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槐（十七）

于仙田

第十七回  盖新宅全家齐出力  上房樑木瓦匠对歌

高新亭与几个队员离开队部，拖着个疲惫的身子回家吃晚饭，然后化好妆准备晚上的演出。
各家各户门楼上早已高高挂起一对对大红灯笼，由父亲二先生写下的一幅幅龙飞凤舞的对联，在大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喜庆。行人驻足欣赏，一路穿街走巷，如同逛着灯谜长廊：
爆竹四起接五福
梅花一支报三春
……
雄鸡三唱送冬去
喜鹊一声报春来
……
“看了二叔的字，那叫俊姑娘穿新装当新娘——美上加美！”
高普连与队员们边走着边夸着二先生的字法，高新亭听后心里美滋滋地，为有这样一位有文化的、为人师表的父亲而自豪，那对联的一笔一划、一字一词也深深地镌刻在他心里。快到家时，高新亭便远远听到家中欢笑声一片，原来母亲早就通知发城亭子口村二姑高奎荣、三王家村三姑高奎花等亲戚回家看戏，看高新亭的演出。
在高家村最西头，坐落着一处碎石头外墙、麦秸草封顶的四间刚盖好的新房子，这是家里给已经定亲新亭与玉兰准备结婚的新房。
原来在新亭母亲的眼里，新亭这个儿子不听使唤，也不帮他三叔上山了，家里的农活一大堆一大堆的，没完没了可是他一天到晚不着家，什么也不管，说走就走，说飞就飞，什么农忙农闲，刮风下雨，数九寒天，三伏酷暑，整天价倒腾些刀啊、枪呀的，在外面耍野了心；最担心的是别像他大哥一样，养活这么大了不能为家里尽力，一拍腚像老鸦子飞得无影无踪，到哪也没个信，不知是死是活，真得害死老娘啊，得想个法子拴住他。
妈妈和瑞芝婆媳俩开始筹划，首先要给他盖个房子，再早些把玉兰娶回家，安安心心过个日子，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缺劳力，总得有根顶梁柱。
经过长辈和全家人商定，在老宅子前那自家的菜园地里盖它四间草房，爷爷高仕向全家人宣布：只要上山不得空回，人抬肩扛筹备石料！特别是三叔奎英牵牲口进山，返回时驴骡背上的石筐里便是满满几筐石头。
二先生也不例外，教书假日也参与备料中，从自家的山岚里挑选碗口粗的松树，早些伐倒晾干做木椽子，挑选购买一棵抱粗柳树，找木匠拉大锯伐倒用作门窗框。
瑞芝和婆婆也开始备几斗麦子、谷子，早些推磨压碾，为工匠们备好面食。
经过数月筹备，一切万事俱备，爷爷高仕坐在堆得如小山一样高的石垛儿边，捋着胡须喜滋滋地高喊：“料足人聚，选个良辰吉日开工！”
“乱世年间，能简就简，能舞扎起来就行。”二先生在一旁说。
秋后的一日，天高气爽，一阵鞭炮响过，二三十个人叮叮当当、嘻嘻哈哈、热火朝天地开工了。高仕指定本家一侄子高奎顺做总管，负责监工；木匠由祖孙三代、二先生的连襟，本村高平章主工；瓦匠由本村高廷起做掌尺。由于二先生人缘好，平日乐于助人，德高望重，其它零工随叫随到，都愿帮工。仅两天的功夫便按上门窗框，垒平了口，门窗框上贴着鲜红的二先生亲笔写下的对联：
华堂来紫燕，高木倚青云
庭外遍山绿，室内满堂红
华屋辉生壁，青山绿映门
高新亭生龙活虎地带着众家兄弟挑水和泥、递砖搬石伺候瓦匠，忙得不亦乐乎。
大山里的庄稼人，世代开荒垒堰，整日与石头打交道，玩起石头来真是挥洒自如，无论是方的、圆的、尖的、斜的，打眼一看便知道安在哪个地方，敢保它结结实实、稳若泰山。
家中的女人们也忙活着蒸馍馍、擀面条、捞干饭、做上大梁吉的饽饽。瑞芝那双灵巧的手早已把上梁扬的大小斗顶、十二种面食吉祥物鱼儿、燕儿、神虫、兔儿、佛手……等准备好，她俨然一个司宴官把帮忙盖房子的乡亲们每日的伙食打理得周周全全，每餐丰盛、美味可口。瑞芝聪明伶俐、才貌双全，乡邻里无不夸赞：二先生家里摊上个好媳妇，真是百里挑一，世间难寻！
农家盖房子，东家最担心的是阴雨连天以及缺东少西，本来那石墙是用稀泥连接石块垒起来的，要是遇上好天边垒边晾晒，一鼓作气，齐心协力，抢时间封好顶，东家便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再大的雨也不怕了；倘若在工程进行中遇到雨天，垒起来的墙被淋塌了，再加上东家用料备得不足等料窝工，有时遇到木匠或者瓦匠掌尺有急事离身几日不归，工程无法进行，这时东家便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由于乡亲们的齐心协力，二先生家里料理精细，高新亭的房子三整天便可封顶了，下一步举行上樑大吉的热闹仪式。钉上椽子，再铺上高粱秸子扎起的把子，再摊上一层指厚的把泥，最后专业的苫房子工匠，简称苫匠，他们把当年新麦秸用拍板子拍平，探出房檐留出滴水，大功便告成了。一眼望去，那苫匠能将细细的一根根麦秸秆，铺成既保温又纳凉、棱角分明、坡度整齐的房坡，无不透着自远古人类代代生息繁衍积累出来的聪明与智慧。完工后苫匠们光着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膀子，抹一把被汗水沾着草稍子灰垢的黑脸庞，站在屋脊的架子上歪头仄脑地闭上一只眼睛，给自已的“艺术”成就吊吊线，满怀欣慰地裂开嘴朝天大笑，眼前这实实在在的草根艺术大作让他们顿时无比兴奋，兴奋地如同站在高高的皇城上检阅列队整齐的仪仗方队。
正晌午时已到，天高气爽，秋阳也显得额外辉煌。村里的父老乡亲，男女老少蜂拥而至，高洪昌带领二十多名队员，手执铁锨也兴冲冲赶到，高新亭自家众兄弟姐妹，急忙在新房前摆开供品。
主事高奎顺高声喊道：“正晌午时已到，上梁喽！”
早已准备停当的木、瓦两匠的掌尺的腰束红带，腰间别着各自的斧头、锤子，高新亭与堂弟高洛亭早已扶住正门东西的两架木梯，东大西小，源于木匠因其祖师爷鲁班大名而在东门，瓦匠在西门，登梯前木瓦两匠相互抱拳施礼以表相互尊重，起屋盖房木瓦两匠缺一不可，上梁大吉工程已近结束，共庆木瓦两匠通力合作。两人同时抬起右脚开始攀登木梯，这时人们便屏住呼吸，静听木瓦两匠你一言、我一语的上梁喜歌：
一上一上又一上（木）
一上上到大梁上（瓦）
大梁本是香椿木（木）
二梁本是紫檀香（瓦）
上到高处望远方（木）
东家点在龙穴上（瓦）
一出金龙上皇榜（木）
二出凤凰做娘娘（瓦）
三出军爷马上将（木）
四出秀才读书郎（瓦）
“哈哈哈……”
房下的乡邻一阵哄笑，只见两匠像两个大猿猴，正一步步向上攀爬，爬到屋檐齐口处，他们离开梯子站在墙顶上，还没忘记向下边的人群深深鞠上一躬，然后继续唱道：
站在墙头四下望（木）
望见东家好院场（瓦）
东边柳树喜鹊叫（木）
西面梧桐落凤凰（瓦）
南面鲤鱼跳龙门（木）
背靠大山住皇上（瓦）
两匠唱着又爬上屋脊顶峰，从腰间取下一团红麻绳，将另一端抛下，高新亭、高洛亭二人接住，将横放在屋里贴有“上梁大吉”的一根沉沉的香椿木上（当地称为脊银）两头紧紧系牢，然后又将挂在脊银木两端的两挂大鞭点上。
噼里啪啦……
震耳的鞭声与两匠的唱吟回响在一起：
一拔一拔又一拔（木）
一拔拔起金扁担（瓦）
东头枕在龙王宫（木）
西头搭在金銮殿（瓦）
一根金柱定乾坤（木）
金银财宝用不完（瓦）
枕着金扁担（木）
享用亿万年（瓦）
木瓦两匠各自从腰间掏出斧头锤子、长钉子将香椿木两端放牢钉死，又将麻绳抛下，按奎顺主事指点，高新亭兄弟俩又将两瓷坛酒系上。两匠又唱吟起来：
放下银绳提金壶（木）
金壶里面沉甸甸（瓦）
打开新甁小黑坛（木）
又数地来又数天（瓦）
富贵东家一壶酒（木）
    喝上一口变神仙（瓦）
    玉皇大帝请上座（木）
七仙女们来陪客（瓦）
喝了东家的酒（木）
活到九十九（瓦）
东家来接酒（木）
富贵永长久（瓦）
木、瓦两匠揭开红布盖的酒坛，往脊银上倒了一点，然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造了两口，又系上绳子放下，俩人脸上立刻泛起红晕。东家二先生与奎顺长辈急忙上前将酒坛接住，又让高新亭二人将盛饽饽的打斗系好，木、瓦两匠乘着风又唱了起来：
一提一提又一提（木）
一提提上金柳斗（瓦）
金柳斗儿粗又大（木）
金银财宝全装下（瓦）
一点金子二点银（木）
三点四点聚宝盆（瓦）
捧住金斗摇三摇（木）
赶快抱个金元宝（瓦）
两人慢慢地提上大斗，揭开盖在斗上的红包袱，边摇晃着边向人群中抛撒。这时梁上的两匠可真做了回“梁上君子”，他们私下装几个大斗顶，然后看准了他们亲朋好友站在孤身处，便会向发射炮弹一样准确无误地将大斗顶抛射过去，接到斗顶的人会像中了奖似地大笑，感激涕零地会蹦起几个高。此时的两匠是最神圣、最至高无上行使权力的角色，人们渴望期盼他们把大斗顶朝自已抛来，哪怕喊他一声爹，仔细地盯着他那掏向斗里的手，把大把小，哪把是干枣和小钱，哪把是大小饽饽，猜摸捕捉着，人群像潮水般被那两匠捉弄怱悠的，忽一东，忽一西，相互推桑拥簇着、呼喊着……而二匠继而又唱吟着：
捧住金斗晃三晃（木）
晃出元宝与谷糠（瓦）
有福之人得大奖（木）
无福也把饽饽尝（瓦）
东家婆娘手艺强（木）
做的饽饽白如霜（瓦）
    老人吃了活百岁（木）
小孩吃了不尿炕（瓦）
小伙吃了身体壮（木）
姑娘吃了模样强（瓦）
东家省吃又省粮（木）
为了儿子盖新房（瓦）
木匠梁上高声喊（木）
瓦匠梁上高声唱（瓦）
多谢东家好心肠（木）
多谢东家把钱赏（瓦）
新房新炕娶新娘（木）
来年添个胖儿郎（瓦）
…….
木瓦两匠的上樑大吉戏终于唱完了，二先生给二匠递上红包，人们也尽兴地散去，剩下几十个青壮年和高新亭的队员们在高新亭及家人的热情招待下，酒足饭饱后立即将合好的一大堆泥巴传递上房子封顶，然后苫匠马不停蹄趁天气好苫上麦秸。
一切顺利完工，晾它数月后，爷爷高仕主持二先生兄弟四人分家，二先生六口人也搬进了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