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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发布(附部分作品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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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5 15: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转载自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发布(附部分作品鉴赏)

  2023年12月24日,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办、江苏省兴化市委宣传部承办的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研讨会在兴化召开。来自全国各地的28位专家、学者,在前期长达几个月的小说推荐和阅读的基础上,经过认真、细致的遴选和充分、深入的讨论,最终推出45部作品。其中,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等5部长篇小说,石一枫的《逍遥仙儿》等10部中篇小说,东西的《天空划过一道白线》等10篇短篇小说,狐尾的笔的《道诡异仙》等10部网络小说,刘亮程的《开满窗户的山坡》等10篇小小说·微型小说入选。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会长吴义勤表示,年度好小说的研讨和推荐,是学会一个非常重要且特色鲜明的文化品牌,从新世纪之初开始,已经持续开展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可以说,它与时代、文学的发展始终紧密同行,在记录恢弘壮丽的时代景象和探索人的精神情感世界,及时总结当代小说的创作成就,积极推动当代小说的经典化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参照意义,发挥了重大作用,在文学界有着毋庸置疑的影响力和权威性。
  
  本年度学会所关注和推荐的作品,整体上看,有如下几个特点:
  其一,作家创作群体构成合理,老中青三个代际人才济济。除了作为稳健的中坚力量的广大中青年作家之外,老作家如贾平凹、梁晓声等,依然兢兢业业,笔力雄健,奉献出优质的作品,而青年作家中又不断涌现出新鲜面孔,如阿占、龚万莹、马小淘等。特别关注和大力扶持新人,让文学创作保持着源源不断的活力,也是学会一以贯之的宗旨。此外,本届研讨会的另一个亮点,是少数民族作家的集体亮相,如万玛才旦、海勒根娜、娜仁高娃等,他们的作品普遍带有一种清新和纯粹的品质,且共同参与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熔铸。
  其二,现实主义仍然是当仁不让的小说创作主流。现实题材、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拥抱现实和呈现现实的文学意识,成为大多数作家的共同追求。“致广大,尽精微”“见天地,见众生”,关注视野的大幅度展拓与对人性人情深层空间的锐意掘进,对现实生活与芸芸众生的深切关怀与对超拔广远的精神境界的仰望渴求,兼容并蓄,相互砥砺。中国作家协会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正在陆续推出重要作品。包括网络小说,在玄幻、科幻、言情、悬疑、穿越、架空历史等固有类型之外,也出现了一定比例的现实题材,并且这一比重也有不断加大的趋向。
  其三,叙事艺术上的精致求新。在现实主义的主导框架内,作家们在叙事方法、技艺上不断加强修为,提升能力,都在努力自出机杼,别开生面,既不蹈袭他人,也在突破自我,使得当前小说在美学形态上呈现出魏紫姚黄,争奇斗妍的可喜局面。
  
  附获奖名单
  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
  长篇小说
  1、陈彦:《星空与半棵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3月版
  2、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7月版
  3、贾平凹:《河山传》,作家出版社2023年10月版
  4、陈仓:《浮生》,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12月版
  5、周瑄璞:《芬芳》,作家出版社2023年10月版
  中篇小说
  1、石一枫:《逍遥仙儿》,《十月》2023年第1期
  2、孙频:《落日珊瑚》,《钟山》2023年第1期
  3、房伟:《余墨》,《当代》2023年第4期
  4、梁晓声:《遭遇“王六郎”》,《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
  5、娜仁高娃:《裸露的山体》,《民族文学》2023年第11期
  6、须一瓜:《去云那边》,《收获》2023年第5期
  7、葛亮:《入瓷》,《万松浦》2023年第1期
  8、阿占:《后海》,《中国作家》2023年第3期
  9、秦岭:《辟提艾斯蒂》,《芙蓉》2023年第6期
  10、肖勤:《海边的向日葵》,《芙蓉》2023年第2期
  短篇小说
  1、东西:《天空划过一道白线》,《人民文学》2023年第1期
  2、徐则臣:《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万松浦》2023年第2期
  3、万玛才旦:《松木的清香》,《十月》2023年第1期
  4、龚万莹:《鲸路》,《收获》2023年第4期
  5、黄咏梅:《昙花现》,《钟山》2023年第1期
  6、付秀莹:《花喜鹊》,《长城》2023年第4期
  7、海勒根那:《白色罕达犴》,《民族文学》2023年第5期
  8、罗伟章:《洗澡》,《人民文学》2023年第5期
  9、马小淘:《春天果然短暂》,《北京文学》2023年第11期
  10、汤成难:《麦田望不到边》,《长江文艺》2023年第3期
  网络小说
  1、狐尾的笔:《道诡异仙》,起点中文网,2023年5月完结
  2、辰东:《深空彼岸》,创世中文网,2023年6月完结
  3、我会修空调:《我的治愈系游戏》,小说阅读网,2023年3月完结
  4、知白:《全军列阵》,纵横小说,2023年8月完结
  5、三九音域:《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番茄小说,2023年9月完结
  6、希行:《洛九针》,起点女生网,2023年8月完结
  7、羽轩W:《星际第一造梦师》,晋江文学城,2023年5月完结
  8、银月光华:《大国蓝途》,七猫中文网,2023年3月完结
  9、妖怪快放了我爷爷:《拥抱星星的天使》,掌阅,2023年5月完结
  10、何常在:《向上》,七猫中文网,2023年6月完结
  小小说·微型小说
  1、刘亮程:《开满窗户的山坡》,《大家》2023年第4期
  2、申平:《大雁快飞》,《羊城晚报》2023年4月19日
  3、非鱼:《轻舟已过万重山》,《小说林》2023年第4期
  4、王荀:《小蒜煎饼》,《山西文学》2023年第1期
  5、秦俑:《灯光》,《百花园》2023年第6期
  6、相裕亭:《口碑》,《广西文学》2023年第10期
  7、安石榴:《L教授的火车》,《作品》2023年第5期
  8、欧阳华丽:《玄关》,《安徽文学》2023年第1期
  9、赖海石:《反诈乌龙》,《参花》2023年第2期
  10、安谅:《打瞌睡》,《新民晚报》2023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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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小淘|《春天果然短暂》:
  
  马小淘,硕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十七岁出版随笔集《蓝色发带》。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有意思的事多了》,儿童文学《被猫带走的夏天》,散文集《成长的烦恼》《冷眼》等多部作品。
  
  
  导读
  孺慕之爱,与子同袍。姑姑于我而言,不仅是长辈,更是挚友,她见证我成长,我也目睹了她的婚姻故事。当姑姑遭遇情感变故而陷入人生低谷,唯有我懂姑姑的选择。作者“犀利叙事”的背后蕴藏绵绵“骨肉温情”。
  马小淘
  1
  我妈告诉我,胡铁刚再婚了。听到胡铁刚这个名字,我甚至反应了一下,大概有十年没有人提起过他了。他是我姑父,准确地说是前姑父。这些没有血缘的所谓亲戚关系,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其实链接非常脆弱的,比如舅妈、姨父、姑父、婶儿,只要我真正的亲戚和他们离了婚,他们立马就失去了亲戚职称,如果有新亲戚被提拔上来,他们简直算得上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几年前,我姑姑坚决地和胡铁刚离了婚。我妈曾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彼此外边都没有人,没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又有孩子,胡铁刚好歹不是个坏人,凑合凑合一辈子就过去了。姑姑非常沉稳地听着我妈在电话里输出,临了只说了一句:我和他实在没有共同语言,我的心已经粉碎了。
  我清楚地记得这句有点琼瑶的台词,也记得我妈当时脸上的表情——震惊、不解、心疼,非常复杂。此前的一两年,我姑就在电话里罗列了很多要离婚的理由。比如胡铁刚异常自私,大夏天买个小西瓜回家自己吃,等她和孩子回去时只剩下一垃圾桶西瓜皮;比如胡铁刚胆小怕事,邻居家的狗总在他们家门口撒尿,让他去找邻居说说,他推三阻四,其实就是不敢;比如他脚臭还不爱洗;比如他呼噜声特别大……听起来当然没有包二奶养小三赌博嫖娼那么糟心,但是细想也确实很难一起生活。我妈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腐朽思想,总是劝我姑要心胸开阔。劝不动的时候,她也会突然厉声呵斥我姑,当时都说这个人除了老实没什么能耐,不是你自己急三火四要结婚的吗?
  每次放下电话我妈都和我爸复盘一遍,我爸总会隔空数落我姑一番,虽然我姑根本听不见。我妈第一次告诉我爸我姑动了离婚的念头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给我姑打了电话,因为他认为我姑一定是被胡铁刚欺负了,比如家暴之类的。他要第一时间了解情况,为他妹妹做主。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鸡飞狗跳,只是鸡零狗碎而已。感情还行的夫妻其实对严酷的婚姻生活缺乏认识,他们以为只有暴力黄赌毒让人绝望,并不知道还有水滴石穿般的失望。
  我之所以掌握了这么多细节都是假装不经意蹭听的。毕竟那时候我还在读中学,他们认为我不该懂这些。但是我对姑姑的事总是格外上心,中学时的我正在叛逆期,几乎讨厌过身边所有的亲戚,比如我舅舅爱随地扔烟头,我小姨说话基本不算话,我舅妈总喜欢烫各种毛骨悚然的丑头,但我从来没烦过姑姑,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生活在一个城市。
  小的时候姑姑带过我,我三岁到七岁的四五年中,姑姑住在我家。彼时,十九岁的姑姑没考上大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参加高考,我爸说她不喜欢学习,上课就头疼,到食堂就自动康复,问她学校怎么样,她说白馍馍做得不错。那时我爸已经和我妈结婚五年,并且安顿在了他们读大学的北方城市,也是我妈的老家。有一天忽然收到了我爷爷即将到访的电报,而后没两天我爷爷就出现了,还带着我姑姑。据我妈说,我爷爷言简意赅告诉我爸,家里要翻修老房,没地方住,让我姑在我家先住一年。我爸要带着我爷爷玩两天,我爷爷勉强玩了一天就返程了,留下了并不是十分痛快的我爸和有点不知所措的我姑。
  姑姑是我爷爷家唯一的女孩,我爸作为她的大哥,比她大了十来岁,其实两人并没有太多共同成长的经历。她当时一嘴中原口音,在语言面貌非常接近普通话的我们那儿,一听就是外地人。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家当时住的是一屋一厨,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做我姑姑的闺房。最后还是我妈找了一层层关系租了我们家一楼的一小间房,我们家住二楼,姑姑住一楼。我总是在一楼和二楼两头流窜,找到了一种住别墅的感觉,虽然那其实是个邻居无数的筒子楼。那时候租房这事并不普及,所以姑姑的房子算是借的,给单位交一些钱,借那间房。现在回想,借这间房可能也给我爸妈造成了不小的经济压力。但不知道是工作不好找,还是他们心疼姑姑,反正那几年姑姑并没有上班,主要就负责看着我。
  当时我还没上幼儿园,白天都待在我妈单位的托儿所,我性格有点孤僻,能感受到阿姨们并不十分喜欢我。于是,我从托儿所退学,和姑姑在家待了一年。那一年我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十九岁的她,和三岁的我。
  据我妈说,那时候的故事有两个版本。我们院里的人总看见我欺负姑姑,诸如当众哭闹非要买烤鱼片;诸如把皮筋一头绑树上一头让姑姑拽着;诸如把娃娃塞进姑姑洗袜子的盆里,姑姑洗着洗着露出一只手,吓得踢翻了盆,反正是任性的我和无奈的她。而我姥姥家人总看见因姑姑的失误而遭罪的我,比如我在前边跑,姑姑在后边追,即将抓住我的瞬间她没控制好力度把我推倒了;比如她把我抱在沙发上换裤子,我推着她的肩膀大头朝下栽下去了,我姥姥说她当时听到咚的一声,不敢相信那是我头部触地的响动,几乎展开了我即将变成一个弱智的恐怖想象。两个版本应该都是真的,我一直是个暗搓搓调皮的鬼心眼小孩,我姑姑也多少有点粗心大意。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隐约知道即使是三岁,我也明白我在家里的优先级排在姑姑前边,作为我爸妈的嫡女,我清楚自己的优越性。所以那时候我常常威胁她——我要告诉我爸妈你对我不好。
  其实姑姑对我特别好,纵容溺爱就是我能真切感觉到的好。那时候流行一种儿童羽毛球,球拍是一个圆形的动物脸,球能吸附在球拍上,两人对打时可以直接将球吸着接住。我没注意过别人是怎么玩的,我和姑姑玩的时候我只负责站着,姑姑会瞄准我的球拍把球扔过来。所以我四岁正式上了幼儿园后为此出了丑,老师问谁会打羽毛球,我跃跃欲试,被选中后我直挺挺站好,等着对方将球精准投喂。老师和小朋友被我的僵直姿态震惊了,让我到场边稍事休息,我看到大家满场奔跑奋力接球,才明白我其实不会玩这种球。
  姑姑接送我去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会给我买一盒巧克力豆,我妈说表现好的时候可以买,姑姑认为我每天表现都很好。我和姑姑都不喜欢喝牛奶,我妈却每天逼着我俩喝,姑姑总是表情苦涩地咽下去,我有时候会想办法倒掉。我长大了依然没习惯牛奶,每次拒绝我妈,她都会说“和你姑一样!”
  幼儿园阿姨告诉我妈我发不好平翘舌,经常数出“一二山是”的发音。这其实是东北小孩非常容易走上的邪路,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但是我妈却异常心焦,作为大学老师,她坚持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不能接受我不三不四的发音。于是我妈每天反反复复地教我数数,我姑也跟着配合示范,结果我妈发现姑姑说的虽然不是“山是”,却好像是“森似”,四勉强可以,三实在是另一种噩梦。于是我妈革除了她助教的身份,号召她和我一起学习,一时间走廊里总是回荡着我和姑姑一起努力思安三、思义四的饶舌声。
  那几年我和姑姑一定还发生了很多故事,只是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能有打羽毛球和一起三一起四的印象,都已经被认为记忆力超群了。谁能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记下事情的全貌呢!想起姑姑,好像有很多记忆在我脑海里盘旋,却又想不起什么具体的。
  我只记得姑姑走那天,我们并没有道别。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去幼儿园接我的是爸爸,不是姑姑。到家后,妈妈说姑姑回老家了,奶奶给她找了对象。我号啕大哭,不能接受从此要孤身面对两个统治阶级。妈妈抱着我安慰了很久,还承诺她放暑假会带我回老家找姑姑。
  姑姑那次回家就是奔着胡铁刚去的,两人彼时刚刚相识,即将迎来热恋。
  此前姑姑也曾回过一次老家,也是号称回去见对象,却在我爸的暴跳如雷中收场。那次好像也是我奶奶张罗的,奶奶二十一岁生下我爸,在她眼里女人过了二十头等大事就是结婚生子,姑姑再蹉跎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姑姑被召唤回去相亲,却没相中对方。我奶奶向我爸告状,说我姑挑三拣四,在城里待几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姑姑一言不发只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爸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严谨态度回了趟奶奶家。他去见了见我姑的相亲对象,没忍住对我奶奶大喊大叫了一番。那不是个傻子吗?你给你亲闺女相了个傻子!第二天我爸把我姑领回了家,回来后我爸我妈我姑三人揶揄了我奶和那个傻子好几天。我问谁是傻子?他们说大人的事少打听,又忍不住告诉我,姑姑差点要和一个傻子结婚。
  我奶奶认为,我爸阻挠我姑的婚事,是希望她能在我家干活儿,是自私自利。但事实上我妈那时候并不忙,也觉得我姑做事粗枝大叶,并不指望她真干点什么。然后,我奶奶不屈不挠地给我姑推介了胡铁刚,两人先通了信,互寄了一张照片,一来二去就真产生了所谓的爱情。
  胡铁刚的家在另外的镇上,此前和我奶奶家并无交集,反正是通过七拐八拐的介绍和我奶奶搭上了关系。他是三代单传,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据说家庭条件不错。奶奶见他浓眉大眼,几乎可以算是一眼相中。不过,有了病急乱投医能凑合傻子的前情,奶奶的相中也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姑姑怕胡铁刚也是个呆头呆脑的大傻子,和奶奶说要先通信了解。于是,那阵子我总看到姑姑靠在床边,一盏小小的台灯,她在读信。这个春心荡漾的场景过于清晰了,越清晰就越可疑,我总有些怀疑它是假的,是我成年后幻想出来的。
  反正不久之后,姑姑和胡铁刚就建立了比较明确的恋爱关系,然后姑姑就走了,对我来说是不告而别,对大人们来说大概是一切按计划进行。
  
  
  2
  好在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真带我回了奶奶家。其实幼儿园是不放暑假的,暑假是作为老师的妈妈的暑假。那个暑假过后我也要上小学了,上了学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暑假。
  来迎接我们的除了姑姑还有胡铁刚。胡铁刚身材微胖,面白无须,头发是自来卷,看起来既不铁,也不刚。我觉得他名字起得文不对题,他看起来特别像个主食,叫胡馒头胡豆包之类的可能更合适。我妈假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好恶。他说起话来吐字发音不太利落,词语在嘴里好像经历了过度咀嚼,都连成了一片。我揣测我妈不会十分喜欢她,毕竟她那么喜欢普通话。
  待了几天,我妈就回去了,说是让我在奶奶家玩,过一阵我爸来接我。于是,我彻底放飞自我,每天招猫逗狗,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小尾巴似的跟在姑姑屁股后边,也少不得常常和胡铁刚接触。
  我妈走后,姑姑又郑重地把胡铁刚介绍给我。好像他头几次的亮相都是彩排,这回才是正式公演。他们要去市里逛街,我忘了是原本就计划带着我,还是我看不出眉眼高低没拿自己当外人,反正胡铁刚来接姑姑的时候,我自动跟了出去。
  “他是姑父。”姑姑颇有些严肃地对我说。
  “我知道啊,他不是叫铁刚嘛!”我自以为懂事地转向胡铁刚,“胡姑父好!”
  “不用带姓,就是姑父。”姑姑纠正着我自以为是的礼貌。
  后来想想,这中间的微妙差异还真有点意思,有胡姑父,就好像还有王姑父刘姑父李姑父似的,带了姓的姑父立马降了档次,不是亲姑父了。那时候他俩其实还没领结婚证,这简单的介绍足以证明姑姑对他的认可。
  我们先是骑了自行车,而后坐了大巴,到了市里。姑姑很有些得意地告诉我,胡铁刚在市里上班,是自行车厂的质检员。我们先是逛了大集,又逛了百货公司。姑姑好像对百货公司更感兴趣,而我喜欢大集。胡铁刚给我买了糖人、糖稀、糖葫芦,还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细密的汗珠隐约渗出他卷曲的头发,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他既诚恳又局促,大包大揽卖力表演一个称职的姑父。
  “姑父你累吗?”
  “不累。”他发音含混又语气坚定地回答。
  我迅速被感动,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大人。我妈不让我吃糖人、糖葫芦,她说那些东西不卫生,也不许我玩糖稀,她认为糖稀这个东西就不应该存在,除了拉低人的气质毫无其他意义。所以,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打破禁忌、忘乎所以、所有愿望都被满足的好日子,我沉浸在放纵的快感中,非常幸福。
  姑姑也有收获,胡铁刚给她在百货公司买了一本蓝粉花封皮的笔记本,在大集上买了两个发夹。两人一路上一会儿羞涩地对视,一会儿默契地看向远方。我觉得姑姑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时不时发出过分清脆的笑声,有点做作,又有点紧张,而胡铁刚的笑是无声的,他巴结地看着姑姑笑,好像贴了一张微笑面具,时刻保持着笑容可掬。毫无疑问他们都很快乐,空气中涌动着糖果般甜美的气息,初夏的天空碧蓝如洗,所有人兴高采烈。
  下午我们去一个公园划了船,湖水被船桨划破,忽然传来青蛙咕咕呱呱的声响。我被青蛙叫催了眠,恍恍惚惚在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归途的大巴上。姑姑抱着我,我的腿搭在胡铁刚腿上,两人咕咕哝哝说着悄悄话,看起来不是在议论是非,就是互诉衷肠,当然我基本确定是后者。即使睡了一觉,我依然感到疲惫,看他俩演了一天的青春恋爱戏,我好似一个丧失了新鲜感的旁观者,觉得在这对爱侣旁边有点寂寞。
  第二天傍晚,我奶奶问我对胡铁刚印象怎么样。我不能完全听懂奶奶浓重的口音,需要姑姑翻译一些关键词汇。我说,胡铁刚是个好人,给我买了很多好东西。姑姑一边翻译一边温柔地看着我。
  而我忽然意识到糖人糖葫芦都已经新陈代谢了,糖稀也玩完扔掉了,胡铁刚对我的大方只留在了昨天,如今什么也没有剩下。还是姑姑比较聪明,和花钱买吃的比起来,还是买物件更容易得到持久的快乐。我坚持要看看姑姑昨天买的发夹。姑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手绢里包着那两个发夹。
  “给我戴上试试呗。”我倚在门框上,提出的其实不是申请,而更像一种要求。
  “这个不适合小孩。”姑姑略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说实话,我几乎是有些震惊的。姑姑极少拒绝我的要求,可以说她的一切都愿意和我分享,我也把对她的侵略当成了一种日常。一般我只要说给我看看、给我试试,她都会说给你吧。而且那两个发夹一个是紫色的叶子形,一个是一串彩色的心,真没看着多成熟。客观地说,“不适合小孩”基本不成立。
  “我又没说要,就给我看看总行吧?你现在怎么这么抠啊?”为表不满,我有点阴阳怪气地说。
  姑姑把发夹递给我,其实我相中了那一排彩色的心,以为只要稍加暗示,姑姑就会主动把它送给我。
  情况和预料的出入略大,我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两眼,故作姿态以掩饰自己的小心思。迅速把发夹递回到姑姑手里,我眼睛看向了别处。姑姑也似乎想回避我,接过发夹往外走。不知道是我递得不结实,还是她接得太草率,那个紫色叶子形的掉到了地上。姑姑已经启动的双腿有了行走的惯性,一只脚说时迟那时快地踩了上去。都不用捡起来,定睛一看,我就发现紫色的发夹裂开了。
  姑姑捡起发夹,对着门外抬头细看,月光从发夹的裂口清冷地穿过。
  “噢,踩坏了吧!不舍得给别人看,掉地下踩坏了吧!”我一时有些尴尬,竟选择起哄来掩饰。其实我心里非常内疚,我知道紫色发夹的意外是我非要侵占它的私心造成的。但我不敢面对,又想假装和自己无关。我看了一眼就还回去了,我只是想看一眼,是姑姑自己没拿稳,并且踩上去的也是姑姑本人。我是目击者,不是嫌疑人。
  可能不算报废,但至少也是重伤,发夹以一种残酷的姿势躺在姑姑的掌心里。
  “哈哈哈,踩坏了!”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假装幸灾乐祸,好像不说点什么无法证明自己无辜一样。
  忽然,我看到姑姑眼里的泪水。她捡起发夹,热泪盈眶,默默走了。
  月光清亮,姑姑伤心的背影被拉得有点长。背影上看不见眼泪。忽然来了一阵风,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树梢上叶片缓缓抖动,好像一声声轻轻的叹息。
  我感觉非常糟糕,为了掩饰窘迫,抓了几个奶奶刚炸好的丸子喂狗。狗为突然的好运欢欣狂吠,奶奶愤怒地端走了装丸子的盆,还对着我说了句大概是令行禁止的话。翻译不在,我没有听懂,全靠意会。
  没过多久,姑姑牵着我去吃晚饭。她好像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无辜开裂的紫色发夹好像从未存在一样。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起过它,不是仅仅那天晚上那个暑假,而是一直。直到我上高中谈了恋爱,男朋友送我一条十四块八的手链,我一下子想起姑姑包在手绢里的两个发夹。那晚姑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眶。
  
  3
  再后来,姑姑和胡铁刚结婚了,姑姑生了个女儿,姑姑去缝纫机厂上班了,和胡铁刚一起在市里生活。我上了小学、初中、高中,隔几年过年时才见姑姑一次。我们好像变得生分了,一方面姑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妈妈了;一方面我渐渐长大、学业繁重,不再是一个需要陪伴和照顾的小女孩了。
  我最后一次见胡铁刚,大概是我小学五年级吧。也是春节,二叔生了二胎,姑姑心思都在她三岁的小女儿身上,家里好几个五岁以内的小孩,我和他们只是血缘上的亲人,因为年龄差距根本玩不到一块儿。大人们进进出出忙着张罗过年,我发现我没那么喜欢奶奶家了,小时候喜欢的那些土路,那些苹果树,那些奔跑的鸡鸭鹅狗,都变得乱哄哄的。我忽然无法忍受农村的厕所,也看不惯很多乡亲有随地吐痰的坏习惯。在热烈的节日氛围中,我时不时装出有点兴奋的样子,其实有些形单影只。同样略显格格不入的还有胡铁刚,据说他不太擅长家务,于是姑姑请示了我爸我妈,让他带我去了县城。他又胖了一些,可能是太白,显得不太结实。
  “姑父你这肚子好像也能生个孩子。”我拿食指戳了戳他突起的腹部,他敞怀穿一件藏蓝色的羽绒服,里边是一件紫红的毛衣,应该是姑姑织的。
  “再过几个月就生了。”他腼腆地笑笑,以最大可能的幽默配合着我。
  县城大集上暴土扬长,有一种既喜庆又糟心的热闹,胡铁刚含混的口音让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我已经对糖人糖稀糖葫芦都没什么兴趣了,并且非常自然地认同了我妈的观点,它们确实看起来卫生情况存疑。胡铁刚问我要什么,我显得犹犹豫豫,异常矜持。最后,他给我买了一兜黑枣和一个纸灯笼。
  我一路吃着没洗的黑枣,发现其实所谓讲卫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状态,你觉得它脏,它才脏。我拉着姑父温暖干燥的手,像握着一块暖烘烘的大砖头。
  再后来,姑父这个形象在我记忆中就模糊掉了。我上了初二之后就没有真正的假期了,爸妈告诉我,我的任务只有学习,其他所有事情与我无关。连看一集电视剧都必须配以自责的表情,我也确实没心思关注别人的日子。偶尔听到关于姑姑的消息也不过只言片语。到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不辱使命地完成了学习任务,才在复盘中拼凑出了姑姑那些年的经历——姑姑下岗了,缝纫机慢慢退出了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当然也就不需要缝纫机厂生产那么多缝纫机了。胡铁刚也下岗了,也没有那么多自行车需要他质检了。我无从深究到底谁先谁后,我妈也记得并不十分牢靠,总之安稳体面瞬间崩塌,变故仓皇劈面而来,坚决要扫他们全家的兴。我记得我妈有阵总去邮局寄包裹,都是给姑姑的衣服和床单被罩之类的。但哪怕寄的都是香奈儿,大概也难以抚慰姑姑的崩溃吧。姑姑给街道办扫了一年院子,又在饭店里刷过碗,最后做了家政,比较稳定地当了住家保姆,那家的孩子是个哑巴。胡铁刚开了一阵中巴,干过保安,还和我姑一块儿刷过碗,都是干一段就被辞了,间歇性地打着零工。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吧,两人之间的不痛快也在两手空空时凸显出来。准确地说,主要是姑姑不痛快。胡铁刚已经被失业打击得心力交瘁,不理解姑姑为什么还有闲心嫌弃他吧唧嘴、抖腿、打呼噜。
  拉锯了几年,姑姑带着女儿从胡铁刚的房子里搬了出来,租了一间平房。这中间,我爸我奶都曾试图力挽狂澜,我奶的理论是包办婚姻都能生儿育女一辈子,怎么自由恋爱还说散就散呢!我爸的逻辑是胡铁刚不曾跌破底线,他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至少还是一堆泥,不是什么更脏的东西。甚至他认为胡铁刚非常无辜,是姑姑没事找事。他对姑姑说,他原本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又不是忽然变坏的,你当初选错了,现在就该吞下苦果。姑姑平静地听了他们的意见,然后一意孤行拽着胡铁刚去了民政局,变成了离异妇女。
  姑姑离婚后我曾经问我妈,为什么非让姑姑回老家,怎么不让她在我们这边结婚呢?她要是嫁到这边,也许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我也可以常常见到她。
  我妈特别无奈,她说当时大家都挺保守,把户口看得挺重。“你记得咱们楼下那个脸色焦黑的老于吗?有癫痫,三十多了也没对象,老是面目狰狞地蹲在院里。他们家人竟然来找过我,问我能不能让你姑和他交往。当时我就急了,直接翻脸把他们撵出去了。想什么呢这帮人!但是我也意识到现实有多势利,农村户口,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虽然你姑姑干净立正的,找上门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后来你姑喜欢胡铁刚喜欢得五迷三道的,你爸看不上胡铁刚,但我觉得两个年轻人挺真挚的,我们不该干涉。谁知道这个胡铁刚,还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后哪哪儿都指望不上。”
  
  4
  我大二那年的寒假,和我爸一起去了姑姑家。那时候姑姑已经攒钱买了两限房,算是从低谷中重新扑腾了回来。虽然那房子谈不上装修,四面白墙配水泥地,陈设简单,毫无个人情趣、特色,仿佛随时准备撤离。更重要的是,也无法违心地说整洁,地面上有毛球和水渍,踩上去黏糊糊的感觉让人心中一凛。卧室、客厅、阳台都放有大小各异的纸箱子,纸箱子外部有肉眼可见的灰尘,窗台上放着书本、蜡烛、塑料袋、一碟剩菜,有的抽屉没有关严,插线板上有一层浮尘,桌子上有抽纸、卷纸、手提包、针线盒以及各种凌乱小物,椅子背上搭着各色衣服,门口的穿衣镜不干不净似乎正在朝照妖镜进阶,整个房子好像小偷刚刚离去的盗窃现场。姑姑穿着一身浅紫色运动服出来迎接我们,看起来清清爽爽,简直是淤泥中的花朵。
  姑姑拍了拍我的头,我冲她笑笑,我们彬彬有礼,像历史剧里两个上朝的大臣,端庄正派,说面合心不合简直也可以。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说了很多无关痛痒的话。席间我爸又习惯性地批评了姑姑好几轮,从她家的脏乱差环境推导出她自暴自弃的结论,他天生就是一个心眼还行、做派烦人的大哥,不由自主爱给别人上课,把所有好意表述得不怀好意。
  “姑,你家真是不太利索。你还号称干家政的,工作能力令人担忧啊。”回去的路上,我半是好奇半是没话找话地对姑姑说。
  “就是每天都在收拾屋子,回家就不想收拾了。不然我整天除了收拾屋子就没别的事了,一辈子都在重复收拾屋子。正好你妹假期去她爸那儿了,我就彻底不收拾了。”
  我好像有些理解了,却依然觉得姑姑家太乱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逛了街,我看上任何东西她都觉得太贵了。我们去了百货大楼,我相中一件外套,已经比北京便宜不少了。我正打算掏钱,姑姑却和服务员拉扯上了价格。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觉得在商场讲价有点难堪,伤害了我少女的虚荣心。逛了俩小时,我渴了。我要买两瓶饮料,姑姑说她一点不渴,并且一把按住我的钱包,执意为我那瓶结账。我喝着姑姑买的饮料,傻乎乎冲姑姑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商场转着,我不敢看任何具体的东西,目视前方,几乎可以称之为巡逻。转到商场顶层,发现有个小型录像厅。一个小包间,三小时,可以点一到两个电影,三十五块钱,赠果盘。我邀请姑姑看电影,她表情犹疑,显露出既有兴趣又想拒绝的神色。
  “我们好像没一起看过电影呢,看一次嘛。”我挽着姑姑的手,发现她手指很是粗壮,摸着既有安全感又让人心疼。
  而后我们又为了谁掏三十五块钱撕扯起来。姑姑有一种长辈的执拗,好像让我花钱是不道德的。我不得不苦口婆心告诉她,我虽然还在上学,却已经有些收入了,我想请她看电影。
  我们看的是《泰坦尼克号》,那个录像厅的片源实在有限,除了武打,就是爱情,没太多选择的空间。这片子我六七年前看过影碟,姑姑却是第一次看。杰克和露丝那经典的船上飞翔姿态,让我想起来多年前和姑姑、胡铁刚一起逛大集的时光。胡铁刚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大抵是为了巩固在姑姑心里的地位,彻底占领她的芳心,他对我也爱屋及乌有些谄媚。
  姑姑哭得乱七八糟,到后来杰克沉入水底,她几乎是在呜咽。我小心翼翼坐在旁边,非常轻地往嘴里塞了一片苹果,其实我不是真想吃,我是每每无所适从就做出声东击西的举动。苹果还没有咽下去,我也哭起来。为了姑姑,为了胡铁刚,为了爱情,逝去的爱情就像留在对方手里的把柄,让人饱受折磨、黯然神伤。
  电影结束,姑姑泪眼模糊抬起头突然打掉我放在嘴边的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咬指甲不卫生。”那个瞬间我仿佛穿越回了四岁,一下子感到了熟悉的踏实。
  我们说起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姑姑说有一年春天,我们去江边野餐,带了面包、香肠,坐在草地上。然后忽然下雨了,我们跑着去躲雨,我爸戴着一副那时候流行的大墨镜,边跑边抱怨天气预报不准。我记不得姑姑说的春天野餐了,但也能轻易想象那画面。春天总是特别短。
  “姑你为啥非要离婚呢?”
  “害怕,我一想到以后就害怕。我们当初都太小了。他没见过女的,我没见过男的,糊里糊涂就感觉爱得可深了。后来一想爱他啥?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一件年轻时候曾经谈论的事情,除了生孩子。当然了,谈恋爱还是挺好的。我记得我从你家走的时候正演《红楼梦》呢,还没播完我就回家了,你奶奶家又没有电视,我刚回来天天琢磨林黛玉和贾宝玉怎么样了。但是我能见到胡铁刚,挺高兴的,也就不那么惦记电视了。但是日子一长,发现他的脑子就是一团糨糊。你哭了,他问谁欺负你了;你翻个白眼,他觉得你是困了;你说钱不够,他说那别买了。干保安嫌累,开车嫌苦,和他一起下岗的给人装空调挣了钱,问他去不去,他说怕摔死。老说等他以后有钱了,老盘算一夜暴富。又懒又笨,还自私,我就越来越烦他,觉得什么忙帮不上,还总添乱。我在外边当保姆还挣钱呢,我在家伺候他能不抱怨吗?让我下最后决心的是,有一次你二叔送来一只烧鸡,他随便夹了一块给孩子,自己把两个鸡腿全吃了,我不需要他把鸡腿留给我,但他至少要分给孩子一个吧。我再看他,觉得就是头猪。”
  “婚姻这个炼丹炉把你烧成了火眼金睛了。奸懒馋滑,随波逐流,没有责任感。和这种男的走到半路就已经对目的地产生了恐惧,对吧?”
  “对,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会说。”
  “你不能依靠他,又不想领导他。干脆算了吧!”我那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热衷于对各种事评头论足。
  “我发现,我不惦记这个人了。年轻时候担心他吃饱了吗?他累吗?后来我发现他无论如何也能吃饱,他根本不会累着自己,日子再紧,他也呼呼大睡。我对他的牵肠挂肚都没了。也未必是他多么不好,但我就是忍不住想修理他数落他。我变得特别厉害,我发完脾气静下来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再这么过,互相折磨,对他也不是好事。”
  “姑父辜负了你。”
  “我倒也没觉得自己被辜负,也不想总结。他没做什么坏事,只是不好,不香不臭的。”姑姑皱着眉,努力和我说清复杂的心情。
  “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也做自己,你也做自己,你们分头做自己。”
  “很多人都觉得是我不对,觉得我非要离婚是瞎折腾。说别人都是这么凑合过来的,我太矫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不可以离婚。”
  “可能他们那些人觉得,家庭有利于社会稳定。”
  “我又不是离婚后去打砸抢,我一个人也依然遵纪守法啊!并不是要有一个男人才是一个家,我和你妹也是一家人家。你不知道我离婚之后晚上没人打呼噜,吃饭没人吧唧嘴,那个安静啊,刚开始我都忍不住停下来仔细听,真没怪动静了,都有点不敢相信。解脱了,离了心里透亮多了。农村里很多老太太,挨了一辈子打,也就那么过来了,最后儿孙满堂,七十八十的时候也会办个寿,好像和和美美的,还挺心满意足的。但我不想过那种生活。”
  “姑,以后我给你办,在五星级酒店,给你办个大寿。你好好活!”
  “我不稀罕那个。”
  我觉得姑姑就是温水里最机警的青蛙,在被烫死之前跳出来了。别的青蛙还都议论她,你看她一惊一乍的,跳出去干啥!
  
  5
  “你知道胡铁刚结婚了吗?”我忍不住给姑姑打了视频电话。
  “我告诉你妈的!”姑姑脸上竟然是掌握了第一手情报的得意和炫耀。
  “你怎么知道的?你还偷偷关注人家?”
  “你二叔告诉我的。他那个破房子拆迁了,得了点钱,就找到了对象。非常好啊,我也希望他能有好日子过。”
  “人家拆迁了,你后悔不?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可太不了解你姑了。”
  她像祝福路人一样祝福前夫的新婚,大概只有不和他一起生活,才有可能谅解他。
  我想起几个月前与姑姑一起吃饭,她穿着我妈给她买的白衬衫黑裙子,端庄得像个退休干部,让人想不到她做过缝纫机扫过大院刷过碗,最终赖以谋生的工作是保姆。我问她考不考虑找个男朋友,她说前几年认识了一个,但是对方有个女儿总是提防她,她处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算了。姑姑在手机相册里翻出那个前男友的照片给我看,一个白胖老头戴个眼镜,智商不高又很爱思考的样子。十几年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姑姑的情感生活有了风吹草动,却竟然已经是过去式了。
  生活好像不曾给姑姑留多少余地,很多事她自己说了都不算,她仿佛攥着一把受潮了的火柴,费劲心力,也照不亮前路。她想安稳上个班,但她下岗了;她想扫个大院,都得到处赔笑脸。唯有婚姻是她自己选的,她喜欢过胡铁刚,后来不喜欢了,于是她干脆利落为自己作了一次决定。
  我觉得姑姑可能还是挺寂寞的,建议她去上老年大学。
  “我不喜欢上学。”姑姑不屑地表态。
  “老年大学不一样,都是消遣,画画、写字、唱歌、跳舞,还可以交朋友,不排名、不考试,也没人让你考老年研究生,没压力。”
  “那也不上,我从小就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画画写字唱歌跳舞,老了也不花钱找罪受。”姑姑撇撇嘴,一脸拒绝,“我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再找点活干,你不知道,我可有劲儿了!”
  姑姑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我发现她鬓边有了明显的白发,眼角也已经有些耷拉了。一看就是被生活折腾过的样子,地位、伴侣、钱,她一个都没有,陌生人眼里可能很不起眼,乏善可陈。姑姑年轻的时候,我们院里邻居说她长得像栗原小卷。我记得栗原小卷演过一个叫《生死恋》的电影,她在里边打了网球,死于爆炸。
  吃完饭,姑姑送了我一副十字绣,她一针一线给我绣的。三朵颜色各异的大牡丹,说实话乍看我觉得挺难看的,但是我揽在怀里假装很喜欢。走出饭店,我忍不住把十字绣又拿出来看了看。从前,姑姑并不多么心灵手巧,女红一般。我知道十字绣都有图纸,几乎不算原创,却依然感觉到了姑姑的气息。那三朵大牡丹,开得凡俗饱满、不管不顾、勇敢赤诚,好像用尽力气要盛放出一个热闹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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