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梦

龙开白

　　

石头梦

　　红楼梦其实就是一座石头的城。
　　可惜呵千万的人，都说懂了却读不懂;数百的年，仿佛看了却看不出。
　　那情花花又春凋凋的大观园，难道不是香泥被群飞燕儿叼瘦、石头被牛头马嘴养肥的石观园?那慈怀怀的老祖宗，难道不是活雕雕的石菩萨?那大爷二爷，姑爷少爷，难道不是活现现的官B代富S代?那胭脂脂的十二钗，难道不是石涧涧的美人鱼?那这丫，那这环，仿佛满地石头缝里，顽强冒出的野草，风吹来，雨打去，斜斜地，歪歪地，倚在高高的石墙角下，摇摆着身子，削尖着脑子，那么瘦条，那么柔弱……
　　我不知道，红楼里的那一串串声音，明明早就息了，红楼里的那一个个身影，明明早就没了，为何每每挑灯夜读，又会活蹦乱跳地复活起来。
　　我不知道，石观园的那些主人们仆人们，昨天的梦在哪里，现在睡到了哪里，最后还要到哪儿去醒?
　　更不知道，投宿在石头里做红楼梦的人群中，有没有你。
　　也不知道，世上所有的梦，到底自由的翅膀归了我，还是巍峨的山峰归了你。
　　多少人为这一梦，那一梦，爬极了一生，却在半山腰上，抬头望黄鹤，转头青山空。
　　一一那是一块爬不过顶的巨石噢，石尖上只能站下一个人，红楼里只能住下一个客，以后千年，万年，真正还会睡在那石床上，安安稳稳托梦给千万人的，叫曹雪芹。
　　一万年实在太久太遥远!
　　我只想，让自己活生生的走完一百年，并且一路上无拐无杖，无怨无悔，有凹有凸，有河有渡。
　　渡口上，也有一块比大观园那老祖宗更要老佛爷的石头。过河的人，叫它招手;上岸的人，叫它回首。
　　只有摆渡者，梦它做牛，它就真的成了一头拓荒牛;梦它做马，它就真的做了一匹千里马。一月月，一年年，叫它当牛做马的摆渡者，一个个，一茬茬，变成了渡外那些低低矮矮、起起伏伏、仰仰卧卧的荒丘，而石头，还在继续当它那马中的老马，做他那牛中的老牛，结果它离永垂不朽虽然还差一箭之遥，但它依然还站在那，活着。
　　活着，并且一直站着，脚踩当下，眼眺远方，那叫机会，那叫梦想。
　　一一你瞧，那粗老的渡绳，缠在石头的长颈上，一圈圈，一股股，缠的是那个真呵，绷的是那个紧呵，勒的是那个深呵，她让你心疼不已，更让你肃然起敬!
　　一根根的老绳，一丝丝地断裂了……
　　一船船的坐舷，一层层地斑剥了……
　　一把把的岁月，一咕噜地溜烟了……
　　这种断裂的岁月里，你在哪?这种斑剥的流年中，亲人去了哪?这种溜烟的时光下，我们身边的人，仿如梦水迢迢，在那千转百折之间，成了袅袅雾烟，淡淡轻云。
　　这时，何不转身瞧瞧，重读那块渡口岸边的石头。它依然在，风里雨里，走过落日黄昏，穿过风花雪月，默默俯瞰那脚下的水浪花，有谁更比她懂得：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载渡而远去的江水，与登渡而抛锚的巨石，是命运的擦肩而过，还是幸运的可望不可及?我一直一直不敢有过丝毫的假设，倘若那柔软的水道，再往石头的方向靠近一步，两步，五步，十步，那水滴石穿的故事，会在这里让石头的一生，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
　　人生百年，晃如竞渡轻舟。
　　水一程，橹一程;站一程，坐一程;急一程，缓一程;早一程，暮一程;满一程，又空一程……
　　上岸的人，总把如释重负的笑容回报给了潾潾的江水，而当你用抛锚的渡绳紧绕在那块巨石的颈上或腰间的时候，你吱嗄开锁，推门回家，甜甜地，或者迷迷地睡着了，只有某只晨鸟啄破你的窗帘那时，新的一天，新的希望，你又开始了。
　　而渡岸那石头，这时才刚刚腾出身来，醉意朦胧。它的梦想，就是像你昨晚一样，也能瞇一瞇眼，关一关帘，吹一      吹灯，然后有一软枕头，与它缠绵夜话。
　　它知道，你已出门。
　　可别在你的脚步声中，踏碎了一一她的梦，正在你的醒中。
　　醒着，是一种出发。
　　睡着，是一种归去。
　　每个人的故乡路口，都站着另一蹲石头。
　　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一蹲巨石，像母亲的茧手;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蹲雄石，像父亲的额头;它又似乡亲父老的家长里短;它又似亲朋故旧的陈年老酒;它还似青梅竹马的漏掌红豆。
　　多年后，他们昨天的梦还在不在，现在睡到了哪里，明天要到哪儿去醒?
　　你有没有，让这些个梦想，来回答过自己?
　　在自己的头上，放一块这样的千斤石头，就是顶不起，那也不是一种羞。
　　一块石头落地，若是被你第一个踏上去，从此往一条新路上，走出第一步……
　　再一块石头落地，又被你第一个踏上去，从此走出第二步……
　　又一块石头落地，还被你第一个踏上去，从此走向第三步，第三十步，第三百步，第无穷步……你就会抓铁留痕，踏石留印，一个脚印叠一个脚印，某一天，你就长成了故乡的或异乡的渡囗上，又一蹲崭新的、浑身凹凸有致的巨石。
　　当黑色的沃野，被金黄的秋熟，织成了火红的彩绸，你呵，你那时，请稳稳地矗在那，欲立而不破，欲放而不飞，欲行而不走，用那张飞似的两把板斧，劈出一生的朝朝暮暮，用那峨眉似的一弯月钩，让乡愁在你的颈上或腰间，缠绕出一圈圈一股股、一噜噜一扭扭的未雨绸缪。