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作者：蒋成才

蒋成才

　　菲律宾中部小岛上。不起眼的小镇。只有一个加油站，一个小型的超市，一个很小的农贸市场。马路两边挤着几百户人家，再往远处，就是岛外的大海。每座房子门口，都有几株高大的椰子树和香蕉树。菲律宾一年四季夏天，相当炎热。马路拐角处，那家超市对面，是一个常年闭门的小教堂，平时没什么重大事情，是不开门的。
　　闷热的铁皮房，坐落在山脚下。屋子里没有像样的一件家具，连个风扇也没有。我坐在窗口，这个家里，唯一的一把木椅子上。谢丽尔的父亲，从附近商店，买来一桶椰子酒，酸酸甜甜的，酒劲不是很大，很浓的椰子味道。淡黄色的酒汁，倒入加了冰块的玻璃杯中。我摇晃着那杯子。对面席地而坐的……谢丽儿的父母，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两个个嗷嗷待乳的侄儿。谢丽尔有些局促地站在我身边，不停地帮我玻璃杯里添酒。那年轻的面孔上，大大的眼睛里，显露出一丝不安和忧郁。
　　谢丽尔的母亲，抱着刚刚学步的儿子。开口说话了，带着笑容………蒋，我们该谈谈婚礼的事情了。你和谢丽尔是自由恋爱，作为家长，我们都没有意见。虽然我们家里很穷，但是依照菲律宾的规矩，女孩子出嫁，一定要举办婚礼的。
　　谢丽尔抓紧了我的胳膊，似乎按示妥协。我笑了………这是应该的。那么，夫人，您想要多少礼金呢？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至于礼金，象征性给点就可以了。
　　那应该是多少？十万比索？够吗？我问。
　　不不，我们不需要礼金。但是需要请宾客们吃饭。还有，举办婚礼那天，需要去教堂，由牧师主持………
　　听完母亲的话，谢丽尔也在旁边诚恳的对我点头。意思是，去教堂是当地婚礼，不可逾越的习俗。我皱了眉头…………那需要多少钱？
　　8000比索吧。谢丽尔说。
　　好吧，我留在菲律宾的时间不多，就尽快把这些事情办理完。我说。
　　屋子里的人，都如释重负的笑了。然后，谢丽尔和她的妹妹，陪我去路口的超市里逛了一圈，在对面教堂门口的草地上坐着。我打量起这座教堂。似乎年月久远了，白色的墙壁上早已斑驳，紧闭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欧洲式的教堂。
　　谢丽尔黝黑的菲律宾面孔上，闪动着永远哀伤的，清澈的大眼睛。她告诉我，教堂的钥匙，在镇上的行政长官手里，只有重大事件，教堂的门才会打开，平日里锁着。那些教父们，都四处寻找家里刚出生的婴儿，去给婴儿们充当教父………在菲律宾，每个人都有教父，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教父平时会到家里，看望孩子的成长学习情况，有什么困难之类，教父会和当地政府部门沟通，协助帮忙，假如生活中有什么迷茫，也可以请你的教父指点迷津。通常，几百个人，共同拥有一个教父。
　　谢丽尔二十岁。在我离婚后，通过在菲律宾经商的朋友认识了她，因为她英文很好，经常给我朋友生意上充当翻译，获取一些薄弱的报酬。然后我们通过聊天软件，电话联系，认识了两年多。后来讨论到结婚问题的时候，我来到菲律宾。下了飞机，辗转来到镇上，她早已为我安排好住处。
　　毫无例外，她和她的家人，都是天主教徒，往往政府下达命令，可以当做耳旁风，但凡事都遵守天主教规则。以至于有一年，天主教的教皇，从遥远的欧洲来到菲律宾巡视，所到之处，菲律宾举国百姓夹道相迎，极为轰动，那场面比影视明星还要受欢迎。为此，新上任的总统杜特尔特大为恼火，在公开场合辱骂教皇………你教皇算啥？比我总统还受百姓关注爱戴？我东方人思想，需要受你西方人的控制？
　　骂虽然骂了，但天主教思想，从美国殖民菲律宾那一天起，就从欧洲带来了，随着时间早就一代代，深入菲律宾人民的骨髓。在天主教面前，总统也无可奈何。
　　天主教是信奉生命至上的。不允许离婚，不允许使用避孕药物，不允许坠胎。由此一来，往往一个家庭，生了又生，有七八个，十多个孩子都属于正常。给本来就没有就业岗位，贫穷的菲律宾，无疑雪上加霜。再加上菲律宾男人不负责任，不肯承担家庭重担，常常逃跑，造成了很多孤儿寡母。谢丽尔很多同学朋友，都没有父亲，年幼时父亲跑了，一直由母亲带大。母亲需要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抚养孩子，相当累的。
　　谢丽尔的父亲，在她两岁时也跑了。后来，她母亲带着她，嫁给了这个男人，又给谢丽尔生了七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这也是谢丽尔的眼神，永远忧郁的原因。另一方面，她善解人意，我离婚后的两年中，她一直安慰我鼓励我，重新塑起对生活和爱情的信心。当然她也抱怨自己的命运，尤其是父亲。每次讨论到她的父亲，话题总是戛然而止。她会发火………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男人！我不认识他！我恨他！他抛弃了我和妈妈，跟别的女人自由去了！他只是不想为我们的生活负担责任而已，他不配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在谢丽尔读初中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曾经给她打电话。她得知是自己的父亲，当即挂掉电话，气哭了一场。她发誓，她永远不认识那个男人。她真的做到了。所以在她面前，我刻意提醒自己，不要提到任何和她亲生父亲有关的话题。否则，她会发疯。
　　从教堂门口回到旅馆，已经天黑了。谢丽尔帮我打开电视机，嘱咐我好好睡觉，就回家了。因为明天上午，我们，还有她的家人一起，需要去婚姻登记处，办理结婚手续。完成这一切，成为法定夫妻，再去宴请宾客，去教堂证婚。
　　第二天上午，热的出奇。湿咸的海风扑在脸上，热腾腾的。太阳在头顶耀眼。我和谢丽尔全家，租了两辆摩托三轮，去往十里路之外的婚姻登记处。一路上，大片大片的椰子林郁郁葱葱，挺拔的树干直入云霄。
　　在婚姻登记处，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仔细查看了我的证件，和蔼地说………先生，依据菲律宾婚姻条例，您需要提供中国方面开具的出生证明，以及单身证明。
　　我争执半天也没用。老太太始终耐心的解释着，请遵守菲律宾的法律规定。
　　我们遗憾的回镇上了。一路上，谢丽尔用纱巾捂着脸，不停的哭泣。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为了和我的婚姻，她足足等了我两年。回到镇上，我给中国大使馆打电话，希望他们帮我解决出生证明，和单身证明的问题。大使馆拒绝了，说这些手续，最好回国办理。我气得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然后也是无可奈何。
　　突然间夜里，我收到一条短信，寥寥几个字………蒋成才，赶快离开菲律宾！
　　我忽然从床上爬起，心里涌上一股不安的情绪。我不知道短信是谁发来的，我不认识那个手机号码。但我确认是中国人。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行李，由谢丽尔家人送到车站。
　　回去后，抓紧时间把结婚所用的手续办理齐全，尽快回菲律宾，我等你两年了，我不想再多等下去，我累了………谢丽尔泪眼婆娑的说。
　　我郑重的点头，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车开走时，我从窗口回望，她们一家还在路边站着，望着汽车的背影。
　　第二天，飞机降落香港机场，打开手机，是谢丽尔发来的短信………
　　亲爱的，我会为你祈祷的。当你离开不久，菲律宾就开始战争了。恐怖分子袭击并占据了南部棉兰老岛的城市，杀了很多人，控制人质和政府军对抗。亲爱的，我的国家太乱了，我恨我的国家，从我出生开始，就没有让我安静的生活过。我不知道，这场战争会不会从南部打到中部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认命了，也许你还能见到我，也许见不到了。无论如何，你在哪里，我都会替你祈祷，愿主永远保佑你。我知道你是爱我的，那么远来到菲律宾。我多么希望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国家，和你一起，去中国生活，不再每天痛苦，每天提心吊胆………但是我不能。虽然恨，但这里毕竟还是我的国家。亲爱的，我等你回来。教堂的大门，已经锁闭很久了。我们全镇上的人，都在等你回来，和我举办婚礼的一天，那个门会为我们打开的。人们都期待着那一天……………
　　回到北京后，我日夜关注菲律宾战争的信息，焦躁不安。几天后，我再也打不通谢丽尔的电话。向菲律宾朋友询问。得到的答复是………谢丽尔进入了一家中国人开的工厂，做了一名工人，整日也不说话。并转告我，暂时菲律宾很乱，尽量不要去了。让我好好工作，用心把孩子抚养长大，她内心深处，不再相信男人，包括她的父亲。她害怕有一天，我会像她父亲抛弃她母亲一样，抛弃了她。等我孩子长大后，再去菲律宾，也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唉…………其实，她是爱你的。等了你两年，但她受的痛苦太多，不肯再相信任何人，包括这个国家。她内心很纠结。也许躲开一切，才会使她生活的安静。朋友说。
　　也许是吧。我说。挂了电话，我眼前又浮现那座紧闭大门的教堂。那把锁还能打开吗？我问自己。也许是，谢丽尔认为，她那战乱的国家，不能给我安宁，才拒绝我去菲律宾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