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甜酒

九满

我是吃着母亲酿制的甜酒长大的。母亲酿制的甜酒，不光是好吃，还好看。一般人家酿的甜酒，煮熟了弱显浑浊，而母亲的甜酒煮出来粒粒浮在面上，清清澈澈，百吃不厌。
小时候，老家农村过节的气氛十分浓厚，过年兴吃甜酒。
刚过小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主妇们就忙着酿甜酒。那时候，酿甜酒的水平高低决定一个女人形象的好坏，女人能酿出一钵好甜酒，在左邻右舍跟前就有面子，如果哪个女人不会酿甜酒，那是会让人瞧不起的。所以，主妇们暗地里卯足了劲，想在这个季节酿出村子里最好喝的甜酒。
母亲酿甜酒，我是绝对不会缺席的。
母亲先把淘洗干净并已放在水里浸泡了一夜的糯米倒在簸箕里滤干。然后装进木甑里，用筷子打几个汽孔，以便米粒受热均匀。将木甑放入锅中，往锅里加水，把木甑覆盖严实，灶里架上柴，用旺火蒸煮。
当甑子上面开始呼呼冒出热气，再过上几分钟，甑子里就会散发出一股糯米饭的芳香。糯米饭蒸好了，母亲会抓一把糯米饭揉成团，小孩子每人一个，刚出甑的糯米饭软软的，香甜爽口。
    当我们心满意足地分享糯米饭团的时候，母亲已把糯米饭用铲子铲到簸箕里，再用凉水从头到脚给糯米饭洗个冷水澡，让饭粒散开。等簸箕里的糯米饭凉得差不多了，便装到事先洗净的陶钵里，这时，能否酿好甜酒的关键就是下甜酒曲了，甜酒曲的份量决定了甜酒的甜度。母亲把早已捣碎的甜酒曲撒在糯米饭上，拌匀，直到糯米饭全都倒进陶钵，把它们整平后用力压紧，再洒上一层甜酒曲。然后在中间挖一个小洞，上面扣一个瓷碗。用一件干净的旧棉衣把陶钵捂得严严实实，放在家里最温暖的地方。
糯米饭在酒曲的作用下开始发酵。从此，控制陶钵的温度，就是酿甜酒的技术活。时光在慢慢沉淀，岁月在悄悄发酵，日子一天比一天香甜，甜酒的香味也越来越浓，越来越酽。
自从糯米饭住进了陶钵，母亲就像照顾新生儿一样细心，白天怕它热了，晚上又怕它冻了，夜里还要起床看上几回，摸上几次。其间时不时会打开棉衣揭开碗，在碗下的小洞中舀一小勺甜酒汁，闻一闻并试一下味道，如果淡而无味，则赶紧盖好继续发酵或把陶钵放回锅里加加温。如果香气浓郁、甘甜可口，就停止发酵，宣告大功告成。
这时的母亲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把棉衣掀开，一股浓浓的甜酒香扑面而来，弥漫整个房间，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戳那溢出陶钵的甜酒水，放进嘴中一舔，甜腻的味道瞬间在我的口中、心中散化开来。
“好甜！”我舔完甜酒水，眼放红光，恨不得连手指都吞下肚里。抬头看看母亲。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到母亲脸上弥漫着幸福与满足，那是成功者的欣慰，也是成功之后的骄傲。
甜酒酿好了，年也大摇大摆地走进村庄，走进一家一户的宅子里。
大年初一，忙了一年的乡亲就会在这个时候适当休息，亲朋好友、邻里之间开始相互走动，串门叙旧拉家常。每当有客人或乡亲来，母亲便会煮甜酒。
煮甜酒的时候，先把准备好的汤圆放进沸水里。
没多久，揭开盖子，一个个雪白的汤圆漂浮在水中，彼此紧贴着、旋转着，欢快地东蹦西跳。然后，甜酒下锅，冲入鸡蛋，抑或添几枚红枣，再加些红糖，稍煮片刻，满屋子飘香。起锅。
大人每人一碗，剩下的甜酒便全归我了。我将它们舀到碗里，闻着那香喷喷的味道，忍不住咬一口汤圆，喝一口甜酒，又香又糯，真好吃啊！当我三下五除二把那一大碗甜酒倒进我的肚子里，顿觉一种满足感充斥我的心灵，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比母亲的甜酒更好吃的东西了。
大人们围坐在火炉旁吃起来，边吃边聊，欢声笑语向屋外恣意飘荡，像甜酒一样滚烫的亲情、乡情迅速弥漫在村庄的上空，那场面、那气氛就像吃团年饭一样亲切热闹。
从初一开始，在我们那个如诗如画的小乡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甜酒飘香，醉意盎然。村子里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谁家的甜酒酿得最好喝、最好看。在那个饥馑的年代，甜酒飘香的日子，就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它给农家苦涩的生活带来不少温馨和欢乐。
我喜欢母亲亲手酿制的甜酒，从小时候一直喜欢到现在，那纯朴的香味时常让我回味和沉迷。故乡之外，我吃过很多地方产的甜酒，但是，总感觉不及母亲制作的味道好，也没有我熟悉的那种香糥滑爽。我也曾试着按照母亲的方法加工甜酒，但是，始终赶不上母亲亲手酿制的味道。多年以后，一次到朋友家做客，与友人聊起甜酒，真是感慨万千。我终于明白：母亲酿制的甜酒那种浓郁的味道，早也融入到我的生命之中，萦绕在我的鼻翼周围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