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干货】红墨谈小小说写作
- 红墨,浙江永康人。著名小小说先锋派作家,小小说网校副校长。代表作《张二杀人》《梯子爱情》《河的第三条岸》等。作品散见《百花园》《小说选刊》《国际日报》等百余家报刊。作品获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年度奖等数十个奖项,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和中高考阅读试卷,多篇作品被译介国外。
复制代码
根据红墨在全国小小说作家班大课上的语音课整理
整理者:刘梅兰
本文转载经红墨老师授权
先讲两个故事。第一个就是有一个农民工,某个夜晚在某厂区的围墙下散步。突然一个什么东西砸到他身上,又是一个人从墙头跳下砸到他的身上。是小偷。他把小偷抓住了,揪住不放。刚好脚下有根绳子,他把自己的脚和小偷的脚缚在一起。小偷狗急跳墙,行凶。农民工负了重伤,小偷被被抓住了。媒体自然宣传这个农民工不怕死,抓小偷的行为。
这是新闻,或者叫故事。
这个新闻,或者故事,发生了变化。实际上并非真相。这个农民工学历低,又不会做生意,日子过得紧巴巴。每天辛辛苦苦下班回家,老婆就絮叨:人家造房子了,买汽车了,孩子读上重点中学了……哪个像你窝囊!
这个农民工听得心里烦,又不敢顶嘴老婆,匆匆扒拉完饭,就逃出家,到村子附近的厂子的围墙下走,像巡逻似的。
至于那根绳子,不知怎么弄的,把这两人的脚缠住了。小偷无法逃脱,向抓他的人行凶。农民工本没有用绳子缚小偷,也想挣脱逃走,却越缠越紧。无意成了抓小偷的“英雄”。
这就是小说。
而这个小偷也不是惯偷,是好些日子找不到工作,无法生活下去才偷窃的,还是第一次作案。人性是复杂的,社会是复杂的。这样的人才是有血有肉的。
一个母亲教育孩子:我们的世界很美好的,一个坏人都没有。你想象一下,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
反过来,这个妈妈说:这个世界很黑暗的,没有好人全是坏人。那么这个孩子长大又会怎么样呢?
第二个故事,国外的。有一个家庭,好多亲戚朋友来吃晚饭,男主人系着围裙在厨房烧菜。
突然楼上一声枪响。男主人围裙也没有解下,匆忙跑上楼,亲戚朋友也跟着往楼上跑。浴房里,男主人的女儿赤身裸体,躺在里面。有亲戚朋友已冲进卫生间。这个父亲解下围裙,急忙把女儿的裸体遮起来。
这是新闻,或者叫故事。
这个父亲解下围裙,并没有把女儿的裸体遮起来,而是匆忙中遮盖住女儿挂在钩子上的那个乳罩。
这就是小说,这才是小说。
女儿突然自杀,这个父亲已失去“理性”了呀。
著名小小说作家谢志强说,消防队员救出火中的孩子,这是属于新闻、属于故事。消防队员还救出了孩子的玩具,这才是小说。
我发现大量的小小说,包括征文得奖的,大刊发表的,都是属于“故事类”的,是从正面打开故事的。
好多作者说,我听到或者看到或者亲身经历,有个事情很感动,我当时眼泪都流下来了,我一边写一边流泪。读者看了之后也流泪,也很感动。但红墨说这是外行话。小小说要感动,比不过中短篇小说,比不过“故事会”,更比不过影视。小小说是让读者思考的,不是让读者感动的。
感动不是小小说的特长,因为它太小了,字数太少了,它只能够留下大的空间,让读者去思考。它的外延,它的更大的空间不是在这个文本里面,是在外面。你写的故事很感动人,我承认,我也看哭了,但是当读者哭过之后,随着结尾的关闭,读者的思维也像门一样关上了。
小小说的结尾——作品结尾的地方才是读者思考的开始。你写的这个东西引发读者好多好多的思考,而且各人的思考还不一样。同一个读者今天看了,明天看了,过一段时间看了,还会产生不一样的思考。所以它是开放性的,具有庞大的空间。
传统“故事类”小小说好不好?相当好,已经几十年下来了,炉火纯青了!语言、结构、结尾,主题等等,无懈可击!但是当成为一种模式时,是不是成为一种桎梏了呢?
一、好多名家,好多名作,像一座一座山峰矗立在那里,已经无法逾越。
二、小小说字数是在1500字左右,你还从正面的去讲故事,还把这个故事完整的叙述下来,有头有尾。这个故事肯定是七零八落、丢三落四的。你刚刚打开这个故事,800字用完了,中途一半1500字没有了。
三、采用中短篇小说的写法,你写得过中短篇小说吗?要看故事曲折,情节感人,那我看短篇小说更过瘾,要你的小小说干什么?
目前小小说仍被小说家族拒绝于门外,被中短篇小说作家看不起。第八届鲁奖又没有小小说的份,就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获得过鲁奖,那冯骥才如果其他都没有写,就一本《俗世奇人》,冯骥才能够获奖吗?
怨谁?我只是怨小小说人自己把小小说玩坏了,把小小说置于中短篇小说的阴影下。
作为初学者,如只能学写“故事类”小小说,那注意两点。
一、题材要陌生化,我这个故事起码要给读者一个新鲜感。陆颖墨的《小岛》编入小学语文书课本。他是海军出身,写岛礁上的海军故事,我们就感到新鲜。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写的是天津的风土人情,主人公,都有绝活,就有新鲜感。
二、就是故事背后有力量。故事结束了,读者的想象开始了。白小易的《客厅里的爆炸》,热水瓶翻倒了,碎了。为啥翻倒的?这是个小问题,其实是个大问题。其实越是简简单单、鸡毛蒜皮的生活日常,却能提炼出某种蕴藏的意义,那这个作者越了不起。
拙作《爷爷的自行车》,故事情节平淡得像白开水,无味。白开水没有酒的浓烈、果汁的甜润、茶的清香,但人一辈子少不了喝它。平淡却能吸引读者,这个更难,更了不起。
穆桂英在舞台上打,吸住观众的眼球。一个老旦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不下去,台下的孩子早跑了。越剧《碧玉簪》里的“三盖衣”,金彩凤演的,怕新婚丈夫受凉,捧着衣服,唱了大半夜还盖不上去。这样“无聊”的戏段却能深深地吸住观众,这演员才是真正的角儿。
讲一个书法的故事。王羲之、赵孟頫是柔美派的代表,已经到了顶峰。王铎、傅山开辟另一条书法之路,成了丑书派的代表。
王冬龄现在成了乱书派代表,大多数人在骂“走火入魔”。我是可以理解的,他这么一个大书法家,写柔美派写不过王羲之、赵孟頫,写丑书派写不过王铎、傅山,只能以“乱书”的形式进行探索。那这个“乱书”到底能不能够最终被接受呢?谁说了也不算,时间说了算,时间会做出选择。
如何写与“故事类”小小说不一样的小小说呢?
细节,留白。
一、核心细节。从第一段到最后一段,每一段都是紧紧围绕这个核心细节来写,可能有时候不直接,岔开去一点,但实际上还是围绕核心细节,是间接的写。
核心细节好像珍珠项链那条链子一样,把珍珠串起来,也像散文形散而神不散。许行的《立正》,没有把完整的故事写下来的。
按故事类的写法,这个国民党兵如何从穷苦人家的孩子,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怎样遭受国民党军官的摧残等等。可以写一个短篇小说,甚至中篇小说了,《立正》里边,把这个故事性最强,拍成电影最好看,读者更感兴趣的,统统不写,留在文本后面。只写了一个动作,日常生活当中的一个细节——立正。从头到尾都是写一个立正,和立正无关的,就不写,然后一步步展开,一步步往深度上推进。《立正》,入口很小,出口很大。
一篇小小说,如果每一个人归纳出来的主题是一样的,那这篇小小说不会好到哪里去。真正好的小小说是我感觉到作者想表达什么,但是你归纳一下,却又无从说起。
《小小说月刊》编辑张大锤老师说,一篇小小说给读者是什么东西,主题是什么东西?它就像是一阵风,你感觉得到,但是你抓不到。
刚刚看到《小小说选刊》平台推送周波的小小说《制造垃圾》。主人公每次下楼都要把垃圾随身带下去,结果后来没有垃圾可带,主人公就制造垃圾。
下楼带去垃圾是生活日常,但是上升到一种形式主义、模式化,则出现了大问题。入口很小,出口很大。
我有一篇《因为痱子》,发表在《微型小说月报》,写的是一个城里的姑娘分配在乡下当老师,和学校所在地的一个年轻人谈恋爱。某一天这个老师身上长满了痱子,竟然治不好。男朋友就把女朋友带到石宕洗澡,结果治好了。那么后来,这个姑娘回城,两人分手了。姑娘在城里又谈了一个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可是身上又长满了痱子,当然又治不了。姑娘想到前男友,想到石宕,就约了前男友到那石宕去洗澡。当年一对恋人共浴,现在前男友只能看守望风。结果一洗痱子没有了,只有这石宕的水才能治她的痱子,你能怎么着?
我通篇围绕痱子这个核心细节写下来的,如果正面讲故事就不写痱子了,而是讲这两个人怎么在乡下谈恋爱,回城之后女方父母亲如何反对,然后回到石宕洗澡等等。《因为痱子》也有故事,用痱子带出故事,和正面讲故事是不一样的。
小小说只能够从小处入手,从立正、垃圾、痱子这么小的东西入手。它承载不了宏大的叙事,只能承载宏大的寓意。
二、闪亮细节,或者叫做文学创意。这类小小说没有核心细节,但里面有一个闪亮细节,有一个作者独到的文学创意。
泰格特的《窗》,两个病人住院,睡在靠窗边的那个病人,他会对那个同一病房的病人进行教育,他会说我们不要悲观,人生本身就是很曲折的,会碰到好多不幸,要乐观,要往前看,要努力,不好的日子都会过去的,哪怕是我们现在生重病了,要死了,也有希望把我们救过来,现在科学很发达药很灵的,哪怕是患上绝症,我们也要面带微笑到另外一个世界。我们走了,就空出一点空间,让后来人使用吧。他其实要表达的大概是这么一些东西,但作者仅仅寄托于窗外的一堵光秃秃的墙。这堵墙就是这篇小小说的闪亮细节和文学创意。
邵宝健的《永远的门》,这也是名篇,我也不复述了。结尾说这个门是画在墙上的,这就是这篇小小说的闪亮细节,是邵宝健老师独特的文学创意。
男主人公对那个女的很心仪很喜欢,但是他不敢和她谈恋爱。他有好多话和她说,好想走进隔壁她的房间,对她倾诉爱慕,还想和她拥抱,还想和她结婚。但也许因为当时他的身份,或者由于他的性格,他很想到隔壁去,他没有做。结果这些都没有写,只写墙上画了一道门,他的身形没有进入,心灵却出入自由。
聂鑫森《花草之眼》刚刚获得一等奖,《花草之眼》虽然后面的1/3我不甚满意,但里面有一个很好的文学创意,或者叫闪亮细节,这个闪亮细节在哪里?就是那对夫妻,那个妻子是个盲人,她在一个花瓶里插花,盲人插花是这篇的闪亮细节。
这个细节照见了这个盲人妻子,这对夫妻的心灵世界。他们处在生活底层,修自行车,不管生活如何磨难,哪怕是走投无路,这对夫妻肯定会过得非常阳光,非常温暖,为什么?就是插花这个细节传递给读者的。
我可断言,如果没有找到“盲人插花”这个闪亮细节,聂鑫森老师绝对不会写下《花草之眼》这篇小小说。
三、有些小小说既有核心细节,也有闪亮细节。我曾经说过侯发山老师的《竹子开花》,竹子开花就是一个核心细节,它通篇从头到尾就是围绕竹子开花来写的。
现在父母亲到外面打工,孩子、老人留守在家里,这样的故事成千上万,但侯发山老师,他没有通过正面去讲故事,而是通过竹子开花这样一个核心细节写下来,这就有别于其他打工的、留守的小小说了。爸爸出去打工了,女儿问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在房子附近有毛竹,爸爸回答说竹子开花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孩子经常跑去看竹子开花没有,但一直没有开花,也就是说爸爸一直没有回来。她等不及,她太想念,结果她就把爸爸给她寄来的头花都绑在毛竹上面。叫妈妈出来看,爸爸要回来了,竹子开花了,妈妈出去一看,毛竹上面都是女儿的头花。头花绑在竹子上面,就是闪亮细节。
拙作《张二杀人》,也有核心细节、闪亮细节,这里我不重复讲,只讲结尾。
最后揭晓凶器是一把玩具短剑,写到这里可以结束了。汪曾祺的《陈小手》,当写到团长把陈小手一枪打下来,小小说就已经结束了,主题已经明白了。这个军阀团长是多么的残暴,主题也完成了,但是汪曾祺偏偏又加了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的,这一句好多读者都忽略了,这么加了一句,汪曾祺让主题让团长的性格都产生了变异。如果没有这一句,这个团长就是残暴而已。但是汪曾祺不是说什么人好就都好,坏就一切都坏,哪怕是写坏人,他也要留一手,如写和尚,也不像和尚(《受戒》)。
《陈小手》那个团长觉得把陈小手打下来很正常,我的老婆给你摸了,我怪委屈的。这个不是团长的假话,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不是虚伪,是他内心的声音。从某种程度来讲,团长也是受害者,所以这里就有一个真正的去理解人的复杂性,并不是说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么简单,这个团长也是受害者,他也是被封建思想毒害的人。所以当我们憎恨团长的时候,我们又会把这个目标转移,往更大的一些东西去思考。
对于结尾,高明的作者还要再想一下,再往前进一步。当然进一步相当难,进一步就是另外一个天地。我那个《张二杀人》,结尾总觉得欠一点,后来我想到《陈小手》的这个结尾,我后面又加了一句。狗四没有活过来。
我要重点说明一下,好多写故事类小小说的作者,说我也写细节,我数给你看我这篇小小说有多少细节,有的细节还很好的。我一看,你这些细节都是生活细节,仅仅停留在生活细节上面,还没有上升为文学细节。写小小说首先进来的不是故事,感人的故事、愤慨的故事。有没有找到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是不是还停留在生活细节上面,有没有上升文学细节?什么叫做文学细节?就是这个细节里面储存着人物、主题的无限能量,抽掉它,这篇小小说则成平庸之作,甚至不必写。
不是这个故事太感人了,你就迫不及待地去写小小说。这样入口太大,这个交给影视作者、中短篇小说作者、故事会作者去写。小小说字数太少无法承载,这是小小说的短处。我们只能找一个细小的东西,让这个小东西来承载一个相对厚重的东西。而且能够留下外延、思考空间,让读者继续产生联想,而不是封闭式的,故事结束了,读者的思考也结束了。而是小小说结束了,读者的思考才开始。
好像一幅画,任何一张大的画纸都画不下一座山、一棵树,但是画家有办法让这个画面变得无穷大。
还有一种小小说,好像读者看不到它的核心细节,但是可以找出来,是隐藏的核心细节。
我讲到这里,就是如何打破那种以大口子进入、从正面直接讲故事的小小说作法,而是用一个小物件、一个小动作、一个文学细节来构建一篇小小说。小小说真是小,入口小;小小说真是大,出口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