马,跑扬州。
扬州后头有树桃,两个姐姐上树摇。
长龙篙,刷不到;短龙篙,闪断腰。

孤芳自赏,当然是很得意的,仿佛压过了蛙鸣。捉萤火虫的不捉了,来找辽桶娃娃的岔子。不找就不找,一找就找到了:“哦吙,你们闪断腰了,没有搞头了,听我们的!”
一人起了头,大家就随声附和,渐渐地辽桶娃娃也参加进来,大合唱、大吟诵,乐翻了天:

烟子烟,熏花边;花边破,老鸦从桥上过。
桥,桥,二龙桥;二,二,张老二;
张,张,苦麻秧;苦,苦,牛屁股;
牛,牛,梭罗球;梭,梭,燕子窝;
燕,燕,扯皮蛋;扯,扯,丁丁扯;
丁,丁,泡木芯;泡,泡,蛇麻庙;
蛇,蛇,豆豆蛇;豆,豆,毛圈豆;
毛,毛,请你忠心老板人吃个大洋红苕。

“你们雷吼的,天都被你们吼垮了,哼,乡里人,乡里样,装斯文,装不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乡里娃冷了心。好在是夜晚,不然大家一个个灰头土脸,太下色!
一个大胆的乡里娃知道,这个城里娃是哪家哪家的亲戚,马上就应战了:“你有什么夺天的本事,你就显一手、亮一手吧!”
“显就显,亮就亮,哪个怕哪个!”
城里娃搞起事来了:

花子莫扯白,扯得了不得,三岁走湖广,四岁走湖北。
牛栏关猫儿,气都出不得;丝线吊水牯,犟都犟不得。

在这些六七岁十来岁的乡里娃面前,十二岁的城里娃无异是王、是头,乡里娃呆了、傻了,个个盼望着:有救兵来了就好啰!
有得盼,偏偏就有得来。一个辽桶娃娃搬来的这个救兵,虽然11岁了,但是又黑又莽,矮胖矮胖的。人不可貌相;只见他也不忙,也不慌,也不与城里娃打嘴巴仗,而是对乡里娃说:“不要被吓着,管他是花子、牛栏,还是丝线、水牯,我们来搞我们的!现在听我教!”
不多时,乡里娃就学会了,齐声高喊,有板有眼:

山,山,轿子山;轿,轿,天生庙。
天,天,无神仙;无,无,种包谷。
种,种,趴人洞;趴,趴,城里娃娃下乡耍。
城,城,祥云城;祥,祥,看名堂。
看,看,乡下人不种地,城里人吃不成饭。

乡里娃抓住重点,越喊越得意,还不忘手舞足蹈,乐颠颠的声音越来越大,没完没了的。
儿歌在沸腾,气氛在燃烧:

看,看,乡下人不种地,城里人吃不成饭。
看,看,乡下人不种地,城里人吃不成饭。
……

城里娃听不下去了,捂住两个耳朵,一溜烟跑回了大舅家,伤心地哭起来。
大舅诓好外甥,笑了:“人家讲的是事实,又没骂你,你哭哪样,伤心哪样?”
城里娃不好回答,就往一边埑:“我一个大帅哥,没搞赢一个黑矮胖……”
大舅笑容可掬:“人家黑矮胖,名叫丁凡,才小学六年级,才11岁,你一个初中生没搞得赢,要怪就怪自己没有本事,你说是不是?”
城里娃一惊:“他那么得行?”
大舅赞赏有加:“有一回,我家里出了大事,大人都走不开,就请他写了一封长信,纸也是他出的,一大摞,害我贴了好几张邮票……”
城里娃终于一朝梦醒:“我看过,妈妈要我向他学习,爸爸说,你一个初中生,四五百字的作文写不出来,这个乡里娃一次就写了几千字,你猴年马月才赶得上?把我讽刺得无地自容……”
记得去年那个夜晚,城里娃久久未能入睡;当晚,城里娃又是久久未能入睡。
反正丁凡读书得行,父亲没有多管他。实际上想管也不行,杉木小学离家七、八十里路,怎么管呢?
  1956年,丁生迈升任教导主任,从杉木小学调到桑树小学,离家近了。
  丁凡读小学六年级后,父亲开始为他的前途设计。1958年11月11日,离小学毕业只有最后一个半学期了,父亲丁生迈决定尽一尽自己教子的责任,于是把丁凡转到桑树小学读书。
  丁凡在这里看了学校的所有存书,作文也初露才气。但是,学校图书室的书看完后,他去借学校里老师们的书,谁也不借。他晓得是爹给他们打了招呼,就采取了“报复”与“反抗”行动。晚上,他出去玩,飞石打瓦,被爹听到,出来寻找,却遍寻不见。
对这个“野孩子”,丁生迈伤透了脑筋,趁吃早饭时,又狠狠教训了丁凡一顿。吃晚饭时,不见了丁凡,却在办公桌上看到一张留言、绝命书:
  
爹:恕孩儿不孝,不该飞石打瓦,给爹丢了脸,不如孩儿一死了之,此去投黄蜂洞矣!
  
  丁生迈一看,急坏了,向校长花士前一讲,花校长就带全校师生到黄蜂洞去找,哪里找得到?只好回校。
  谁知半路上跳出个“黑旋风李逵”,丁凡是也。
  丁生迈气得要当着全校师生打儿子一顿,被花校长挡住了。
  花校长问丁凡:“你为什么要搞这恶作剧?”“校长,丁凡对不起你,对不起全校老师、同学,我只想报复我爹,没想到给大家添了麻烦。”“为什么要报复你爹?”“我爹向你们打招呼,莫借书给我看,他以为我不晓得,其实我早晓得了。所以我是不得不已出此下策!”花校长听了此话,笑得前仰后合。
  接着,花士前把丁凡的话告诉了丁生迈,把个丁生迈搞得哭笑不得,只好招呼各位同事:解除“禁令”。 
后来,父亲变得温和了一些,丁凡也改邪归正,把里仁小学的几千册图书全部装进了脑海。那时没有电视,电影三年五载看一次,连环画就成了他的精神食粮。几千册图书中,大部分是连环画,厚砖头一类的书不多。
  字林旅行,人生增多有趣事;书海畅游,世间可算未白来。
人们把丁凡的书痴故事添油加醋,抹上了传奇色彩:挑担子,前头箩篼放书,边走边看;犁田犁土,书本悬挂犁头,边犁边看……
从七岁看起,从小就博览群书,让丁凡嗜书如命;缘份太重,凝结了求知若渴的精神,这书怕是要与生命随之了。
书是人的生命,学习无止境。只要还活着,与书的缘份就不会尽。书,丁凡的命;学习,丁凡延长着的生命!
丁凡的童年,基本上还算一帆风顺,以后的人生道路却千回百折、坎坷崎岖、备尝艰辛、甘苦加倍;直到1978年历史大转折,改革开放的春风才把他和三个弟弟剪裁成绿丝细叶,才有了人生的亮点。
无限风光在险峰,诚然。没有千回百折、坎坷崎岖、备尝艰辛、甘苦加倍,就没有幸福生活的七彩阳光,就没有丰富经历的全方位韵味,就没有风雨中的绚丽彩虹,就没有多姿多彩的无限乐趣。
而这些丰富经历、多姿多彩,早在丁凡的童年时代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难忘的童年,难忘的最初年轮!
难忘的童年,难忘的生命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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