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残荷

九满

去年十月，我回到了故乡，遇到了十万残荷聚集的场景。
村尾的池塘，残荷站在深秋的水域里，四周是赶着去枯萎的草木，太阳的吸星大法缓缓地将它们的水分和能量吸走。残荷神经木讷，不知所措，充满了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情绪，似在诉说曾经的风光旖旎。
残荷的确热闹过，在春天，叶在动，花在开，露珠在滚；残荷的确繁荣过，在夏天，大片的连天碧叶，荷花吐蕊，一场芳菲，盛大演绎……那时的荷塘每天都门庭若市，人们呼朋唤友，携妻带女。长枪短炮、苹果、小米，围着荷塘摄影录像，一个个选了荷花作背景，拘谨地背着双手，却笑得满面春风。
如今，岸边那憨厚的老杨树一副看惯春华秋月的模样，任凭残叶飘落。几缕褪色的柳梢不时轻点水面，惊起浅浅的涟漪。没有蛙声，也听不到秋虫的哑声绝唱。残荷一片冷峻的态势，香消玉殒，再也不是“婷婷玉立展娇容”“映日荷花别样红”了，悄悄进入了暮暮老年。
十万残荷，一副惨落的表情，以枯萎的姿势蜷缩在那里，在微皱的水面投下幽寂的颤影，偌大的水面，仿佛是季节争斗中留下的伤痕累累的战场，似乎整个水面都在叹惜光华的瞬逝，全然成了另一种景色，另一种情怀。残荷有的团团挤着，挤成一汪枯萎；有的稀疏立着，三杆两杆，各怀惆怅的样子。有的低下了高昂的头，一动也不动，了无生机；有的已经掉落水中，奄奄一息，凄凉哀婉；有的荷还挺直着身板，却是孤零零地站立着。莲蓬也不那么饱满了，缩成一团怪模怪样的褐色，怕冷似的，小小的骨朵，垂头丧气地独对水面发呆。
燕子全家都飞走了，麻雀在叽叽低唱，喜鹊飞来是记挂着干瘪的莲蓬里是否还有未落的莲子；鸭妈妈呼儿唤女出来打探冬天的消息，白鹅在池塘中游荡，找不到一粒粮食，无奈地叹息着：“饿——饿——饿……”
当然，你若以为池塘孤绝、凄冷，尽是凋败景象，倒也不尽然。戏荷的小鱼细虾还在水中玩耍、冲浪、放歌，在阳光和清风里伸出脑袋来微笑，享受无忧无虑地恋爱与欢乐；鹭鸶依然快乐地在池塘上空盘旋，寻找饱食一餐的机会……
十万残荷，一塘连着一塘，一片挨着一片，绵延数里，它们在深秋的池塘里，负载着无语的前世和今生，依然自信，依然桀骜，依然声势浩荡，给人一种生命力旺盛的感觉，乍一望去可人至极。
风起时，十万残荷，掣着赭褐色的叶子，临风起舞，摇曳在秋风中，犹如万马奔腾的狂欢，充溢着铁马长河的悲壮，满目凄荒里，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细想起来，这荷，宛如邻家姐姐。在干净清新的空气中长大，在明亮充足的月光里甜蜜恋爱，在娘殷切的期望里，成为盛夏丰盈的新嫁娘。如今，季节已是深秋，满眼的草枯叶黄，好光景走到头的样子，但是，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之下，曾经雍容华贵和艳丽喧闹的荷已演化成一个个淡雅成熟的妇女，穿着一袭黑裙，顶着褐色的礼帽，像妻子企盼久别的丈夫，焦灼地、千遍万遍地遥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荒原小路，想着自己的心事……
十万残荷，不是四面楚歌，是谢幕，是生命形态的摧枯拉朽，是昨日的十万少女会操。现在，它们老了，它们枯了。历经风霜、岁月和伤害，看似寥落，其实它们有了铮铮的骨。它盛开时，只是妖媚和跋扈，它枯萎时，味道和气象便出来了。有了骨骼的荷，骨子里有了一股性格，残败之后的十万倔强之气，有了一种征服一切但决不被任何力量征服的勇气。
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所有的歌舞升平、莺歌燕舞都被锁进了秋波里，繁华不再，热闹无存。但是，残荷萧索也好，丑陋也罢，它却独霸了满塘的风情，整个世界只有它还在风中轻舞。犹如十万大军，扛枪佩剑，气势咄咄，肃杀壮美，在风中旋舞出深秋的韵律。
残荷，萎了，败了，蜕幻成不同的形态，在阳光的映衬下，形成简洁明快、卓有意趣的抽象线条，呈现出多彩的风姿。有了“菡萏香销翠叶残”的优美意境，这约略是荷塘在氤氲秋色中若隐若现、半梦半醒的那种写意了，但是，无论哪种姿态，都是一幅幅水墨写意。
残荷，残亦悲壮。它以其残缺的躯体展示着它顽强、不攀缘、不依附的秉性，在深秋中，站成一道绝美的风景。或许是沉默，或许是潇洒，或许是一种骄傲，荷的身躯虽残，但它的心是潮湿的，也有了一种经历风霜后的丰饶。
近看残荷，那一片片枯萎的荷叶，在粼粼波光的湖面摇曳，像历经沧桑的老人，宁静而从容，守望着生命的厚重与重生，将生命的又一程蕴育在莲子与莲藕之中，隐居在肥沃的泥土里。此刻，新一轮的生命之芽正在悄然勃发，孕育着一个柔美旖旎的夏天的梦想，明年的荷塘，又将是一派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