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雷声

九满

雷声，是“上天发怒”，将要惩罚违背天意的“罪人”，是瞬间的凌厉打击和坚决的毁灭。
这几乎是一个嘲笑，既是对我的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嘲笑。它坚实地镶嵌在那个时代之上，锲入到了我的生命之中，伴随着我以及被我拥有的那个时代一同坚定地存在着。
那时候，关于雷的传说很多，邻村的刘某，为人心狠暴戾。他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刘某支使母亲如同奴隶。稍不如意，就骂詈百出，不可名状。他的母亲时常背地里悄悄落泪。邻居劝他说：“这是你的母亲，做儿子的哪有这样对待母亲的？人在做，天在看！”刘某竟破口大骂，说你有本事让上天来找我！一天，母亲有事回来晚了，做饭稍迟，刘某怒目而视，骂道：“饭都不想做了，你还能干什么？不如死掉算了！”说完，天起黑云，风雨大作，霹雳一声，刘某被天雷打死。乡间还传说某村有个妇人不尊重婆婆，一天夜里，雷声隆隆，一团红色火球破窗而入，“轰”地一声巨响，天雷断其一臂，从此以后，她洗心革面，善待婆婆，完全视同亲娘。更神奇的是，某人深夜去偷别人家的油菜籽，逃逸途中，从天上下来一根桶口粗的大火柱子，直冲他头顶霹了下来，他的左腿当即被打裂。
这些传闻的起源大致是人们想用那些被雷炸伤、劈死的大恶、忤逆之人的故事，培养后人、邻人的仁孝之心，也就成了我当时的心灵粮食，一粒粒从大人的嘴巴，一点点地植入我的内心。
我曾躺在荫凉树下，穿过绿叶看着蓝天以及它的白云，太阳的无数光粒绚丽极了，像飞舞的精灵，一颗接着一颗，从天堂到人间，从宇宙到大地，从博大的空域到我个人的眼瞳。关于天宫的那些传说，也不断地从我眼前晃过，比刀子更深入骨髓。我想，在我周围，一定到处都是奔走的神灵，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和心情，在我可以看得到的地面、浩瀚的天籁之中，乃至幽深的洞穴之中，做着各自的事情，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稍一使坏，就可能受到上天的惩戒。
我知道，我可能有一些事情对不起他人。那时候，家里穷，温饱都成了问题，我整天就一件事：填饱肚子。所以，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几个小屁孩，就像一群饥饿的野狗，成天在村子里嗅来嗅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别人家园子里的菜瓜、青瓜、桃子，在它们的主人不在身边时，它们或许就成了我的美食。
我知道，我可能有一些事情对不起父母亲。比如说不听话，要什么东西就要得到满足，也不管父母到底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足够的能力满足我的心愿；抑或他们叫我去做某一件事，我很不情愿，甚至反驳他们。八岁那年，我还把母亲让我交学费的那六块钱花光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母亲知道后，很生气，她架设过来的目光，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软如水、锋利如风的宝刀，几乎要削掉了我的头颅。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1971年的那个春夜，蓝色幽深的天空中，漆黑的乌云从东边奔涌而来。我听见众多的马蹄奔跑的声音。接着是刀子一样的闪电，犁开大地的黑暗，带着锋利的爆响，在村庄和众人睡眠的上空隆隆驰过——那似乎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大的声音，从虚无的天空中，从上帝或者宇宙的内核，穿越浩淼而庞大的空气，进入到我的黑夜。
  我吓得哭了，往母亲怀里钻，母亲也醒来了。没有阻止我。我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在她温暖的被窝里，贴着她的身体，我这才觉得安全。而雷声接连不歇，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用被子捂住头脸，它的怒喝丝毫不见消弱，我整个身体和灵魂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满。我感到，这雷电绝对不是针对别人，而是为我而来。看来，我已经走到了阎王爷的家门口，催命的小鬼，正抖着哗啦啦响的铁链子，即将锁住我的脖子……
  从此，闪电和雷声便成为我的噩梦，在雷声中，我总感觉有一些强大而凶猛的神灵，在用凶狠的眼睛近距离盯着我，残暴的指爪随时可以捕捉和撕裂我的身体。只要母亲在，我的恐惧还不那么隆重和激烈，惊惧的眼神看着撕开黑夜或者阴暗白昼的闪电，整个身体和内心在暴烈的雷声中嗦嗦颤抖。我知道，只要我靠近母亲，再凶横的神灵也不敢伤害我的——它们怕连累我的母亲。母亲善良，是好人。它们不可以也不敢的。而恰巧母亲不在家时，只要有雷声袭来，我就赶紧关上门，在雷电摇动的房屋里，瑟索颤抖。即使在人多的地方，我仍旧害怕，我总是想，再多的人也抵不住母亲一个人，母亲才是我最好的避雷针。
多少年来，在人们讲叙的传闻中，在人们对雷的敬畏中，潜移默化地将我培养成了一个孝顺、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