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响响叮当

张鸥

       我五岁那年扒着门框，看见我爹我娘我叔我婶给爷爷烧倒头纸，看见平时矮瘦的小老头被青布棉袄棉裤裹得“堆儿”大了一点，看见七手八脚帮忙的人们把爷爷抬下来，放到外屋地的长条椿木凳上。爷爷不会说话了，睡着了，奶奶的烟袋锅子再不能敲醒他。大家伙都说，活到八十岁值得了，没啥惦念舍不下的。
        我是长孙，有模有样地不拉拽娘的衣角，跪着给爷爷磕头，烧纸。纸灰越多，爷爷下辈子就不愁没钱花。管它真假，呛得我流眼泪，我不怕不嫌。小孩子是不懂什么做样子装孝顺的，我单纯地怕爷爷再受穷受憋。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爷爷临咽气断续地“简办简办”告诉他俩儿子。也是哩，我爹生了我们弟兄俩，我叔才订亲，想着风光大葬是有其心无其力的。奶奶做主说：“活着尽心尽孝就够了。”顾活人还得过下去，图惜好看是虚的。借钱实在是太难了，世人欠不下世人债，这世不还下世还，又搁啥还呢。最终，爷爷火化后，小小的骨灰盒埋在小小的土堆里。
       生产队分粮食划杠，我们弟兄半大小子吃穷了老子。我娘下地生产前做出来的晌午饭，动不动让我们半天一半的偷吃，我爹只好铁青着脸瘪着肚子“哼哼”几声。他不舍得打我们，怪我娘不会算计日子。他们两口子互相埋怨着，吵着吵着我爹就摔家伙，我家的碗盘子没有不带豁口的。街坊四邻说我们家穷的“叮当响”。
       有一个大雨天，柴禾潲雨都湿了，偏偏我家火柴没有了。我娘翻遍衣兜，没有钱。无奈她顶块旧塑料布去找邻居借，明明那家的火柴盒套着铁壳放在锅台边，说没有，钱，也没有。雨水合着泪水，我娘回家暴揍我们一顿，谁让我们跟着别人学，把火柴划着玩儿呢。一盒火柴二分钱，我们挨揍后加上雨地罚站，弟兄两个双双高烧不退。我爹找我表爷爷借钱，我们得打针吃药啊。一毛、两毛、钢镚儿，表爷爷凑合一块钱递给我爹，嘴里说着“治病要紧，耽误不得，别烧成脑炎”。就在我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出来的时候，表奶奶有意无意地嘚咕：“唉，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打水漂还听个响呢。就怕写瓢底上啊……”
        我爹用板车推着我们去赤脚医生家，归来的路上闷得一声不吭。
       那年端午节，队上分肉，我爹直接卖了，把一块钱还给表爷爷。
       鸡下蛋狗看家，我娘把刷锅水剩菜汤分着等级，给它们。养只猪仔，喂点野菜稻糠糊弄着，时常猪饿得拱圈墙，我爹狠狠心拿铁丝上上鼻锔子。秋后，猪交卖到食品公司，猪粪交队里计工分，也是钱。
        一九七八年，我背着我娘缝制的书包上学了。书费学费要缴两块五。我爹一点不像爷们，再三再四叮嘱着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万一出息了，也是响叮当的。”他羡慕村文书能写能算，是个“秀才”。
       到我读高中后，理解何谓“秀才”了。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虽然我们家穷得叮当响，我爹我娘始终坚持着本份，以农人的质朴教育我们，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考上大学了，三年专科下来学费生活费是不小的数目。我爹我娘苦巴苦拽的土里刨食，我们读书的开销又水涨船高，捏着录取通知书，我心情沉重。
         “我去借借看，一年一年来吧。零揪着出，又不是一股脑儿全拿。”天擦黑的时候，我爹对我娘说完，就出去了。
        白天人们都不在家，都为日子奔波劳碌着。接连几晚，我爹口含着饭，去说得上话的人家等消息。
        没多有少，怯不开面子的人们，借我们一些。差一大截怎么办哪？我娘愁得那阵子，没了唠叨的劲儿。
        吉人天相，幸逢盛世。我爹以前认为贷款就是拉饥荒，是利滚利驴打滚式的不奔好日子过，嗤之以鼻。眼看火烧眉毛了，喏喏地到村信贷员家问个透底。知根知底的乡亲，审核手续批复快，很快地筹够我开学的费用。
        打点行囊，我将远行。启程的列车载着我的梦，站台上我爹我娘拥着我弟，挥手送别。车厢里播放着欢快的歌：“响叮当，响叮当，铃儿响叮当……”我忆起叮当响的往事，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