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娇

张鸥

《红娇》（小小说）
张鸥

每天早起下炕，撕掉一页阳黄历上的昨天，是红娇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奶奶哄她，不像别人家老太太连哄带吓唬地“大马猴、大灰狼、老妖精”都冒出来。奶奶的老手轻揉着红娇的背，一天一天又一天地叨咕：“撕一张少一天，我娇快点长大吧。”红娇看过无数次，旧的一页被奶奶卷烟“吧嗒吧嗒”成了灰儿。
红娇瞄下巴掌大的纸，宜忌没在意，“10、23霜降”刺下她的心，倏地一紧。
纱门趴着一只螳螂，保持着青绿，保持着抓的姿态，却一动不动。红娇小心地拨拨，轻飘飘落下来。螳螂活成了标本，她感觉和它有点像，拖着标签在熬日子。

盘算盘算还有一个多月，闺女就要举行婚礼，大事小情人来礼往的得操办，红娇头大。她给丈夫打电话，想着让他跑跑腿，“嘟嘟”半晌没人接。准是又醉饮酒桌上，红娇恼火地把手机撇在炕犄角。她掴了自己一个嘴巴，生着闷气。无名的疲惫击溃她，不由得眼泪簌簌。

红娇打小跟妈妈显着不亲。奶奶不喜欢自由恋爱来的儿媳妇，瞅着哪哪都不顺眼，偏偏稀罕红娇这个大孙女。奶奶耍着性子，把断了母乳的红娇搂过来养。妈妈和爸爸吵，发了誓“有儿子决不让你妈哄”。姐弟俩慢慢分成“奶奶派”“妈妈派”。走街上，有好事妇女嚼舌根儿，飘进红娇耳里：“掐虱子养虮子，那老太太图惜啥？到末了还是人家妈亲。”昏灯下，奶奶问红娇：“我和你妈谁好？”盯着妈妈买的新鞋鞋尖，红娇小声说：“奶奶好。”
“嘿嘿，我大孙女会说话，哪怕是嗓子眼朝上说的，甜乎人心啊！”奶奶其实心里明白着呢。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奶奶守寡要强一辈子，伺候红娇周到的。丝毫没有犯隔辈无边界的“瞎惯”。有次放学路上，红娇几个小丫头把一个男孩儿截着打，奶奶提溜罐头掐着红娇胳膊，去赔礼道歉。条条皱纹屈着，奶奶向人家大人说一堆好话，还不忘数落红娇：“让你天天扒俩眼就吃，腾出空来念书的，谁让你打架的？”
红娇真不是读书的料，负了奶奶的苦心。她一步俩脚窝样的把小学每个年级读了两遍，糊弄到毕业。（七十年代学校实行分数制）

顶雨摘的桃子爱烂，放不住；顶风长的孩子有韧劲，读不好书也扛事。红娇吃得苦，舍得力气，饭店端过盘子、砖厂拖过土坯。脚趾头砸肿了，喷点药瘸了瘸了的也把院子拾掇干净；小脸蛋儿原本不白，还想着省买化妆品
钱给弟弟买书本，帮衬帮衬爸妈。
红娇二十岁，一朵花开了，提亲的不少，都冲她能干。丈夫的斯文打动了她的心，很快两人结了婚。
一家过日子，十家看热闹。真的一起生活了，红娇才发觉不对劲儿。两口子性别调过来还行吧。丈夫干啥都慢慢腾腾，拨拨动动，除了喝酒那叫麻溜快。
红娇不怕丈夫喝酒，怕酒后打她，打闺女。哭着回娘家张罗离婚，妈妈和奶奶统一口径：“出一家入一家，哪那么容易？大人好办，和谁都是搭伴过日子，孩子呢……”加上丈夫指天指地发誓“改，戒酒”，她认了。再没有提“离婚”两个字。

变了味儿的生活继续着。丈夫继续着无酒不欢，不过看闺女大了的份上不再伸手。红娇继续着自己靠双手挣钱的旧样。平常没事没非，俩人不怎么说话，但到了某些地方仍配合着一家人的出场。
这回有了盼头，大学毕业的闺女有了人生着落，红娇稍稍心安些。
摊啥算啥？！反正自己拿起话就说，红娇默默缓解着。人这一辈子活着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口，等着圆。

如今街坊依然热议着，红娇嫁女如何如何排场，两口子笑着笑着流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