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草垛

九满

夏收后，稻草离开谷粒，化身成稻草人傲立在乡村的田间地头。骄阳仅用几天的工夫，就把稻草人炼出足金的成色。随后，农家沿着蜿蜒的田埂，顶着骄阳，把生产队里分配给自家的稻草收回家。没几日，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个蘑菇状的草垛，它们与周围的茅屋、树木、池塘和谐地融为一体，诗意般地栖居在村庄之中，让整个村子都洋溢着清幽的草香。
生产队上也有草垛，它们一般都是矗立在牛棚边。队里码草垛倒像是一场狂欢，地里收清，粮食进仓，男女老少一齐上阵，场面煞是壮观。生产队长首先挑选两三个精壮的劳力持草杈在上面堆，余下的人把稻草理顺后抛上垛子。忙碌中总会有人高呼劳动的号子，或是清唱几句欢快的花鼓戏，还会有人和妇女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让人们在辛苦的劳动中体味到温馨与快乐。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在我们队里插队的知青就会放下平日的架子，高高兴兴地参与进来，马上就被泼辣的妇女合力拽倒扔到草垛上，当他面红耳赤地从草垛上爬起来时，那狼狈的样子，很快就会引起阵阵热烈的哄笑。随着一层层的稻草抛上垛，草垛的模样也逐渐呈现出来，在夕阳的照耀下，给简约古典的乡村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
稻草收回家后，父亲总要找几个晴朗的日子，在屋面上发黑的茅草中补充新生的稻草，于是，房子就很难漏雨了。母亲从草垛上拽下一把稻草，细心地铺进鸡窝，从此，这里每天就能收获几枚令人嘴馋的鸡蛋。雨后的黄昏，草垛上雀儿落成一片，它们在草垛上寻找梦想，一边啄食稻草上残留的谷子，一边叽叽喳喳地欢唱着，给静谧的乡村带来和谐与温馨的情调。小鸡跟在母鸡后面在草垛四周觅食，母鸡总是闷着头，两个小爪子不停地扒着，发现好吃的食物就咕咕地呼唤小鸡，传递着丰衣足食之外的幸福……在传统的农耕年代，村里村外、高高低低的草垛，象征着乡村的兴旺，六畜的兴旺。
草垛，不只是农家的资源库，更是农家生活质量的标志。堆草垛是很有讲究的，既要防水，又要防风，有经验的庄户人码出来的草垛严严实实，风吹不透，雨淋不入，任人在上面蹦跳也安然无恙。若是某户人家码出来的草垛松松垮垮，那就预示这户人家要么是不讲究整洁，要么就是养着一群懒汉，以致于姑娘家找对象，亲朋好友去男方家时，总会悄悄地走到草垛前，用手推一推草垛，试探它的结实与饱满程度，以此来推测其家人的素质和勤劳的程度，从而决定是否同意这桩婚事。
冬天，母亲从草垛中取几捆上好的稻草铺在床板上，冬夜里，我们睡在稻草形成的“席梦思”上，就不至于太寒冷；给猪窝里铺上厚厚的稻草，猪在寒冷的冬天里，就能暖暖而幸福地做着它的黄梁美梦。天冷的时候，狗选择在向阳的草垛边假寐，一有风吹草动，它便会迅速地冲出来掺和，或是在鸡群里乱串，惊起阵阵鸡鸣。老牛则喜欢偎依着草垛，轻轻地摇着尾巴，享受着暖暖的阳光，回味悠长地咀嚼着干草，它们的咀嚼是有力而缓慢的，那沉闷而又清晰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草垛和乡村的故事。
有了草垛，即使下再大的雪，农家也不会慌张，雪只是把草垛的表面浸湿了，里面的草还是干干的，常听人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其实，家有草垛，农家心里才会踏实。轻划火柴，点燃几把稻草，就能把生的煮成熟的，把冷的烧成热的。有了草垛，无论是早晨、中午或是傍晚，就会有一缕缕温暖的炊烟从农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腾，空气中很快就会弥漫出饭菜的香味来。
有太阳的日子，人们从各家各户走出来，来到草垛边，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从草垛上随便拽下几把稻草当坐垫，或靠在草垛上，说说熟悉的人和事，谈谈雨水和收成。烟瘾来了，掏出烟枪，从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放进烟锅里，摸出火柴划燃后，慢慢地吧嗒起来。倦了，抛开一切尘间琐事，在归鸟和人们的聒噪声中，懒懒地闭上眼睛小寐；烦了，静静地靠在草垛上看夕阳西下，想自己该想的事，想自己该想的人……
我和我的童年伙伴们也是伴着草垛长大的，月白风清的日子，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往生产队里的草垛聚集，嬉戏和恶作剧就此拉开序幕。我们把草垛当成战场，你上我下相互追逐、打滚，喊杀阵阵，尽情地游戏，尽情地撒野。有时趴开一个草垛，藏在里面，大孩子藏起后小孩子半天找不到，小孩子藏起来大孩子却往往唾手可得。就在这种简单而又充满欢乐的游戏中，一拨拨孩子从少年走向成年，从乡村走向了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