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儿

杨本堂

媳妇儿

　　

媳 妇 儿

文/杨本堂

　　我许下诺言，结婚那天，套生产队的红马车去接她。
　　择日正月初六。刚进腊月，我去找生产队长。先下手为强，因为全村只有我们生产队有红马车。
　　生产队长做了一个双手一摊的动作，回答得干脆:“晩了，借给马老红了，他儿子也正月初六结婚。”我说，“老牛车准没人借吧。”生产队长说，“也借出去了，高老攀闺女结婚，送贺喜的。”
　　马老红是村革委会主任，高老攀是大队保管员，虽然不是一个生产队，可人家的牌亮，说不准特意给人家畄着呢。怨只怨日子犯冲，我不应该顶着干。生产队长表示出来一脸的无奈，说，“还有一匹老骟骡，要不套它吧。”
　　我想骂他，你儿子结婚套老骟骡吧。
　　我只好骑自行车去接媳妇儿。自行车是新的，飞鸽牌的，从大老孬那儿借的。
　　周家湾，周家湾，石头碴子绊脚尖，十天一双鞋，一步一冒烟。
　　我媳妇儿虽然不胖，但是健壮，圆肩宽臀，粗腿大脚，纵然有腰，也不是杨柳腰，保守估计体重有一百二十斤。我和大老孬的关系固然很铁，但是我不忍心，驮着这么个石头蛋子一样的媳妇儿，上坡怕蹬断了链子，下坡怕蹾坏了车圏。
　　十五里山路，骑一半推一半。推车走的时候媳妇儿跟在后边，大步流星，脚下生风，穿着火红的婚服，像一丛绽开的牡丹花，在荒凉的山路上畄下了绚丽风景。
　　迈进大门，表弟表妹们一拥而上，朝新媳妇儿要喜糖。媳妇儿把一包糖抛向空中，仙女散花一样撒落在院子里。有的人抢的多，有的人抢的少，一群人又把媳妇儿团团围住，有的拽着胳膊，有的把手伸进了衣袋。媳妇儿说没钱，等回门回来再给你们买糖，小傢伙们不依不饶，说别胡弄傻子了，出了这个门就没这个店了。
　　大表弟手上摸了锅底黑，一把抹在媳妇儿脸上，变成了包大人。包大人发了雷霆之怒，掐住表弟的脖子按倒在地，一脚踏在背上。上阵子弟兵，几个人上去救大哥，结果被一个个摞起来，媳妇儿一屁股坐上去，在下边的动弹不得。最后表弟表妹们只好认输，订了屈辱的臀下之盟，答应了不再要糖要钱，媳妇儿这才抬起屁股释放了战俘。
　　我一直在观阵，我心里有数，媳妇儿背一百八十斤松枝下山如履平地，担两篓红薯在山路上行走如飞，一个人能擒住二百斤肥猪。这样的夜叉女，对付几个毛孩子绰绰有余。
　　三天回门回来，我渐渐现出了原形。
　　婚后的生活是和谐的，可是有时让我情不自禁地产生自卑。每天睡觉脱衣服的时候，她总是看着我，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让我台不起头来。我脱下棉袄，露出了补丁摞补丁的内衣，脱下棉裤，让她看到了缝在棉裤腿上的半截假衬裤，我无地自容，怕有千万句质疑拷问铺天盖地而来，我怎么回答呢。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你的新帽子呢？”
　　“二坏的，还人家了。”
　　“你的新皮鞋呢？”
　　“小丑的，还人家了。”
　　“棉大衣呢？”
　　“大老孬的……”
　　我彻底崩溃了，像赤裸着身子，站立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能怨父母对我苛刻，我们弟兄四个，我是长头的，一个挨一个，都等着成家娶媳妇，父母已经不容易了。怨只怨生产队搞不好，干一天挣不来一包火柴钱。我拿定了主意，媳妇儿怎么说我也不还嘴，死猪不怕开水烫，一百多斤交给她了。
　　突然“腾”地一下，一个包包扔过来。包包是一方手帕，四角系扣，里边鼓嚢嚢塞满了东西。在她的示意下我打开包包，呀……这么多钱，有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有一分二分五分的纸币……最大的面额是五毛钱，但是为数不多。我问她咋这么多零钱，她告诉我说，农闲的时候去山上採药，採蘑菇，打桲萝叶，卖了钱交给爹，爹把整钱畄下，零钱给了她。
　　“这么多要攒多少年。”我感叹着。
　　“我十二岁下地干活，今年二十二，你算呀。”
　　我们开始数钱了。按硬币纸币，大小面额分类，一共分了八堆，摆了半个炕，加在一起，共八十九块两毛六。
　　“明天给你买两身内衣，替换着穿。”
　　“……”我愣住了。
　　“买个新帽子。”
　　我点着头。
　　“再买十尺布，做个棉大衣。皮鞋就别买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日子长着呢。”
　　软软的话语，如一股暖暖的溪流淌进我的心里，瞬间溢满了眼眶，顺着脸流进了嘴，咸咸的，甜甜的，咸的是媳妇儿的蒸蒸汗水，甜的是我怦怦跳着的心。

王应民

程湛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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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本堂

感谢应民、占新二兄弟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